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馆沸腾起来了。有人扔啤酒罐、打火机、甚至鞋子。有人在笑,笑那软成一团的,被打回原形的医生,以及毫无可观性的胜利者。
老板还在不死心的呼唤医生--以他那欠抽的嘲讽口气。医生却不买他的账,依旧粘在地上,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其实医生是清醒的,鼓鼓劲也能勉强站起来,但当弹珠跪下来注视着他的时候,他看到了弹珠耳后的伤疤。这条疤奇长,直接延伸进他浓密的头发,隐隐约约地爬到了头顶,就像脑袋曾经被劈开一般。医生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这样的伤,对他这种活在擂台的拳脚世界中的人来说,很陌生。
擂台虽然暴戾残酷,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是一个有规则的、游戏性的场所。这上面的暴虐,是为了观赏性和取悦围观者而存在的,是有意为之的某种表演,是真实世界切割出来的外衣。而真实世界的暴虐却是没有规则,是事关自己以及一群人死活的挣扎。医生再可怕,也是擂台的,而弹珠却来自那个后脑会冷不防被刺上一刀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胜过弹珠。
胜负已定,观众陆陆续续离开场馆。一走出去,他们又会变成温顺理智的社会精英。
韩庆等人走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来了。他走到前三排,蹲下寻找他的筹码。座椅下漆黑一片,韩庆摸索了很久,才摸到那块冰凉的石头。
他笑了笑,把石头顺手放进口袋里。像以往那样,这次他买了30万的赌注,现在他的30万正稳稳地躺在老板的户口里,而他只得到一块石头。
他有点不甘心,不过又不能跟那老板讨要。于是,他很不要脸地转移了债权,心想:弹珠,这是你欠我的,我会跟你要回来的。
石头,这回你有钱还我了吧。何末看着颜止,笑得嘴角都快和耳垂粘到一起了。颜止--就是被无良老板随口取了个艺名的弹珠--回了一个幽怨的表情:兄弟,我现在手脚就没直的,小个便都要射出界了,你跟我谈钱?你吃快点,再磨蹭赶不上晚班车了。
何末慢吞吞地吸了两口饮料,继续卖弄他人畜无害的笑脸:看你这鸟样,也打不了几次了,保不定下次得横着出来。麻溜儿的,把钱给了哥们儿,不拖不欠,你也走得爽快......你大爷,颜止笑骂,他现在全身跟泡在麻辣火锅里似的,热辣地疼,却又疼得没着没捞的,分不清到底是哪里难受。面对着一桌的烧烤麻辣烫,他简直一口都吃不下去。
你就盼着我躺下,我要没了,自行车也不能给你,你还得抬到我坟前给我烧了。
还坟前呢。连房子都租不起了,想有口棺材睡,美的你。何末咬了口鸡翅,又喝了口可乐,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你记得老金说过吗,我们这种人要能有个全尸,那就是祖宗积德。还想什么坟头墓碑啊。
颜止:记得,丫说你要是头脚齐全、jb没给人割去,那就是个好死,不旺你妈妈疼了20个小时把你喷出来。
何末:你丫才是喷出来的,我是剖腹产的,你看到我这双美貌的双眼皮吗,就是当时医生手太潮,切深了,还切了两刀!
颜止乐了,灌下一大口冰啤酒。凉意从喉头直落进身体深处,又自胃里升腾上来。四周人声喧腾,混杂着味道复杂的油烟,男人女人们喝着酒吹着牛皮;在这个脏乱差的大排档里,什么话都有人说,什么话都不能当真,就连不得好死这四个字在这里也跟个调侃似的。
颜止心情愉快了起来。他真切地感受到,他已经离开那个不得好死的世界了。
撤吧。颜止站了起来,这一改变姿势,他感觉自己像个没装满的饼干盒,一晃荡里面的内容都在翻滚,不知道碎成几片。疼是疼的,但他还是高兴,话里都带着几分笑意了。好孩儿,叔叔下次请你吃薯条,我们现在乖乖回家睡觉吧。
咬着吸管的何末眨巴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正考虑着要不要滚在地上撒泼时,颜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彤彤的毛爷爷,连着几张零钱、一张公交卡一起啪在了何末的面前。赶紧走,回去伺候好了,爷再有打赏。
何末立马把钱攥在手里,笑得双眼皮都不见了。他躬身扶着颜止,嘴里一连声说:小的一定让石头爷满意。走了两步,他噫的一声,很意外地说道:这破擂台还挺挣钱,何末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钞票,难怪那些观众哭爹喊娘,肯定没少下注了。
你下了没?颜止嘴角一牵,看着何末。
何末赶紧看向别处,当然没有,我怎么会拿哥们儿的肉体来打赌呢。其实他很想下,但在门口他听见了医生的事迹,被吓着了。还盘算着一会儿要不要把师姐也叫过来,好有人帮忙把颜止抬去医院。
对于颜止的实力他很清楚,但这毕竟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就连叫个桶装水上门他们都刚刚学会,更甭说了解这种聚集了一干衣冠禽兽的擂台了。
当颜止三两下被医生打趴时,何末还特后悔没有买医生,他心想早知石头这小子那么不经打,他就该下注,至少捞回点钱,否则医药费都没着落呢。
想起这个的算盘,何末有少许心虚:那个医生下手挺黑,还好你身经百战,没被他打成一坨屎。
颜止皱了皱眉:那台上的灯太他妈亮了,那白切鸡往那儿一站,跟个唱戏似的,哥儿们可不忍心下手。何末把毛爷爷往他头上一拍,下次必须舍得。你可没把我吓死了,你要被打残了,我们又没钱看病,还得问老金借....
老金.....一想起老金那张严肃正直脸,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到了公交站,颜止快走不动了。这个站就一个站牌,连个破墩子都没有,颜止整个倚在何末身上,快把他的小身板压成折叠椅。何末咬牙切齿地说,你骨头都被打没了吗,站直点!石头啊,你以前没那么娇弱的啊。
颜止没功夫理他,正难受呢。何末又说:以前....哎,以前我们也不用等公交车,想去哪儿就开着大悍马,嘟嘟嘟,嘟嘟嘟,何末一边说着一边摆动身体,险险把颜止甩下来。
颜止赶紧勒着他的脖子,怒道:何五岁,你都是大孩子了,能不那么幼稚吗。想玩车下次我带你去药店门口坐摇摇车。
何末也怒了:你才大孩子!我忆甜思苦不成吗?他表情哀怨地说:石头,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以前我们说要刮风天不敢下雨,要大闸蟹有大闸蟹,要妹子有妹子,现在,买个甜筒吃想了两天还得排半小时队.....这日子像从天上栽跟斗直接掉进了沼泽里,往下沉啊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底。
颜止看着他半响,突然伸手捏着他脸颊说:你牙都快成棉花糖了,还吃甜筒。以后像我那样喝豆汁吧,便宜还不用排队
何末用力甩掉他的手,恶狠狠地说:我说认真的。而且,路口那豆汁也得排队,老头耳背,一句话要说七遍。
颜止笑了笑,不说话了。路上汽车络绎不绝,却没有几个人在等公车。城里的路灯很亮,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某种匍匐在地的冷血动物,在这笔直的马路上爬累了,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就睡死过去。行人也假装看不见它们,踩踏着它们的身体匆匆地走向他们的目的地。
颜止看着地上斑斑的暗影,突然开口说:小河,我跟你正好相反,我想以前在豆芽湾的日子才是做梦呢。我总觉得这梦这么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还好,现在我醒过来了。我知道饿了,知道疼了,知道太阳晒在身上会那么想睡觉。现在,我的身体是我的了。颜止看着何末说:我宁愿泡在泥潭里,也不想再回去--不但不想回去,连回忆....都不想。
何末有点吃惊,颜止很少那么认真地掏心窝子,他人如其绰号--石头--敲碎了也榨不出油的主儿,平时话就少,更甭论这种感怀。何末看了颜止半天,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别过头去,轻笑道:其实我也一样......
啊!何末冷不防地大叫,刚才晃过的就是传说中的末班车吗?
两个人回过神来,拔足狂追。
晚上的城市一路畅通,公车大摇大摆地走远了,只留下看不见的尾气。两人追得气喘吁吁,颜止蹲了下来,感觉自己下一刻会就地解体。何末也蹲在他旁边,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开始笑了起来,一笑跟传染性神经病似的,两人越笑越大声,停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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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蛋
颜止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中午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一看,十四个未接电话。想要打开微信,发现手指抖得按不了键。试了几次之后,他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个身打算继续睡,没想到身体刚动,就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止手指,他感觉全身的骨头肌肉都在闹叛变搞分裂,不听他的话了。
以前受了重伤,他都会灌下半瓶高度白酒,然后去忍受师姐简单粗暴的治疗。昨晚他决定自己扛一扛--主要是跟何末这小子同居后,家里只有可乐没有酒了--不料这伤口疼起来那么要命。
他想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但又很想上厕所。斗争了半天,颜止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何五岁,快滚进来!
半天了,房门咔哒轻响,何末咬着烧饼走了进来,张着圆圆大眼睛问:爷有何吩咐?
扶爷上茅厕,爷快憋死了。
何末想了想,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颜止一愣,正想破口大骂,却听见脚步声又靠近了房门。
门被拉开,一个女人大踏步走了进来,不客气地坐在了床边。颜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揪起,他那刚安抚好的手臂大腿五脏六腑,马上又揭竿而起激烈地打起仗来,颜止疼得不知道该先惨叫还是先怒骂,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识时务地认怂,这对师姐最有效了。
他对不请自来的洪斐挤了个笑:师姐,轻点轻点,小河说我的肘子光瘦肉没点油水,你卸下来就装不回去了。
洪斐圆眼一瞪,冷笑说:装不回去就炖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再往右一寸你的零件都可以不要了,直接捞出来就是一锅九转肥肠。洪斐按了按颜止左肋下的淤青,又沿着侧腰一直按到后背。
颜止忍着疼陪笑说:都是皮外伤,睡一觉就没事了。师姐,你带酒了吗?
洪斐:带了,56度牛二,一会儿就肘子吃。说着使劲压了压颜止的腰椎间盘,这一块要是碎了,你也甭凑钱开店了,借把二胡到地铁口卖唱去吧。
颜止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师姐,洪女侠,您手下留情,饶了小的一命吧。
洪斐皱着眉头,盯着颜止说:石头,你要钱可以找我和师兄商量,别去□□市擂台了,受这零碎苦头。看着颜止身上斑马似的伤,她有点心疼。颜止以前也受过致命的重创,甚至差点给人开了瓢,但都没像这次那样,全身上下都没有完好的了。
颜止看着师姐恶狠狠的眼神和温柔贤淑的表情,很想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不过他的嘴角肿了一块,笑起来怎么看怎么不正经。于是他轻声说:师姐,真搞不定,我会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