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斐盯着他那被盖了戳似的俊秀的脸,知道他宁愿去地铁卖唱,也不会找他们帮忙的。要不他叫石头呢。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手却更不留情地搓揉他的红肿处。她快速地给颜止散淤上药,包扎伤口,那架势就像她不是在疗伤,而是在逼供。
颜止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比起师姐,擂台上的医生真是太仁慈温柔了。每次被师姐逼供,哦不,疗伤,他总有报警的冲动。
不过,那时候无论受什么伤,他都会去找师姐。师姐铁手的□□、斥责和教训,是在豆芽湾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为数不多能享受到的温暖。他十几岁的时候还天真地想过,等他长大了,师姐嫁不出去,他就娶她做老婆。他对这件事还蛮有信心的,因为他认为师姐肯定嫁不出去。
后来等他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见过世面了,他的胆子就没那么大了。
他们在柳树胡同吃完了螺蛳粉,就在附近溜达溜达,顺便散散味儿。洪斐脸蛋小小的、眉毛弯弯的、白白净净的一张素脸,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总有挥之不去的南国口音,仿佛是为了跟她火爆性格匹配似的爽脆利落。现在带着一身螺蛳粉的味儿,更是气势如虹生人回避。
他们一人咬着一根老冰棍,天热,充满香精味儿的冰水淌在人行道上,一路的拖泥带水,在他们身后留下点点滴滴的尾巴。这个城市人太多,人多的地方,活得就要糙点。而即便这么粗糙的快乐,对他们来说也是新鲜的。
何末一抹下巴上的水,吁出一口凉气:这可没蛋筒好吃。洪斐:蛋筒没有蛋挞好吃。何末不忿:姐姐,那是两个物种好吗,没有可比性。
洪斐瞪眼:蛋长在哪儿都是蛋,有什么不同?石头你说呢。何末一笑:丫只吃水煮蛋,甭问。
洪斐摇摇头,那你还开什么蛋糕店。还不如开个武馆,现在泰拳可火了,听我同事说好多人给钱去学习怎样挨揍。
何末:打来打去的,真没劲。我可不想天天对着那些流血流汗的臭男人,开家蛋糕店多好,来的都是软妹子。
洪斐横了何末一眼:都是你撺动的吧。何末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颜止: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也要看软妹子。
看个蛋,洪斐冷笑:就那个地点,不靠近学校不靠近购物区,平时出没的都是大爷大妈,你卖点烧饼馒头不行。
何末:本来我们也想弄个豆汁焦圈什么的,路口那老头耳背,可生意好着呢。但那个业主说只能卖蛋糕,不能做其他的。他设备都给我们留下了,还说他熟客就够我们吃的了,让我们一定要用心做好,不能把他招牌给砸了。我就说,我们还是找个地铁口或肯德基门口开个早点摊儿得了,石头就是一根筋,非要那个店不可。
颜止不做声,一口气把半根冰棒吞进口里。离开豆芽湾时,他们几个承诺半根毛也不带走,于是带着几身衣服和一本刚拿到手的户口本,就一穷二白地闯进了这个城市的最底层。何末凭着几分姿色和天真无邪的笑脸,很快就在房地产公司找到个售楼的工作,三个月下来居然存了点钱。有点钱他就兴冲冲地辞职了,跑去找颜止混日子。
颜止卖掉了从小随身带着的一块玉,决定弄个小店,卖点什么都行,了此余生。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里房价租金居然贵的那么离谱,别说店,他在农贸市场摆个摊都是勉强的。两人天天到处转悠,最后找到了一个价钱勉强能负担的店面,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
说不上为什么,颜止第一眼就喜欢上这条街。路不宽,两边的槐树长得猛一点的,都能在空中交头接耳了。
平时人不多,早上七八点老头们提着鸟笼和马扎出来,把狗一拴,往树荫下一坐,就是大半天。下午老太太也来了,把孙子一拴,往树荫下一坐,叼着烟打打牌,也能消遣个大半天。这时候,人行道基本就满了,人通过都要走S字形的。
在这么一个老弱病残孕的聚集地,蛋糕店很显眼地坐落在饺子店、小卖部、照相馆、理发店之间,橱窗上一边放着个寿比南山大寿桃,一边放着个快乐成长美羊羊.....
颜止不认识美羊羊,就觉得这只小狗蛋糕挤得不好,耳朵怎么是卷起来的。
他最喜欢的,是隔壁的水族馆,嗯,其实是个卖鱼的店。老板有点小情趣,在鲈鱼草鱼桂鱼甲鱼之间,还养了几箱子热带鱼。
颜止最喜欢看鱼儿。被困在这么个方寸之间,这些小鱼还能悠闲地游来游去。听说鱼的记忆特别短,游完一圈,它们前面又是个全新的世界了......看着满以为自己很自由的鱼在傻傻地兜圈子,颜止都会莫名地觉得心安。
他们走到店铺面前时,天快全黑了。老头老太太的欢乐时光也结束了,老街道有点寂静。洪斐对他们的选址并不满意,皱眉说:这里鬼都不来,谁要买又贵又腻味的奶油蛋糕。
颜止也愁呢。他每次来老板都是悠游自在地看《海贼王》,书都快卷成棍子了,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另外,他在老板的手把手指导下试了挤奶油,老板随手就是一朵玫瑰,他挤了一下,奶油不是从花嘴里出来,而是直接从袋子口喷到他的鼻子上。老板见状,赶紧过来用手抹掉他脸上白白的糊状物,然后很自然地放进嘴里舔掉。
颜止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以后看到奶油都会脑补老板陶醉的样子,从此对此物有了心理阴影。
走进店里时,老板正在....看《海贼王》。他带着黑边眼镜,周周正正的,一笑就有酒窝,不过他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所以老觉得他脸上线条好像画多了,总让人有冲动想过去把他的脸拉平。
见到颜止他们,老板正想站起来时,突然目光越过他们,对门口大声说:贝勒爷,您来啦!他们微微转身看过去,发现一个戴着墨镜,身着层层叠叠看上去挺时髦的乞丐装的老男人,正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墨镜男笔直地走到老板跟前,慢悠悠地说:大西,老三样!老板大西欢快应道:得嘞。从冷藏柜里拿出三块点心,是黑芝麻、巧克力和原味的奶油卷。老乞丐捏了一块说:这是上午做的吧,都冻实了。说着飞快地把巧克力奶油卷塞进嘴里,渣渣掉了一地。
何末在颜止耳边说:你还是装瞎子去地铁卖唱吧,看看老前辈过得多滋润。颜止:等我把头发留那么长了,我们能饿死。洪斐:装瞎也是门技术活儿,我看小河更能装。何末瞪大眼睛,要我装瞎子,可也太为难我这双明亮璀璨的眸子....
正说着,老乞丐走过来了,洪斐厌烦地让过一边,她的包就扔在脚下,也懒得挪。老乞丐直直地走了过来,脚绊在了包上,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奶油糊了一脸。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在他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摘下了一塌糊涂的墨镜。只见他双眼半闭,露出一点死气沉沉的眼白。
洪斐心直口快:呀,老爷子您是真瞎啊!老乞丐用肮脏的袖子擦着脸:呦,闺女,我可不就真瞎吗。瞎了几十年,这一带还没人比我瞎龄长的呢。
大西赶紧过来扶着乞丐,给他递了纸说:我再给您拿俩,您等着。老乞丐因为点心失而复得,心情好了,就看向洪斐的方向说:闺女,爷爷教你个乖,这世道,眼睛长在这里没用,他指了指眼眶,看多了还不如看不见呢。眼睛要长在心上,心打开了,眼睛自然就亮啦。说着,他又急不及待地塞了满口奶油,轻车熟路地走了。
他们仨愣在那里。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老爷子说什么,就是被他的吃相镇住了。何末吞了吞唾沫,转身问大西:这玩意儿有那么好吃吗?大西和蔼可亲地说:好吃,这还有呢,你们来尝尝。
何末和洪斐拿起奶油卷大口地放在嘴里,颜止对奶油实在腻味,连碰都不想碰。他问:这老头是乞丐还是骗子?大西笑笑说:他是我的客人,衣食父母。何末抽空插了一句:人家看他可怜给他钱,他倒是不客气,都来买甜点了。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大西摇摇头,还是笑: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罢了。你见他饿肚子可怜一定要他吃馒头,他岂不真就可怜啦。贝勒爷只是没钱,可不是穷。他从没穷过,要不叫贝勒爷呢,他那样的才是城里的贵族。
大西又说:颜先生,您想好了吗?这店您盘不盘。
颜止看着何末和洪斐的嘴唇糊了一圈奶油,下定决心道:盘!
大西很高兴:这是个好地方,我要不是得回去照看老家的工厂,才舍不得走呢。我们家.....大西一痛说家史就没完,颜止习惯性地屏蔽了他的声音。
他看向门外,老乞丐早走得没影了。门口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正意兴阑珊地提着蔬菜馒头回家。
颜止心想:那么,这就是新生活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荒唐,他从来没有过生活,所以也无所谓新了。
从现在起,他才真的活着呢。
☆、老板
自从看了医生和弹珠的擂台赛后,韩庆去地下场馆的次数更频繁了。他发现弹珠上场不多,好几次都没碰上,于是直接去找老板。
老汪,求你个事儿。汪新年本来好好地坐在紫檀木椅上喝茶,听到韩庆那么说,吓得心脏都漏了一拍。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扔,也不管茶水溅了出来,说道:韩爷您哪里的话,有事儿尽管吩咐,我汪新年把自己拆开卖了也会给您办到的。
韩庆嘴角一牵,不说话了。汪新年心里好不忐忑,他跟韩庆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平时聊天也是风花雪月的满嘴溜,但他本能里是怕这个男人的。他心里想:这位爷还有需要求人的事儿?恐怕把我拆开再绞成沫也未必能遂他意。
尝尝这新到的老树普洱。汪新年把茶递到韩庆面前,我一哥儿们给我送来的,大夏天的,丫为了伺候好这些茶,把卧室都用来放茶叶了,自己跑到没有空调的书房去睡....您说,这茶是能成妖还是成仙啊。
韩庆喝了一口,也没喝出什么翻身做主人的况味。他把玩着茶杯,心不在焉地说:老汪,你这个场子越来越旺了,最近手里多了不少人?
汪新年心里一咯噔,赶紧打了个哈哈:旺是谈不上,您不知道,做这么个场子得打点多少人,胃口是一个赛一个的大,我操碎了心,才维持了个吃不饱撑不死的局面。这还仗赖了您的面子,都知道这一带是韩爷的地盘,不敢给我使什么幺蛾子.....
韩庆一笑。他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让人不敢招惹的气势,但他这一笑,凤眼飞了起来,汪新年感到更加心惊肉跳。韩庆把杯子放下,慢慢凑上前来,汪新年赶紧给他添茶。
老汪,韩庆开口说,你有个黑子叫弹珠的,他什么时候上场,你能给我通个信吗?
汪新年一愣,半响才说:嘿,您说的事儿,就这个?韩庆点头。
汪新年有点意外,随即松了口气。这事儿确实有点为难,保密黑子的身份,是他这个场子的立足之本,这是为了杜绝赌场的贿赂舞弊。但韩爷既然问出口,别说一个黑子,就算要的是账本,造假他也得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