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 作者:北不静(下)【完结】(20)

2019-05-22  作者|标签:北不静 强强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白缎衣料酥软柔润,缠绕龙纹的金线却扎手。李越颇有经验地避开了金线,只用指头尖戳了戳他的背,“陛下,别哭了。”

吴谲慢慢侧过头来,仰起脸,额角上的一线暗红血痕分外刺眼。

他n_ai里n_ai气地疑惑道:“怕人看见血,有伤体面罢了。朕什么时候哭过?”

李越收回手,重新站直。

他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缺心眼,险些忘了吴谲是个血脉源远流长的变态,祖传两样神通:一是杀人不掉泪,二是宁死不错礼。

北济皇室从上到下假透了。

这假惺惺的小变态自己擦了擦额上的血,笨手笨脚,沾脏了衣袖也没在意,而是把食指放在口中轻轻吮了一下,似乎在品味那股铁锈味的腥甜。

白发在黑夜中隐隐流动着银光,血色格外刺目。李越垂眼看着,不发一言。

吴谲舔了口血,心情甚好似的眯了眯眼睛,“李侍卫,那是什么药,他会死吗?”

来九回岭前的撒娇作用重大,一包泻药横空出世,李侍卫的一腰带五光十色启发了吴谲,小皇帝顿悟了脱困之法——摄政王天天给他灌药,难道他不能给摄政王灌一次么?

虽然李侍卫一定不会赞成,更不会指点他哪包药致命哪包药致大解,但也无所谓,他随便挑就是了。

若是挑得好,摄政王一命呜呼,从此他就大权独揽,再也不用日久天长地变成傻子;若是挑得不好,只让摄政王跑了几次茅厕……

他也不亏。没准还能借机撕破脸,再也不用把皇叔当父皇,给宫人演全套叔慈侄孝。

人要是被逼成了吴谲这样,也就没什么周密思量的心气了。就算鱼死都不能网破,也要用力摆尾,给船上的艄公添添堵。

远天上鹧鸪吱呀一声,乡音透不过门缝,思绪却饕殄千万里疆土,直达温暖潮s-hi的南方。

尉都的宫城中只有学舌的鹩哥,没有扑腾的宿鸟。吴谲头次出门,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又好奇道:“那是什么?”

李侍卫垂目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底意味难明,半晌才抬起手,拿掌根蹭了蹭隐隐青黑的眼圈,十足苍白疲倦,“……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还要回家呢。脑袋掉了,还怎么回家。”

吴谲知道他又要叨念家里那个一推就倒见风就烧的媳妇儿,但铁硬的小心肠里一点共鸣都没有,对自己的莫测前程也殊少关照。

他自顾自回过头,从袖子里摸出几片叶子,锯齿状的深绿边缘卷折枯干,叶脉发出灰黄。

叶子被铺开在地下,小皇帝张嘴看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怎么都皱坏了?李侍卫,叫浣衣局的姐姐来,给朕熨一熨。”

——小皇帝压根不知道树枝花叶都不能离开水,还以为那是丝织的布。

赌场新手往往大有收获,小皇帝赌运奇佳,一下手就挑了包猛药。

当夜,摄政王吴行气喘声促,面色涨红又转白,太医诊治未果,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殿外不停踱步,念念有词,“不是气喘症,不是呼吸拥塞,是……是血淤肺涨……”

老太医的嗓音轻弱,没能掩盖殿中一阵高似一阵的砸物声响。

吴行对诗礼精神领会得十分透彻,平素谦雅平淡,一到关键时刻就明哲保身。若是不能“明哲”,那就“暗哲”——如果先帝吴微没下狠手把他逼到绝境上,他也不会一剑把人刺个对穿。

在吴行面前,只要顺着毛——或曰顺着蛇麟——温柔呼噜,基本上能混个白头终老。

只可惜吴微吴谲父子俩都是不安于室的货,都不想活得长,只想过得爽。

殿中又传来“哐”的一声,大概是吴行一脚踢翻了青玉案,厉声质问道:“哪来的药?是什么药?”

Cao木中寒蛩唏嘘一息,殿中寂寂无声,吴谲依旧回以沉默。

放到别的孩子身上,这沉默堪称早成的“义气”。但换做是吴谲,李越不觉得这跟义气能有半文钱的关系。

那孩子年方七岁,身世却放眼四海无同,故而自有一套粉饰太平的处世标准,非万千蚍蜉所能撼动。

吴行长出了一口气,放缓声线,“陛下想要什么,微臣洗耳恭听。”

孩童的纯稚声线流溢而出,不假思索,“朕为天子。天子祭天,天命所归,不需旁人在侧。”

祭天不过是古人生造出的仪礼,一代代传衍至今,就算祭礼曾是白纸,如今也被一笔一笔的意义涂得深不见光了。牺牲诚意能否上达天听沟通天人至今未知,但至少吴行在意这个——非常在意。

殿中传来两声闷闷的呛咳,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吴行踹倒了椅子,这次连雕花的门窗都一晃。

李越正背着手看天,仿佛殿中声响与他无关。

何达溪垂手立在殿外,手中没有刀剑,不大习惯,只捏了捏自己的护腕,抬头看了李越一眼,“李侍卫,天上有什么好看?”

李越懒洋洋翘起唇角,“神仙打架。”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何达溪随口安慰道:“王爷不是不讲理的人。等那药的来源查清,李侍卫自然可以洗脱嫌疑。”

不知是对哪句话有异议,李越冲他玄而又玄地一笑,移开目光,转而倾听殿中的声响。

沉默铺开,化成尴尬。何达溪咳了一声,说:“我看李侍卫才品出众,不过在明光宫难有大作为。何若日后到王爷手下,收复六州,踏平金陵,不是指日可待?”

李越收回视线,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可真厉害。金陵那么远。”

何达溪摇摇头,“远也得去啊。”

“我们四面环山,大周南境海岸线却无比绵长,城镇四处开埠,西人船只往来,走的时候装满丝帛茶器,来的时候,”他翻开空空的掌心,“来的时候装的可都是白银黄金啊。”

其实三人成虎,未必装了多少白银黄金。李越跟他抠了个字眼,“是‘去的时候’吧?”

何达溪不以为然,继续说:“西洋生意这趟浑水,我们若是不趟,十年后就只能看着大周吃r_ou_我们喝风了。”

李越想了想,“可我们北济不也挨着西域吗?都不用走水路,陆路早就通了。波斯、大秦、楼兰、龟兹,哪个不是物产丰饶?”

物产丰饶,以至于人口往来迁徙,再加上礼教不兴,各国皇室越发此起彼伏地五光十色。据说小皇帝那一脑袋招摇过市的白头发就来头不小。

何达溪苦笑一下,“那些个小国?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吸血虫。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可越是挨得近,不也越好磕碜你吗?”

李越没试图去遮掩自己满脸“吃锅望盆”的鄙夷,但那轻浮情绪盖在一个发红的掌印上,何达溪没再说什么。

殿中寂静了一阵,隔着一道雕花大门,吴行的喉咙里就像有个鸟爪子在挠,声音咬牙切齿,“陛下小小年纪,岂须担忧来日方长?”

吴谲抬高了声音,“皇叔春秋鼎盛,又何必在垂髫小儿手中窃食?”

小皇帝的话接得很快,咬字却很慢,格外字正腔圆,声线格外突出,殿外一片寂静,连老太医都停下了踱步。

不管吴行有多想握着龙玺号令天下,也不管那份y-in气森森的经纬之才够不够顶天立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天上一人挥袖召天下,地下万民自命蝼蚁,不越雷池。天子只有一人,足下方寸之地,不容他人酣卧。

有志纵横之士十中有九叹一声“奈何”,另外一人舍开清风,跻身王侯之侧,一展胸怀抱负,借刀斩遍六合。但六合的y-in翳之大,令人逃不出一个“僭越”的轻视。轻视吴行的人遍布北济,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

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鹧鸪拍打翅膀飞过夜空,树叶摇动,和翎羽一起哗啦啦打碎满山月光。

那只跻身君王侧的蝼蚁推开门,迈出门槛,食指一动,便有侍从为他披上大氅,宫人递上温茶。

纵使排场逼人,掩不住一身丧气——摄政王为祭天荣光绸缪数月,在这个关头却出了岔子。

摄政王抿一口茶水,温声道:“备车,回尉都。”

何达溪小心翼翼问道:“还是来时一样?”

那对金黄的眼珠盯住他,寒气森森只有一瞬,转而换成如织漠然,“只有本王。回尉都。”

祭天之诏已经通传全国,自然无法撤回。但吴行惜命如金,忙着回尉都找名医求医问药,没来得及把吴谲身边的人脑袋再割一茬,甚至没留下亲信在此处护卫小皇帝完成祭祀大礼。何达溪等人匆忙驭车驭马,车架疾转向北,回尉都而去。

祭天大典定在两天后的六月初一。摄政王一走,小皇帝竟然也没彻底放了羊,整天窝在殿中坐得笔直笔直,听礼官教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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