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大周还是北济,官制其实都颇为严苛。年轻人从举贤到出仕,总要三四年光景;出仕后从七品做起,外放各地担任职务,从知县同知开始流转各地,等到再得见天颜,哪怕是幸运些的,十几年光y-in也过去了。
偏偏大周那个皇帝是虎贲校尉出身,飞扬跋扈惯了,素x_ing不要脸,四面漏风的缺心眼子偏到了早死的姥姥家,在给宿小将军加官进爵这件事上十分猴急。
短短一年半,宿羽从一个小鹰扬卫开始,一路跳过条条框框,扶摇青云直上,封侯建府,号为“切云”,持符号令虎贲军,同时又在高唐军、翰林院、军机处各处都供着职,完全是皇帝的手眼之延长。
非要类比,其实宿羽之于周帝,类似于当年的何耿、李存年之于吴行,抑或袁谒之于大周先皇——都是帝王将相手中刀剑,明知前有荆棘恶虎,仍旧踩着人血断肢阖目向前。
人血断肢尚存温度,但刀剑不应有情。
民间传说太多,比起眼红,大多人看待切云侯,其实用的是颇暧昧隐晦的眼光。
再加上大周皇帝手腕凌厉,除去民间募兵之外,还四处招兵买马,西域战马和西洋铁骑填满了御马苑,导致军费节节攀升,赋税越征越高,生民流离饥惶尤甚当年。
民间对这一对不曾明说但人尽皆知的暴君佞臣有不少怨言,更有不少话本戏文把这两人描述得不堪入目。
大周民间尚且如此,更遑论北济国内。传闻中,那两个以国为家的人简直如同妖魔一般张狂肆虐。
就像如今,切云侯惨败,二州沦陷,一向寸土必争的周帝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吴行又是好半晌没说话,何达溪知道他虽然秉x_ingy-in寒,但正直自持,最忌讳断袖之事,也不敢出声。
门外响起一阵闲散脚步,大概是侍卫走来走去。吴行突然开口道:“周帝不罚,未必不是有别的蹊跷。”
据说切云侯会的y-in沟把戏多得是——不然何耿也不会就那么过家家似的死了。莫说宿羽只是受了点伤,就算他死得只剩骨头渣子,那骨头渣子都贻害无穷。
何达溪立即反应过来,“末将着人去查探切云侯动作,再封锁野狐岭一线的黑乌鸦。”
吴行从桌上翻出一张画像来,何达溪行礼接过,信手展开来,只见纸上细细墨线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面孔。
说是男子,其实画得更类女人,柔眉柔眼温存薄唇,五官之间颇有几分敏锐y-in郁,只有下颌边上一道长长的伤疤能提醒人:这是个将军。
……长成这个样子,难怪惹得一身脏。
何达溪一边想,一边反身出了马车外,没留神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忙欠身说:“对不住。”
对方揉揉胸口,没说话。
何达溪一抬头,午间烈日阳光洒下满眼,顿觉眼前一亮。
画上的切云侯长得够“那个”,以至于何达溪就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
眼前这人也够“那个”,但是不一样。
同是清秀,同是精致,但五官截然不同,他毫无画上那份y-in郁,甚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明朗——眉目鲜明英气,却毫无粗疏,尤其嘴唇如同浆果般柔软饱满,唇角又有一抹天然上翘,在原本就足够年轻的脸上凭空又减了四五岁的年华,仿佛犹是原上纵马折枝的少年。
这副形容太抓人眼目,但何达溪突然低下头把手中画卷重新卷了起来,生怕被人误会有什么龙阳之癖,嘴上又重复了一遍,“……对不住。”
眼前的年轻人随手又揉揉肚子,“是我对不住。睁眼瞎吗我这不是。”说完竟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就像想起了什么笑话。
大概是看见了何达溪的战甲,他又急急忙忙问:“在下李越,明光宫侍卫。您是从南边回来的?那边怎么样?”
其实他站得不合规矩,一来是容易撞着人,二来是吴行讲究君子自净无疑,向来门窗洞开,小风一吹,站在这太容易“一不小心”听到墙角了。
年轻人野鹿一样的眼睛明亮诚挚,何达溪一边腹诽“你还有啥没听见的”,一边暗中估摸着这个李越大概是新提拔上来的侍卫,八成还不懂规矩,在这给自己找台阶下。
何达溪正琢磨着该不该给小皇帝的身边人泄露一点军机,吴行的声音透过门窗传了出来,“谁在外面?”
摄政王的规矩大,李越也没敢进去,就在门口说:“王爷,陛下请您用膳。”
跟北济兵那副嚣张嘴脸不同,北济皇室虽然乱得五颜六色目不暇接,却罕见地保持着大周都没能延续的钟鼎大礼,在人前一致十分要脸。
尤其是摄政王。只要他在小皇帝五里之内的地盘上,必然隔几天就要前往“侍膳”。
……只不过侍膳的人架子比被侍膳的那个还要大,名头打得高风亮节,却次次都要小皇帝亲自派人来请,这才肯去。
也算在某种程度上跟那双金黄的眼睛通了灵:吴行比蛇还假。
李越跟小皇帝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吴行才慢腾腾地来了,进门就缓声道:“陛下,盛夏将至,九回岭林中瘴气极重,流民又多,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啊。”
吴谲捏着筷子银尾的小手一颤。
他从小憋坏了,昨晚上拉着李侍卫出去逛了逛宗庙后山的小树林,把白杨树大槐树小榆树的叶子兜了一袖子,悄悄新鲜了一晚上。
小皇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是甩掉一双“眼睛”,还有一千双黑色的双目在暗处窥伺。
李越扯了扯他的袖子,吴谲垂下头,小声说:“朕知道了。皇叔,请用膳吧。”
吴行坐下来,宫人拿着银筷子试菜,他跟着落筷,突然一抬眼,金黄的瞳孔在正午的日光中近乎透明,“陛下怎么了,肠胃不舒服?”
吴谲一直都没动筷子,嗫喏了一声,“今天是二十三,朕……”
吴行“哦”的一声,“又三天了?陛下还没有喝药。”
从吴谲登基开始,每三天喝一碗汤药就是惯例——对外说是小皇帝体质虚弱,其实贴身服侍的宫人都心知肚明:这药喝多了,人越来越傻。
吴谲以前是个机灵非常的孩子,这半年来药效作用,已经眼见得有点迟钝和爱忘事。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宫人连忙端上一碗汤药来,黑魆魆的药汁在青瓷碗中打着圈晃。
吴谲怕苦,一闻药味就鼻子一酸,眼眶里开始有东西在打转。
吴行把筷子放下,垂目端起莲子羹,轻吮了一口,“怕苦,非勇。”
宫人们会意,垂着头渐次退出殿门。李越犹豫了一下,也退了出去。
小皇帝信任李越,最近每次喝了药都是李越替他按住舌根,把药偷偷吐出来——但这次李越在门外等了好半天,也没见吴行出来。
过一会就消化了。
他对吴谲这个症状心有戚戚焉,有点多管闲事的着急,上前迈了一步,结果鼻梁险些被红木殿门“砰”地砸出个碎碎平安,又差点被大步走出来的人贴了一脸亲密无间。
他捂住鼻子,眨眨眼睛,迟疑道:“……王爷?”
摄政王一手捏着自己的喉咙,脸色惨白,面色隐有惶急,竟然扬手“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嘶哑道:“你们怎么服侍的!他……陛下哪来的药?!”
其实摄政王也是行伍出身,但这时候竟然手劲不大,不知道中了什么计。
何达溪倒没看出手劲大小来,眼睛几乎被黏在了李越身上。
李越被一耳光打得转过脸去,居然抬起手揉了揉脸,见何达溪在看,才象征x_ing地松松眉头,遮掉了一脸的不悦和不以为然。
地底下突然窜上一个声音来,诡细如蛛丝,幽深冰寒地一路穿过何达溪的脚心双腿脊椎抵达了头顶,他不知道自己的头皮为什么凭空发起了麻。
李越有点奇怪。
第76章 尘昏白羽
———尘昏白羽———
何达溪再一晃眼,李越低下了头,一脸恭顺,仿佛刚才的叛逆神色都是光线凭空扣下的一口大锅。
他正在出神,冷不防领口被一只凉冰冰的手猛然揪住了。比起惩戒宫人,吴行显然更惜命一点,被胸中起伏的呕吐欲一激,厉声吩咐:“传太医!叫他快来!”
何达溪又看了李越的后脑勺一眼——此人不知是哪里不大合适。问题倒不在长相,而在别的什么东西上。
但小皇帝不知道在莲子羹里添了什么,摄政王看起来真的一脸命在危殆的样子。他当即在心中分出了轻重缓急,拔腿就跑了出去。
李越没抬头,直到脚步杂沓渐渐消匿,他才站起来,拍拍袍子,走进殿中。
有个白衣金绶的人影背对着人,小狗似的蹲在墙角,埋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