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一张奏折凭空飞了过来,正正好好拍了燕老将军一胸,同时响起一声嘹亮凶残的狗吠。
丑得一言难尽的大白狗摇头摆尾地一马当先扑向燕燕,谢怀跟在狗屁股后头,背着手晃了出来,问身后的老宦官,“阿公,替朕记着没有,这是燕将军第几次咒朕的江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过年好
第82章 八声甘州
———八声甘州———
大白狗从小跟着宿羽谢怀颠沛流离,所以熟于看人脸色,极通人x_ing——而且因为越长越惨不忍睹,备受谢怀歧视,也越来越看人下菜,试图用战绩补足外貌的缺陷。
皇帝每说一句话,大白狗就气势汹汹“汪”一嗓子,同时也没忘了蹭着燕燕让她给自己呼噜毛。
杨西慢条斯理说:“哎呀,陛下,这没有五百次也有八百次了,这得怎么记啊?”
谢怀笑着骂了声“老滑头”,拉开椅子,翘腿坐下,又拍拍桌子,“都坐。弄些茶点,完了都下去吧。”
其实从去年金陵城兵变算起,他登基已经有一整年了,长相气度变得都不是一点半点,原本俊逸的五官之中显然积下了苍白y-in郁,说话越来越言简意赅,让人不能不想起某个没来得及修史传的帝王。
宫人们捧上热茶鲜果,鱼贯而出。
谢怀一人一狗占了两张椅子,一边看战报一边掰松子,时不时捡一块米糕丢给大白狗,“战报朕都看过了。不说那些废话,有几件事。”
“其一,”他铺开谢鸾的奏报,指尖叩了叩,“西洋人的坚船利炮我们还没摸清楚——最好也别等到被动摸清楚的那天。袁六,洋人不是要留驻军在港口吗?让他们留,回头让老四去看看他们的火器。但别让他们下船,船是他们的,大周的地可不是。”
“其二,梁州军不行,怎么练都没法用。宿羽跟李昙说过了,明年从陇州军调兵过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这才咳了一声,“知道你们有些话是奏报里没法写的,直说。”
——大年节下,有些事不是身家x_ing命的官司,能不说就不说,不然百姓们这年算是没法过了。
书房中静了半晌,谢怀又“啪”地掰开一颗松子,松仁应声而落,摔进青瓷小碟里。
大狗坐在椅子上,向松子碟子伸出一只狗爪子,想当次名副其实的狗贼,被谢怀瞪了一眼,又把爪子收回去了,怪没意思地一窝,睡了。
燕燕是跟宿羽一块回来的,纯粹是个添头,所以还真没什么事,托着腮等了一会,结果居然是她哥那个闷葫芦第一个开了口:“梁州不能再征兵了。”
“土地无人耕、民舍变鸟巢这些就不说了,陛下都知道。这是今年新报上来的居民户数,又减了四成。”
谢怀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还有呢?”
袁境之从袖中翻出书札,“南境三州的居民户数……又增了三成。今年依靠救济尚且难以支撑,再加上老人、孕产妇不能耕作,明年的粮是一定不够了。”
袁家是南境三州的守军,从来就是军政粮Cao一锅端地管事;而燕于飞则完全是个武将。连武将都开始cao心民生,可见大周已经惨淡到了何等地步。
大靖门以北人气渐弱,难以谈“聊生”;至于大靖门以南,西洋的商船一艘艘抵达新开埠的口岸,名为生意往来,其实也是刺探得失,稍有不慎,下一艘船便可能携带着利炮□□。
北边是无人抵御外侮、无人休养生息;南边是瘟疫、水灾一年年往复,天灾之下,看不到出路的人只能妄想依靠子孙荫蔽,于是孩子越生越多,劣田越垦越多,人祸带来的天灾越来越频繁。
大周的困境铺展开,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便新政四处铺展开来,所谓“气数”却永远凌驾在人力之上,留给大周的机会真的不多了。
谢怀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朱砂笔来,打开南人北迁的地图,那上面已经画满了细长的红线,纵贯南北。
他比划着又画了一笔,笔锋停在了金陵附近,突然说:“南方人多,可劳力也没那么多吧?其实多的都是老人孩子。”
袁境之低了低头,“是。”
那些鲜红的丝线看得燕于飞眼前发晕,直到跟燕燕和袁境之走出了书房,他还没松开眉头,眼见得燕燕叫过仗着太子特权才有的小马来,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他都没说什么。
刚过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眼见得又要下雪,风刮得檐上铁马倥偬作响。
袁境之站在廊下,等宫人取大氅来,顺手拿食指在自己雪白的眉心处比划了一下,对他说:“燕将军,老这样皱着眉头不好。”
燕于飞依旧皱着眉头,“……我着急。”
家事,国事,没有一件不让人忧心。
眉心一凉,年轻女子的指肚又柔又软,按开了褶皱,在他眉心处一触即分。
燕于飞倏地打开了眉头,瞪大眼睛,低头看着眼前银甲紫袍的高挑姑娘。
后者却没什么异色,仿佛只是信手抹了一把剑鞘那样简单,只轻声说:“燕燕自有姻缘,用不着cao心。至于别的东西——你越是着急,越是不能急。”
燕于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这是在说袁境之的婚事,可这也太冒犯了。
普天之下有两个人的婚事被催得上火,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儿戏,一个是谢怀,另一个就是她。
谢怀不用说,一举一动都牵动国祚;而袁境之拥兵十万,本可自重一方,却偏要带着不大好管的兵马千里北上,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都说“得袁六者得南境三州”,但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蔫坏。在她这个位置上,其实没什么被有情人“得”的机会,只有被不服约束的高唐军挟制的份。
不论才力如何纵横,袁境之毕竟是个女人。虽在军中一呼百应,但呼者与应者都心知肚明,暂时的稳定全是权衡利弊,没人愿意一辈子屈居在她之下。
一年以来,不知多少人想站上她身边的位置,凭着“夫为妻纲”把高唐军握在手心,顺便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袁境之仰着明珠美玉般的面孔,神色几可称得上温柔,回答道:“是啊,说我自己。”
急得心口冒火,偏偏还要粉饰太平。
燕于飞懵懵地看了回去,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更进一步地冒犯了一句:“那难道你真当姑子去?你想吗?”
宫人拿来了银狐毛皮的大氅,袁境之接过丝绦来,低着头束好,握了握自己冰凉的指尖,笑道:“想什么、不想什么,都没关系了。燕将军,没有时间。”
她提步向阶下走去,燕于飞突然想问句什么,也要跟下去。宫人却在这时替他取来了剑,还好心地顾念着燕将军手脚笨,替他把绑剑的带子系好。
腰被拽住,燕于飞只迈出了半步,就收回了脚来。
殿中熏着醒神的香,谢怀已经吃药吃得百毒不侵,竟然还被熏得打了个呵欠。
大白狗睡得发出轻微的鼾声,布防图、关隘图、北迁图以及各式图纸摞得比茶杯盖还高,青瓷碟子中已经堆了几十颗松仁。
谢怀一边看图,一边又捏起一颗松子来,拇指食指一用劲,捏成两半。
殿门被“砰”地一脚踢开,罡风夹杂着雪霰扑了进来,只听“哗啦”一声,青瓷碟子被风整个掀了开去,一地松子油润金亮,在缠枝折花的地毯上滚向殿后去。
大狗猛地站起身,恶狠狠“汪汪”了两嗓子,发现来的是跟他好久没见的阿妈,一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扑过去抱腿,想想还是扑了过去,结果被宿羽吼了一嗓子:“我搬着东西呢!你冷静点!”
……切云侯今天起床不大顺利,到现在都火气不小。
谢怀也懒得弯腰捡东西,不依不饶地又掰开一颗松子,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天子守国门,侯爷跑四方。从夏天泡温泉那次算起,谢怀有足足半年没见过宿羽了。
昨晚切云侯带着虎贲小队刚到金陵,紧接着就是御赐宫宴,满庭都是人,他俩隔得老远,各说各话各吃各饭,连句话都没顾上说。
宴后更绝,宿羽酒量浅,被人灌了几杯,已经有点晕乎,偷偷摸摸溜达到寝宫一看,谢怀满脸酒气,睡得正香,整个人呈一个“大”字。
今天清晨,谢怀一边穿衣穿靴一边反驳:“放屁!那怎么能是‘大’字!朕那明明是‘木’!再不在状态,那也得是个‘太’!”
天冷得厉害,但是皇帝的被子确实不同凡响,宿羽眯着眼往里缩了缩,“什么玩意儿啊你……说好的不喝酒呢?”
谢怀套着靴子,大言不惭道:“今天开始,烟酒糖茶统统戒了!我等会上朝,就号召文武百官监督我,逮着我一次就赏他去陇州给朕的小侯爷送一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