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虎贲军离开了陇州,李存年将人一遍遍筛过,掌心不漏过一粒细沙,显而易见,宁杀错,不放过。
高压之下,所有人说话都轻声细语,走路都绕着边走,恨不得坍缩成无言土石。整个军营风声鹤唳,人人合上眼睛闭起耳朵当穿口雁。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宿羽要避嫌,所以宿羽并未亲自审讯何耿,但也听闻此人嘴巴硬脾气臭,李昙和李存年不眠不休折腾了足足四五天,也没能逼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刘叔一边喝面汤一边叫住了他,“小宿,又巡逻去了?”
休养几日之后,刘叔官复原职,眼下仍是副校尉。
宿羽摘下肩甲搂在怀里,点点头,“刘叔好,今天吃面?”
刘叔嘿嘿一笑,“你知道怀王殿下上次拉回来的粮Cao有多少吗?厨房现在天天盘算着吃荤。”
从上次夜袭北济大营开始,一把年纪的老刘就多了个新偶像,那就是穿金戴银盘靓条顺的怀王殿下。
老刘看怀王简直是什么都好,连谢怀y-in着脸骂人似乎都十分有道理,一天三趟往中军帐跑去听骂人。现在谢怀的人虽然走了,还有个老刘把谢怀的精神留在心间,日日跟小辈们传颂怀王殿下的老谋深算。
宿羽嘟囔了一句,“明明是我拉的。”
刘叔说:“你说什么?”
宿羽连忙摆摆手,“没什么。李将军吃了吗?还在审?”
马沙和三伦人手两碗面,蹬开门走出来,“头儿!吃面哎!自从有了虎贲军!天天都是年三十儿!”
宿羽也不解释了,跟着他俩一块去给地牢父与子送饭。
地牢里y-in冷潮s-hi,李昙仰着睡一会,都快冻出了老寒腿,龇牙咧嘴地接过碗,“爹!吃饭!别耗气了!爹!再不过来面要坨了!爹!反正我审不出来你也没戏!”
这狗熊儿子叫人吃饭如同号丧,李存年答应一声,从里面走了出来,奇道:“小宿,你怎么下来了?”
宿羽面相年轻温和,看脸还是个孩子,显然不是能审犯人的料,他自己也知道。再加上腿上有旧伤,他平时不常往这种地方跑。
这次的情况又格外特殊一些,是李存年特意叮嘱他避嫌的。
宿羽贵人多忘事似的微笑道:“来送个饭。”
李昙说:“也好,宿羽,你替我爹看着他一会去,别让他睡着了。”
宿羽说:“你们不来吗?”
那几个人埋头吃面,李昙说:“你办事我放心!”
三伦说:“我细皮嫩r_ou_的,我能干啥啊?”
马沙说:“我怕他咬死我,我还得回家找媳妇呢!”
只有李存年抬头,“不怕,我们都听着呢。”
皇帝当年铲除异己上位,其中的异己有一多半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也是因为如此,当今的朝堂温吞如水,所以才衬托得整天喊打喊杀的虎贲校尉其人格外残暴。
大周不缺酷刑,但缺酷吏。所以温吞吞的李存年审讯何耿,虽然马鞭也用了刑具也用了,最有威慑力的仍然是硬熬这一招。
牢房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绑在刑架上的何耿,另一部分是一张画满正字的木桌,一看就是李昙穷极无聊的手笔。
宿羽怕脏,走进牢房,犹豫了半天,才在那张染血的方凳上坐下。何耿真的盹了过去,宿羽打量了半晌,突然劈手丢过去一块木板。
何耿生生被砸醒,咂了口血味,认出了宿羽,便闷笑一声,困顿道:“换人了啊。劝你别白费力气,间谍多着呢。”
宿羽若有所思地两手托着下颌,“不费那个力气,我知道管间谍的是谁就行了。”
何耿纹丝不动,连移开目光都不曾。
越是如此,越是蹊跷。
宿羽四顾无人,起身走了过去,低声说:“大周与北济不通商,离尉都最近的关隘就在陇州。若有j-ian细,十个里就有九个是从陇州进来的,九个里就有八个是经你的手。”
何耿呼吸平稳,但平稳中也透出一种强自镇定的按捺。
宿羽继续说:“何校尉,那天你用命去换的人,我猜,也是你多年至交了吧?”
何耿抬起头来,只见这年轻人神情平静,唇角甚至有种天然上挑的柔和轻快,但眼底殊无情绪与温度。
宿羽就这么与他对视半晌,突然说:“八年前,要娶历星公主的是北济当年的小太子吴微。和亲公主于途中薨逝,太子一脉受取重创,自那之后路途坎坷。今时今日,太子已继承大统,不过摄政的亲王,若我没记错,是太子长兄吴行。”
何耿仍旧没有丝毫表情,但也没有反驳哂笑。宿羽知道自己说对了。
八年前吴行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能笼络到何耿这样的至交部下为他出生入死,竟至于j-ian.杀别国公主。摄政之后,吴行其人更加神秘y-in恻,民间甚至传说他有副金黄的蛇眼。
民间传说虽然无稽,但也多多少少透露出部分真相——北济摄政王吴行天生是个钻营人心、摧毁人心的材料。
宿羽附在何耿耳边,“何校尉既然已轻身许义,想必身后会有辉煌名声。但如果让尉都的那位小陛下知道了你八年前就是摄政王的人……不知道何校尉的家人又当如何自处呢?”
何耿咬紧了后槽牙,显然有一番斗争。
宿羽继续诱导道:“你松口,我闭嘴。是笔好交易。于你于我,都不是死路一条。”
何耿似乎在思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宿羽直起身,“一天。我给你一天,明天的这个时候,黑乌鸦就要飞到尉都去了。”
第二天,晴朗了寥寥数日的陇州边境又开始下雪。
宿羽照例带兵去巡逻,流民村各处都添了轮值的人手,不过还是不够。宿羽跳下马去,带人帮几个婶婶劈了一会柴,发现自己最得力的两个部下都在往后山上溜。
他一时没翻过扣来,扯嗓子喊道:“你们不干活上哪去!”
三伦顿了顿足,继续向上走去。
马沙回过头来瞎比划了一通,宿羽还是没懂,“婶婶,他们说要上后山看看,后山不就是山吗?”
婶婶说:“小宿,后山是新坟场啊。”
宿羽这才想起来,阿阅等人就埋在这里。从夜袭算起,今天是头七,三伦是看阿阅去了。
三伦的脾气x_ing格行为举止都软唧唧,没有马沙那股子壮汉气,所以胆小的阿阅也就敢跟他说几句话。他们行伍中人多少有些迟钝,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阿阅时常会给三伦带个小豆沙包子什么的,没准三伦还是阿阅生前喜欢的男孩子。
宿羽三下五除二劈完柴,擦干汗水,也往后山上走去。墓碑多数无字,他也分不清谁是谁,站在正中间,默念了一句走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浓黑眉睫之上,宿羽擦去遮挡视线的雪片,又走几步,在冒火烟的墓碑前蹲下,“烧什么呢?”
三伦往火里添东西,“元宝啊,纸钱啊,什么花花绿绿的纸啊。我不懂,马沙弄的。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都什么玩意,我都不认识。”
马沙说:“废话,我有老婆你没有,姑娘要用的东西你懂个屁。头儿,你看好,记住了,以后娶媳妇用。这个是扎头发的红头绳,这个是梳头发的桂花油……废话,油瓶子怎么烧,当然是拿张纸写上‘桂花油’啊。这个是成亲用的红盖头,这个是睡觉穿的红肚——”
宿羽脸都红了,一把按住他,“这个不用讲了!快烧了吧!”
就像有些女孩子一生孩子就变成老妈子一样,有些男孩子一成亲就变成脑子比老鼠还小的大老爷们。马沙不害臊地挑起来歪歪扭扭写着“红肚兜”的白纸,扔进火里,继续介绍,“这个是手帕,也就这个是真玩意,可贼珍贵贼珍贵了。”
这次三伦又一把按住他,尖叫道:“你擦过鼻涕的手帕,不恶心啊?”
马沙拎起来黄绿黄绿硬巴巴的手帕,“阿阅自己洗洗不行吗?要不,等我媳妇儿下次送来新的,再给你们阿阅匀一块吧。我媳妇儿,人长得漂亮也就算了,还大方!还讲究!”
其实就他那点军饷,都不够他媳妇买布的。马沙嫌宿羽抠门,其实他自己才是最抠的,抠到了说话不算话的地步。
宿羽听得十分嫌弃,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方正整齐的手帕,“三儿,快烧了走吧,别听他的。”
三伦用一种接玉玺的心情接过手帕,左看雪白干净,右看棱角分明。他罕见地骂了句阳刚的脏话,“妈的,我们头儿要是个女的,真能当怀王妃。到时候我俩就给您当奴婢去,改名明月和彩霞——”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羽踹了他一脚,拎着耳朵把人提起来,“瞎说什么!回营!”
士兵们离开大营就觉得松了口气,再加上打头的三个人又打又闹,一群人几乎是在雪地里打着滚回到了陇州大营的。
马沙笑得肚子疼,“彩霞!快给王妃上菜!”
三伦一脸姨娘样,“我们王妃今儿想吃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