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见过一次杀人的场面——父皇是笑着的,皇叔也是。一剑穿心,对那两人而言,俨然都是解脱。
可他现在置身其中的又是什么?
让他“别怕”的人,有什么资本带他闯出重围?
又是一声尖厉的惨叫袭来,宿鸟惊起,扑腾腾惊上半天。透过厚重的大氅,隐约可见隐约亮光,更有火石荜拨之声,战马倥偬踏山而来。
有北济口音的男子高喝道:“李越早死了,那是个大周j-ian细!围!”
仿佛一线白光骤然劈下,吴谲猛地掐住了身侧的腰,在黑暗中挣扎道:“你是什么人?!放开朕——”
未及话音落地,厚重大氅被一把掀开。伴随着血腥空气,刺目火光一并蓦地涌上来,吴谲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只听头顶响起一声闷哼,李越被来人一脚踹中小腹,整个人被凌空踢开了二三尺。
但就被踢成这样他也没松手,吴谲仍被死死扣在怀中,后背也连带着重撞上了树干,他狠狠地咳嗽了起来。
何达溪没理会小皇帝的困窘处境,大步迈上前来,一脚踩住了李越手中断刀——那刀钢质脆弱,被他一脚又踩断了一个角,“铮”的一声,半片残铁刮着夏夜风掠了出去。
同时,何达溪倾身而下,用力捏住了李越的下颌,吼道:“火!”
吴行快马加鞭回尉都,而他比吴行更快,被摄政王驱策着,几日之间跑了两个来回,把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家世都查了个底掉。
查来查去,始终毫无收获,一切都正常完好,这群新进的韭菜兵就像一排j-i蛋一样,表面上完好坚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到底是哪个开始发臭。
直到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把明光宫留守的所有宫人分别隔离,叫他们挨个写下对这批新侍卫所知的一切细枝末节。“自述”和“他述”合在一起,背后打上一束光,一点细微的差异总算从纸页里跳了出来。
——九回岭来的侍卫李越是个酸书生,穷得家徒四壁,压根没什么娇贵的老婆。
与此同时,黑乌鸦络绎不绝地从南飞向北,洒下新的消息。
虎贲军中的北济细作多是新安c-h-a进去的,离切云侯的中军帐隔着十万八千里,能摸到的只是十分细微的边缘迹象,但防不住“有心”二字。
比如,就在切云侯闭门养伤、虎贲军上下人人自危,整个大营憋成了个没嘴葫芦的时候,切云侯那个一向忠心鉴日月的贴身侍卫却叼着牙签大摇大摆溜达出了大营,去往人间,去找快活自在去了。
火把迅速凑近前来,何达溪仍未松手,狠狠捏着年轻侍卫的下颌,就着火光跃动,轻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一道细长隐约的伤疤在光线夹角中稍微一闪。
伤疤做不了假,那画像上画的压根不是宿羽!
——满世界都在查探切云侯的新动作,可切云侯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还把摄政王和皇帝挑拨得差点反目。
此人惯走钢丝,未必不知足下水流湍急壁立千仞,稍一错手,就是粉身碎骨。但他还是来了。
何达溪胸中突然生出了一分嘲讽。
他年少任侠而行,常说江湖肮脏,进了朝堂才知道,这里才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遍天都是浓浓雾霭,哪有半分豪气可言。
他们时常嘲笑大周人骨头软,连公主都能弄丢——但何达溪早年间还会附和两句,现在上过了前线,却不大说了。
随着倾国之力供养出的兵强马壮,大周人越来越穷,骨血也越来越硬,俨然换了一副崭新面目。那张新脸挂在鹤发j-i皮的老脸上,虽有不谐,但也当得上一声“老当益壮”。
而北济呢?兵马铁骑依旧强势,可宫中的调子越唱越高,忠臣的牌坊立了一座一座,可惜何耿死得不大光彩,乃是首战之中独一无二的战败将领。
何家世代簪缨,舍不得白白把人埋掉,故而何耿的遗骨至今未葬,仍然在等宿羽的命,好换来一道“功成名就”的嘉奖。
他顶着家族的荣膺,硬着头皮做了一年多的弄臣,时间久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跟第一次认识的小侍卫客套,“何若日后到王爷手下,收复六州,踏平金陵,不是指日可待?”
那小侍卫满脸不屑,心事藏都不藏,明明白白地写着“蠢货”。
何达溪只觉胸中一阵郁卒,不禁又想起了他大哥那个近乎儿戏的死法。
他目不转睛,抬起一只手,“刀。”
举火把的小兵解下长刀,迟疑道:“何将军,可这是……”
何达溪猛地高声:“刀!”
刀柄入手,蓦然出鞘。寒光倏地抵住了宿羽的喉咙,尖锐刀尖没入皮r_ou_,随着银光消失,一粒血珠从皮下钻了出来。
吴谲狠狠睁大了眼睛,耳听周边将士们中间响起一片倒抽凉气之声,有人低声道:“将军,当心陛下!”
情势异变,被刀尖抵得死死的那个人竟然不退不避,反而微扬起下巴,饱满温柔的唇角轻轻一挑,口中吐出五个字:“虎贲军何在?”
伴随着话音落地,他左手一翻,一个小球雨滴一样自护腕缝隙中滑了下来。瘦长的食指拇指微微一捏,烈红的火光簇地飞上了天。
大周人自己发明的信号弹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爆响,拉开了长弓的士兵手指一抖,箭矢突地脱了力,没头鸟似的斜挑进了漆黑的树丛之中,拨得树叶一片乱响,惊起了大片宿鸟。
小鸟睡得正沉,反应略慢,最后才“吱”地长吟一声,羽翼翕动,随着同伴一起,哗啦啦腾入黑天浓云。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后天结束休假进组开黑
第79章 关山未归
———关山未归———
宿羽脖子上的那粒血珠迟钝地滑了下来,吴谲盯着那一线血腥味的殷红,挪不开目光。
将士们也移不开目光,神思全被一句“虎贲军”绷得死紧,脊背上除了冷汗就是汗毛倒竖,只觉下一刻就要被名震大周的虎贲雄兵包了人r_ou_饺子。
足足有两句话的时间,山岭上遍布的满是人和寂静。
两句话长度的寂静过后,士兵们心底里摇摇荡荡地升起了另一个迷思:怎么没动静?他骗人的吧?
陷进了敌阵,搬出自家兵马的名头来吓吓人,这倒确实合理。
但也不好说,毕竟这是诡计多端的切云侯。
何达溪皱了皱眉,握刀的手用了点力,继续将刀尖抵得深了一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玩什么y-in沟把戏?”
宿羽没答话,手指稍微一动,移到了吴谲颈中,场中顿时安静更甚。
吴家人个个怕死怕辱,吴谲空前地眼疾手快,居然一把握住了刀刃,失声高喊出声:“何达溪!朕还在这,你……”
小皇帝这么一叫唤,将士们中有憋不住的,也呼喝了起来,“将军,还是陛下要紧!”
——就算踏平了金陵,王爷头上也还坐着这么一个小皇帝。
小皇帝手心里缓慢露出一片血色,何达溪放缓了声音,“陛下,这可是个大周人啊。”
“就算陛下不敢跟末将回尉都,难不成还想跟这个大周人回去做质子么?”
宿羽的手箍得死紧,吴谲在一片嘈杂附和声中又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弱声道:“可是,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虎……”
他这么一动,宿羽扣在他颈间的手指便扣得更紧,直把小皇帝后面的话勒了回去。吴谲的喉咙被捏得喀拉响了一声,何达溪不假思索,一拳冲着宿羽的脸砸了下去。
皮r_ou_被挤压变形的声音近乎骇人,随即又是颧骨撞上树干,沉闷地“砰”了一声。
变故突如其来,实则只有极其短暂的一息,小皇帝手腕上的那一滴血珠尚未完全落地。吴谲没见过这个阵仗,彻底愣了。
何达溪活动了下手腕,缓声道:“陛下英明,现在说说看,他有么?”
吴谲又看了宿羽一眼。后者还偏着头,似乎有些昏沉,下唇被砸裂开,露出血色。
他沙哑地说:“就算他没有,朕还在……”
何达溪不耐烦道:“整个陇州都是咱们的,哪来的虎贲军?他单枪匹马还真想突出重围,不要命了么?打个幌子罢了。来人。”
刀锋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把宿羽的脖子拥了大半圈,没留丝毫余地给他呼吸。
何达溪的刀转而抵住了宿羽捏着小皇帝脖子的手,“劳驾,放开。没准还能留半个人,好让你们大周的狗皇帝玩玩那些个……”
他话没说完,将士们已经哄笑起来。宿羽突然抬起眼,正和他脸上的嫌恶嘲谑相接。
澄澈之外是通脱,通脱之外是不定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