他拢上披风,踏着云头皮靴,一步一步走上搭好的瞭望台。
这江山权位,在仅仅两月的时间之内,将这千军万马,转眼变作白骨黄沙。
这天下,总有不归顺他的人,总有不服他的人,总有他占不了的地盘,总有他得不到的人。
我不会让你沾血的——
大风扬起旌旆,状如燕尾的垂旒飘扬。
天空y-in沉下来,一场大雨似要如约而至,将铠甲洗回最初的模样。
他站在高处,俯首而望。
莫名的,想起那日淮宵站在门口,应的是一句:「男儿,当自立。」
他们之间,年岁渐长,心之所隔的远远不仅仅是一个北国到裕朝的距离。
他也有他的处理方式,去处理好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风劲,角弓长鸣,他缓缓提起那把剑,指向百里以外的西云皇城,年少的眼中,终于暴戾出点点血光。
这边常初刚派人跟着拎了一大盒桂花栗粉糕回府,暮色独斟,皇城便落了雨。
马车刚停,常初掀帘下车便撞着扶笑站在府门口,身边侍卫挑着灯。两人着蓑衣,戴箬笠,风尘仆仆,一副归来模样。
扶笑走上前来扶她,眼神带了些忧虑。
常初对这些气息一向是敏感地很,笑着给扶笑抹去脸颊边流下的雨珠,问她:「怎么不进去?」
冰凉凉的手上一热,常初看着她捉住自己的手,紧紧握住,欲言又止。
常初任她捏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在打喷嚏的马儿,吩咐了车夫与侍女退下。
她提起盈盈裙摆,腰上红绳系着的玉佩轻晃,将扎成辫子的长发甩到脑后,跟着扶笑常尽入了府内。
一进府,直径被带入了偏屋。屋内燃着油灯,昏黄的光隐隐打出一个轮廓,常初觉着眼熟,轻声道:「是……惊鸿?」
「先进去吧。」
扶笑把常初带进去后,朝外看了几眼。这普天之下都是皇家的眼线,方故炀不在宫中,自己这一干人等怕是被盯得更紧,今日卫惊鸿要求三人一聚,也可见事态越发严重了。
「小初,」
卫惊鸿坐在几案边,眉眼间有些憔悴,「今日来府上,实属有急事要议。」
常初坐下,神色略为不安:「淮宵和杏儿呢?」
「皇上这几日看得紧,派人给杏儿递了话,那边直接说公主出不来。」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卫惊鸿皱起眉来,继续说:「淮宵就更别说了……今天在太子府附近守着的暗卫多了一半,他们也就不防女孩,只有你进得去了。」
听卫惊鸿言及此处,扶笑放了手中秘色瓷杯,面朝着常初,开口问道:「你今日去找淮宵做什么?」
常初略加思索,说:「太子说,淮宵最近有危险,不能出府,日子无趣,让我去府上陪陪他,教教他剑法。」
一惊,扶笑接道:「剑法?」
「对!太子说……他剑术不精,得多练练!」
扶笑诧异至极,「可太子明明知道淮宵精通剑法……」
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近日皇宫的压抑氛围,以及种种迹象。
卫惊鸿脸色变了变,暗道:「糟了。」
扶笑暗自悔恨早上自己忙着太医院研制新药去了,忘了问常初去哪儿做什么,忍不住抬手一个手指蹦弹到常初脑门儿上,「你好好想想,小时候淮宵不是常练剑吗,用得着你教?」
「又怪我!」
瞪着一双朦胧水眼,常初委屈极了,瘪着嘴,被扶笑弹得生疼,「我怎会还记得!」说着把脸转向卫惊鸿,后者抬手给她又揉又吹。
扶笑一个白眼翻过去,拍了拍桌子,「这下,方故炀他爹可算是把儿媳妇摸得门儿清,聪颖会武,更留不得。」
这方面上,卫惊鸿一直认为千防万防,当下最该注意的还是大皇子方故燃。
那人明面儿上做着兄友弟恭,面对权力,私下里早已恨不得将弟弟千刀万剐。
思忖过了一会儿,卫惊鸿手中开始把玩那只秘色杯盏,说:「我倒觉得,现太子府上,多是大皇子的人。」
「但急着要了淮宵命的人,一定是皇上。
扶笑道,「他时日无多,自是最明白太子登基路上……作为人父,他此时最想做的不过是为儿子铲除障碍,保日后无忧。」
「笑笑……」
常初少有听这七人中的一文一医,两位未来的家国要臣商议国事,更少有听他们用如此局外人的口吻去讲述淮宵,一时间竟然有些许恍惚,「可,淮宵现今,还没和故炀在一起……」
「他俩的感情,不仅仅是在一起能够衡量的,」
扶笑也是明白人,她叹道,「以太子的x_ing格,不在一起,反而更惦念。」
卫惊鸿伸出大手揉了揉常初的后脑勺,袖口毡片挠得常初有些生疼。
她缩了缩脖子,动动凳,离卫惊鸿坐得近了些。
常初说:「那让他俩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一边摇头,卫惊鸿神色黯然,一边站起身子,挑着绑着灯芯Cao的细细竹条,给灯换了鱼脂。
吹灭竹条上的火,他说:「没有灯芯Cao,这竹条头的火,烧烧也就熄了。若有这Cao,绑到哪儿,就烧到哪儿。」
窗外,云雨似隔得迢迢,倾盆如泻,浇灌着一城的花。
皇城之上,夜雨来风又起,一处处房屋宫殿,在瓢泼中,在里皆为孤舟。
第14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二日,破晓之时。
鞭弭周旋,刀兵齐举,西云皇城及各郡被大裕军队一一以火速拿下。
方故炀手提长剑之柄,身披重甲,直径步入西云皇宫殿中,下令将各城城墙挂上大裕的战旗,然后留下一万余人驻扎,剩下的将士跟他回朝。
大捷!
皇城,太子府。
府门口闪过影子,堂内风风火火冲进一人,锦袍袖口褪至手肘,捏着手里叽咕叫的鸽子,晃得是眉开眼笑:「淮宵!今日一战,故炀果然胜了!」
卫惊鸿这小子,自从长大后越来越沉稳,今日倒是难得兴奋。
他额前黑发飘起,蓝纹黑底的袍边儿卷也被吹得一阵纷飞:「就这样!那剑!可快了!唰唰唰!」
别过脸,淮宵一双眼有了些许光彩,撑着脑袋,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尽哥给我飞鸽传书了!」
卫惊鸿连忙扶着桌子坐下来,收敛了些喜色,探头问他:「淮宵,你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淮宵有些不自在摇摇头,「惊鸿,抱歉……方才有些影响到你情绪,」
他想起什么,又认真道:「对了,此次太子宣战出兵到大胜凯旋,用了多久?」
「不久不久,还不到一个半月。」
三十天。
太快了,迅猛之势可见整个西云无人能敌。
淮宵慢慢站起来,放眼眺望,淡淡的目光扫向大裕出城的某个方向——那是他的北国。
自幼离开,却时时牵挂的地方。
弟弟还好吗,父皇也还好吧。
如果当初父皇选中的不是他,如果当初……
可惜人生,他的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惊觉自己失态,淮宵慢慢坐下来,垂眸看了看翘头案上置好的清茶,启唇吹去,茶面晃荡出微微褶皱。
「他们大概多久回皇城?」
「嗯……我琢磨琢磨,快马加鞭,大概几日之后吧?」
「好。」
淮宵点了点头,起身同卫惊鸿一起出去。
行至院门前停下,眉间愁色舒展了几分,巴不得现在腋下生翅飞到边关。
那时的你我,舍生忘死地交好。
与此同时,在皇宫内苑,大皇子的寝宫里,也有人扶着门框,突然回头,扬高了音调,冷笑问:「那小崽子大概几时回朝?」
贴身服侍的侍卫小心翼翼道:「回大殿下,约摸是七日过后。」
方故燃点头,紧了紧手中抄本,拧眉,片刻又道:「交代你的事情,好好完成。」
「是。」
一场风波暗起云涌,雕刻着人心y-in暗的另一面。
七日过后又是新的一月,春意恼人,微风满头,叹这尘世间的年年岁岁,不起波澜。
风来风又去,卷起一庭院的欢喜。
「淮宵,你给本公主站住!」
「不行了!杏儿,你慢点跑!」
卫惊鸿提着一身精心准备的墨绿襕衫衣摆,胸前挂着罩甲,一脸无奈地追着跟着淮宵一路撵到院门口的方杏儿。
已年及豆蔻的少女,捻着一身明艳宫装,碎步扬起脚边尘土,前方翘着嘴角退后的少年更是迷了人眼。
「你们就天天瞎闹腾!杏儿,今天你出宫是来迎你哥哥的!」
「哥什么哥啊?」
方杏儿这倔劲儿还上来了,片刻又别过脑袋,嘿嘿一笑:「走走走……找我哥哥去!」
说罢公主殿下拉起淮宵的手,在卫惊鸿「男女授受不亲」的抱怨中拖着卫惊鸿往府外马车跟前走。
数日不见,想念一叠一叠加起来,就像个爱跌倒的孩童。
想一次,便是抹去了半寸呼吸。
再想一次,就痛得恨不能以往十多年的岁月再通通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