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 作者:北不静(下)【完结】(45)

2019-05-22  作者|标签:北不静 强强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不是因为这个。”吴谲说:“不是的。”

宿羽全身的温度都在迅速流失,面前那小皇帝的嘴唇一开一合,风一字一句地把孩童的话音灌进耳中:“是在塞外捡柴的时候。朕问过他,‘你是宿羽的妻子吗?’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吴谲的笑容缓慢地散失进了灼热的空气中,声线越来越冷,“他居然胆敢回答朕,‘他是我的家人’。”

谢怀的“家人”似乎跟他的“家人”含义不同,但都令人不快。这两个字本身就有罪,不管是谁。

“从那时起,朕就想好了,他必须死。”

宿羽蓦然松开了手。吴谲整了整衣领,目视前方,信手点点自己的眼皮,再次挑起了一个乐观灿烂的笑容,“而且,反正他不是都快死了吗?”

耳边几乎只剩下了浩浩的南风声,木片和纸灰的碎屑从流飘荡,不知道是谁家在烧纸钱,有半张白圈被风吹了过来,在宿羽手背上一触即分,带着火灼的温度打着旋儿飞走了。

马鞭触地,“啪”的一声爆响。宿羽猛伏下身,离弦箭般纵马冲了出去。

吴谲波澜不惊,发号施令道:“朕要他。”

第99章 大风卷水

宿羽又一勒马,趁着黑马扬蹄长嘶的当口,北济士兵从西北方向蜂拥了过来,迅速结成了阵型。

——西北是和阗,谢怀果然在和阗。

“铮”的一声刀剑相击的撞击,继而是利刃令人齿寒的厮磨声,金错刀在身前划出一个弦月般的圆弧,宿羽人在马上,上身绷紧前倾,金错刀背一扣,硬生生将那一圈刀尖向后抵了数尺!

为首的将领见他力道逼人,索x_ing不再硬接,反而刀尖一旋闪了开去,同时手中刀鞘遽然向前推进,直闪到了宿羽眉心之前。

宿羽早有防备,折腰向后一倾,金错刀随之后撤,那串刀尖躲闪不及,窸窣着撤去,只有那精铁刀鞘一路未曾收势,直向下敲来。

迫不得已,宿羽再次横刀格挡,这次他眼前一花,险些被刺目的阳光晃得侧过脸去,斜刺里砍来一刀,他耳边只听“砰”的一声撞击,随即是一阵裂响,金错刀环噼啪清脆的摇晃声闪着阳光落进了千里厚的古海沙尘,继而是被纵劈开的刀尖浅浅地没入了血r_ou_。

宿羽一动没动,耳中嗡嗡作响,力气随着肩背、腰侧的细碎伤口漫了出去,他只在马背上僵坐着,紧紧捏着刀柄。

金错刀在他手中一年半,磨出了豁口上千,附带划痕无数,每次休假时拿回金陵让谢怀拿磨刀石修修整整,继续凑合用,还以为能凑合到天荒地老——此时终于半截身子入土,一掌多宽的刀身纵着被磕磕巴巴削去了一多半,现在这柄倾国名刀活像一把不伦不类的豁口长剑。

吴谲远远看着那团厮斗的沙尘,突然问:“刀能修好吗?”

侍卫说:“回禀陛下,刀环复杂,恐怕不行。”

吴谲点点头,“那就好。——他们在做什么?”

侍卫言简意赅地回答:“围捕。陛下放心,不会死。”

围捕进行到了尾声,宿羽今天状况极差,显然已经精疲力竭,马缰被一剑挑断,他倏地滑了下去,黄沙滚了一身。

有人拿枪尖碰了碰他,宿羽轻轻地抖了一下,没再动弹。

侍卫催马上前,要把宿羽拎回来,身旁的小皇帝突然开了口:“不对。”

他回过头,“陛下怎么了?”

吴谲眯了眯眼,“他还没死,怎么可能不打了?”

侍卫笑道:“陛下不知道战场险恶。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一刻。就像……”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谲突然大喊了一声:“废物!”

侍卫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心里骂了声娘——宿羽都摔下了马,竟然还有力气算计人!可强兵环饲,他还有什么好冲的?

前方一阵兵马忙乱,大周的切云侯早就已经跌跌撞撞地上了另一匹马,风一般冲了出去。

满地都是黄沙和鲜血,侍卫把吴谲抱下马,吴谲蹲在一地星星般的鲜血面前,半天才挠了挠头,好像刚才脱口而出“废物”的不是他一样。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追啊。”

宿羽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逻辑想事,眼下算是三国合作的局面,但谢怀脾气大,就算是和阗国王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跟北济人多露个好脸。何况他身边有不少侍卫,吴谲真要动他,只能是凑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巧遇”。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总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向着日落的方向,一路纵马撞进了和阗城门,有卫兵要挡,被他一刀柄拨得撞到了墙上。

冷汗漫过眉骨浸进眼中,他不住催马向大乘寺奔去,大老远地就听见了刀兵喧腾,不能归家的命命鸟在菩提树的顶端盘旋。

从这个方向进城,直冲着的是大乘寺前门,北济士兵在门前走来走去。

宿羽足下停都没停,径直连浓密的灌木丛都没出,一路绕了个大圈,把马往墙下一丢,自己攀着院墙下的玉兰树翻了进去。

他腰上有伤无力,用力用得满手心冷汗,一翻过墙头就手中一滑,金错刀柄“砰”地砸在了一个北济士兵头上。

那士兵被砸得不轻,但眼睛一转看清是他,立即就要叫人——喊声没能出口,只听见自己喉间“喀拉”一身脆响,视线怪异地倾斜了。

前庭的厮打声一阵强似一阵,宿羽捏了下酸痛的手腕,把他拖进灌木丛,从地上捡起分量减半了的金错刀,一路循声而前而去。

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菩提树纤长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透过错镂碎金的晚霞光影,一滴血珠噗地砸进了他眼底。

阔大的庭中有水井、石龟、树坛和香炉神龛,全被黑铁士兵的横陈尸体挡得七七八八,穿黑铁的人在场中只剩三个,两人拉成一张弩尽弓阙的破网,将将就就地兜住了中间那个格外高瘦的人影。那人背对着他,肩甲被砍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粗布短打,手背上漫下一线殷红血迹。

何达溪抱臂站在庭下,笑道:“宿侯爷还是来了?”

三伦失声叫道:“头儿!”

中央那个人近乎敏锐地偏了偏头。他束发的冠也不知所踪,只剩一支黑玉簪束住凌乱的发髻,有几丝碎发遮住了眼睫和颧骨上的血痕,眉头仍旧稍稍蹙着,长而且直的五指松松握着剑,长剑染着纵横交错的血,剑尖抵在石板地上,不合时宜的江湖气再次从血腥味里扑了出来。

宿羽低声说:“都怪我。”

如果他没甩开谢怀、如果他没轻信吴谲、甚至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去北济——吴谲依旧会有办法来和阗,依旧会向大周和谢怀露出獠牙,一切仍然会发生,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

似乎有所觉,谢怀终于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未及开口,便遽然抬剑向前格了出去,精准地划开一条猛然趋近的喉咙,带出血花乱溅。一个北济士兵倒地,北济人毫不气馁,何达溪摸着上次在九回岭上自己砍伤的右臂,动了动手指。

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c-h-a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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