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所为何也?所忠何也?”
“不孝……不孝也!”
“不……不是的……”
“哥哥?哥哥!”
“我没有!”宁轲大叫一声坐起身来,睁开眼,看见的是跪坐在塌边,杏眼圆睁的婉桃。
婉桃缓过神来,看着面色苍白,额头上薄汗涔涔的哥哥,皱了皱眉头,虽然婉桃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却也知道疼人。她伸手用袖子去擦哥哥头上的汗,用稚嫩的童音问着:“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
“唔……”宁轲闷着嗓子应了一声,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梦境里。在梦中的漫天雪地里,父亲一身粗布麻衣,提着一把长剑朝宁轲缓缓走来,一次又一次地质问着宁轲,梦里的画面模模糊糊,而父亲的每一次斥责却异常清晰。
宁轲忽然有些迷茫,又有些心虚。对啊,那天辽军被赶出滁州时,易殊就已经提出要放自己走,可他却拒绝了,并提出要留到魏辽最后一战局势定下后再离开。
也许是为了借魏军之手,报六年前仇。也许是为了还清这些日子欠易殊的人情。也许… …又是因为什么别的情绪。
留下的日子里,宁轲只顾全身心地为易殊出谋划策,却从没想过自己留下来是为了什么。父亲的指责,让他徒然心慌起来。
“婉桃,你想回家吗?”宁轲尽力敛起面上的愁容,摸着婉桃乌黑的头发,轻声问着。
“想。”婉桃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可过了一会,又摇摇头:“但是……又不想。”
“为何?”
“我们村子已经被烧光了……村子里对我好的婆婆和爷爷也都不在了,所以,我不想再回去了。”婉桃知道村里的人们已经在那一晚被辽人杀光,也知道自己的家已是废墟,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害怕。
宁轲:“那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婉桃点点头,顿了一顿后,把怀里抱着的一只雪狼木雕在宁轲眼前晃了晃:“看,这是大胡子叔叔送给我的小狼。”
“是吗?”宁轲把木雕拿在手里看了看,发现棱角处还有些参差的磨边,可狼的眼睛和鼻子却都栩栩如生,看得出来是新做的,也看得出来周扬雕得很用心。看来这些日子,周都尉和婉桃相处得不错。
宁轲正看得认真,忽觉头疼欲裂,身体也跟着猛抽搐了一下,他扶着额头,视线朦胧之间,看着帐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易殊在不上战场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银甲加身,平时说话做事看起来随心所欲,可却是随时都要上战场的架势。
易殊见宁轲一手撑着塌沿,一手捂额头的模样,心下一紧,连忙快步走过来,问:“没事吧?”
见宁轲摇头,他啧了一声,伸手覆在宁轲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这都快烧熟了。”说着,便伸手把绒毯往宁轲身上裹。
宁轲刚来时整天穿着件薄衫到处晃,让易殊以为这小子可能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而已。没想到最后还是病了。昨天服过药后,就一觉从昨晚睡到今日酉时。
易殊一边给宁轲裹着绒毯,一边转头笑眯眯地对婉桃道:“小桃桃,去跟大胡子叔叔玩去好不好?”
“又来啊?”日常被赶的婉桃不高兴地嘟着嘴,她一仰头,就看见周扬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门口等她过去了。
婉桃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便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雪狼木雕,拖着步子出去了。
周遭又安静下来,火炉的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气息完全将屋内的冰天雪地隔绝在外。
“队伍编制得怎……”
“先不谈公事。”易殊一口打断宁轲,起身把火上煎好的药滤到碗里,端过来放在床边的桌上。
“今天……就随便聊聊吧。”
宁轲知道易殊是为了让他放松心情,便顺着应道:“好,今天不谈公事。”
“你我相识也有段时间了,你却从未问过有关本王的事情,是不敢,还是不感兴趣?”易殊坐在床边,侧身对着宁轲,视线不知道在飘向何方。
宁轲望着易殊的侧颜,勾唇笑了笑,答:“都不是。”
易殊:“此话怎讲?”
宁轲:“我了解你,所以不用问。”
“哦?”易殊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上来:“那你说说。”
宁轲淡笑,开口:“殿下是魏国十三皇子,生母是德妃娘娘。殿下自小受承献帝宠爱,年满十七时被封恒王,是魏国古往今来第一个加冠礼未成便封王的皇子。殿下自幼爱习武,六岁拜护国大将军郑琏为师,如今的殿下已是魏国第一将。”
易殊转头望着宁轲,目光如炬,眼里充斥着不可思议:“你哪儿知道那么多?不会是对本王的美貌与才华觊觎已久了吧。”说到这,还装模作样地往后退坐三分。
“坊间传言罢了。”宁轲看易殊双手交叉手护着胸口,整个身子都在向后撤,让他有种自己在欺负哪家的黄花大闺女似的,话音未落,他转念一想,眼里带点少有的笑意:“不过我对殿下……确实有几分兴趣。”
易殊觉着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这怎么还真问出不得了的事情来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满是平日里跟宁轲相处的画面,他越制止画面就涌入得越快。各种画面把他脑子搅地如浆糊一般,他顿时为这一刻的心烦意乱而感到有些不自在。
宁轲暼了眼难得安静下来的易殊,继续说道:“殿下早过弱冠之年,又倍受魏帝宠爱,如今怎么连个妃妾都没有?我还听说……魏帝每次给殿下配婚,殿下就会找借口出京,这次承献帝许的可是魏国第一美人浔阳郡主,殿下居然直接上奏要来这荒蛮前线。莫非……殿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易殊越听脸色越青,他这事怎么还传到他国去了,传就传吧,怎么还被歪解得这么微妙?他亲征靠的是满腔热血,逃婚只是顺带,怎么现在反而像自己是因为逃婚迫不得已一样?这些人关注的点为什么总是放不对?
“胡说八道,本王领兵是为了杀敌卫国,夹七夹八的流言你还是少听得好。”易殊气得要冒烟,抬手就朝宁轲腿上一拍:“亏你还读书人!”
宁轲轻笑着耸了耸肩,不甚在意的样子。
易殊:“不听老人言早晚吃亏!”话落,觉着不解气,便又要拍一下。
这次宁轲眼疾手快,伸手一下子握着那只快要落下的手,易殊一下愣住,不就随意拍两下吗还不让,莫不成是纸糊的?
“殿下以后,会是个贤帝的。”
宁轲声音又回到了平日的冷凝,宛若一池秋水,宁静而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这种祝福不是人人都敢送的,易殊目光一聚,正色复显,厉声道:“以后万不可再说这话了。”
宁轲轻笑,点了点头。
易殊朝帐口望了一眼,方回头继续道:“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北风忽起,帐子被吹得呼啦啦响,冷风从帘缝里漏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
易殊看药已经不烫了,便端起来递给宁轲:“把药喝了。”
待宁轲喝完,他又吩咐让宁轲躺下休息。
一碗热汤药灌进腹中,宁轲觉得困意来袭,眼皮撑不住要合上,眼前易殊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他靠着最后一点意识,呢喃道:“你为什对我这么好……”
他对他,从始至终都很好。周全的照顾,无条件的信任,这一切,让他觉得像是一场梦。
听不见易殊的回答,宁轲便自知这问题不合时宜,他又兀自念道:“无论如何,我会信守诺言,随你至最后一战……”
易殊的身子忽然僵住,他凝神望着带着满脸病容合上眼的宁轲,幽然微叹:“对不起。”
第6章 第 6 章
允正二十九年,腊月初四夜,一声号角长鸣,辽魏两军在西川开战。
腊月十七,魏军首战告捷,四散的辽军退守四十余里,魏军各部回拢。
腊月十九,辽军残部突然反噬,且军力忽达三十万之多,足为魏军两倍。魏军即刻应战,军力耗损过半,终败,直退西川南境。
这天,宁轲睁开双眼,看见屋顶的老木房梁上有红黄火光跳动,他侧头看见布置精细的房间里,青铜暖炉烧得正旺,他撑着床要起身,疼痛再次在颅内炸开,他一动脚,便发现婉桃正散着发坐在小木凳上,头埋在他床边睡着。
宁轲悬着着的心稍落地,他长吁一口气,眉头仍紧蹙。他环视一周,屋内布置简洁清雅,却一应俱全,许是哪个文人闲士的雅居。
他回想起脑中停留的最后一幕……那碗汤药。
“你终于醒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披着狐裘的白发老道走进来。
宁轲神情戒备:“阁下是……”
白发老道解下狐裘,默然坐到床边,静静端详着宁轲,半晌,抬手要去摸宁轲的头:“都长这么大了……”
宁轲不动声色地躲开,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老道摸了个空,倒也不恼。他捋捋胡子,悠然道:“小崽子不记得老夫了,真叫人心寒。按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