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自己的狭隘陋鄙,知道自己应当避嫌远离,愿意接受督察,以此来换取安稳的余生。
知月,知泽。
月湖之辖,山泽秀美,八月十五月映湖水,波光潋滟,放舟其上,令人忘返。
知歌。
从十岁开始追随他左右的影卫,本是无名。几次遇险后谢羽生才发现了这人的存在,但影卫永远遵循最初的命令——保护谢羽生的安全,除此之外,并无大事。
谢羽生玩笑着教他唱歌,是江南的少女们最喜欢的情歌,歌里莲叶田田,水天一色,情郎的心思如斑斓色彩的锦鲤,忽隐忽现,捉摸不透,令少女们且喜且怨,且怜且怼。
但这些人,都不曾追随于他。
有什么人可以侍奉于他,只是他呢?
他烦躁地翻开一册书,那一页正好是《刺客列传》。
昔日有过,今日,想必也会有吧。
他遇到了雪地里的死士,他希望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死士不正是如此的存在吗?
知还没让他失望。
于是他开始奢望更多。
但他的皇兄宁可让更多的城池失守,也不愿他力挽狂澜的壮举自天水传回去。
“公子?”顾知还端了一盘馒头走进屋来,柔然的包围逐渐退去,他们的柴火不再那么短缺,这馒头终于是热腾腾软绵绵的了。
他走的时候谢羽生还在屋里烦躁地围着地图走来走去,他回来时对方却已经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转着笔,完全不在乎墨汁溅了自己衣服一圈又一圈。
他抬起眼来看了他和那馒头一瞬。
那是种烧过的炭火般的眼神。
乍一看如死灰一般,内里却有点点火星在饥渴地等待再次席卷而来。
“知还,还是你对我最好了!”他跳起来开心地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被烫得叫了起来。
“知还,杨将军那边有新的消息吗?我记得我们来时他的叔叔杨闻思说要去凌山关痛陈要害,怒斥那个对自己亲子见死不救的杨闻简老将军。”
顾知还点点头,“凌山关在接到浅苍失守的消息后终于出兵了,带军的人是杨将军的哥哥、骠骑将军杨素谦。”
谢羽生捏着馒头,在地图上标着凌山关、浅仓城和天水的位置,若有所思。
之前的消息说,柔然的先锋军进了浅苍,但柔然此次可谓倾巢而出,大批的部队还在后方磨磨蹭蹭——或者说在离开前把之前掠夺的六城彻底刮个干净。
“这部分应是柔然的贵族阶层,颇有几位高位的汗王抢够了金银珠宝妇女童子,想在冬天来临前回家好好过着有r_ou_吃有酒喝不用打仗的痛快日子。他们知道逃回自己的领土后,大燕无法在天寒地冻的时节派军攻打他们……这几乎已成定律了,柔然劫掠边疆,在大军到来前回返,双方拿战功的拿战功,得钱帛的得钱帛,各安其是……”
谢羽生细细碎碎地自言自语着,在地图上不断标注出他在京城那些年所听闻的驱逐战发生的位置。
不可尽信,但比对完后,却呈现出了些意思。
它们全在天山之南。
“天山啊,我早该想到。”谢羽生扔了馒头,咬了口笔,顿时满嘴墨汁。
他气急败坏地呸了几口,可怜巴巴地让捧腹大笑的顾知还给他指墨迹位置,用力拭洗。
最终,顾知还阻下他几乎要把无辜清白的皮搓破的手,寻了皂角,捧起他的脸来慢慢给他清洗。
“公子要去天山吗?”他心平气和地问道。
谢羽生点点头,他决意带兵北上侵扰柔然后勤。
没错,他们在前面烧杀劫掠得是很开心,但要是他们的家人子女、贵族辎重都遭了袭击,前面的士兵还能冲得那么快吗?
“那我便提前祝公子得胜归来了。”
谢羽生顿时噎住,瞪着双牛眼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道,“什么?”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有这位影卫在,公子的安全还轮不到我来cao心,要救公子这一命未免也太难。”顾知还瞥了眼窗扉,“扪心自问,这些日子来奉公子为主,守卫天水,所行所偿,已足够还公子救我之恩情。所以,我是来辞行的。”
“你……你救的那些人又不是我!待在我身边做的这么点儿事能抵得上我为你所做的吗!”谢羽生眯了眼。
愤怒时睁大眼睛只会让人看起来懦弱可笑,压下眉目,让火气在内腑里静静燃烧,更能威吓他人。
谢羽生默默背诵着幼时母后的指导。
“死士本就命贱,哪里抵不上呢?”顾知还好笑似的挑了他一眼,“公子难道对我还有别的什么期盼?”
谢羽生呼吸一窒,半响,冷冷道,“知歌,退出五十丈。”
顾知还默默听着影卫撤开的脚步声,最后向谢羽生点了点头。
“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你喜欢上别人了?谁!”
顾知还像是发现了什么上古怪物般盯着谢羽生的脸。
他是认真的吗?顾知还惊骇地想,究竟他是太高深莫测还是太蠢不可耐?
这个问题注定要伴他终身,哪是一时半刻能想得清楚的。
良久,他笑了出来。
“原来公子对我抱着这种心思吗?”他站起身来,“公子只是公子,小的只是您救来的仆从,主仆之间,哪里有情爱可言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微末之身,不敢称士,承蒙公子错爱了。”
他转身步出房门,体贴地拉上门扉。
谢羽生听见他呼喊顾知歌回来继续尽他的保护之责,刻意放重了免得惊吓到常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们终究会离他而去。
有什么关系呢?
谢羽生瞥了眼馒头,这等粗陋之食,日日做出欣悦之意骗自己吞下去,也不过是权宜。
他招来卫兵,要他们邀杨将军前来一叙。
北上之战,刻不容缓。
他要在杨素谦打出战绩来之前,在胜利的碑石上重重刻下自己的姓名。
没错,柔然最终失败,只能是因为晋王谢羽生围魏救赵,动摇他们的军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力挽狂澜。
他没时间为这点小小的得失思考下去。
是夜,天水之南。
一行人牵着马,背着行色各异的武器,郑重地与前来送行的杨素修话别。
“诸位义士此行为国为民,恩义如山,我没别的可多说的了。且饮了这杯薄酒,待到得胜归来之日,再为诸君盛宴欢庆!”
这行人领头的黄裳女子轻笑作答,“是,那时必与将军好好庆祝我大燕山河之美、百姓之勇,也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
这女子正是九微宫主卿晓钟。
她身边红衣冷颜的纪无忧摩梭着腰间鞭子,“也正是时候让你我完成这一场比试,看谁能摘得那蛮子头领的首级,谁便是这一代的胜者!”
众人大笑,饮尽残酒,掷杯上马,不顾而去。
顾知还赫然正在其列。
杨素修目送他们踪迹消失于夜色之中,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回去吧,不要向殿下告知江湖义士们南行之事。明日一早我们便拔兵北上,也让柔然人尝尝妻离子散、十室九空的滋味!”
第十六章
九月,西北的战事可谓倏忽万变。
晋王带军痛击柔然后方几支落单的军队,打得他们前线的部队人心浮动,各部的汗王为该不该回撤救助同胞而争执不休,几与坚持南下的柔然大汗势成水火。
西南方向的前线,自杨素谦领军抵抗后,柔然军队更加难熬,一连十天毫无斩获。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使得两军注定不能在这个秋天对峙下去。
九月十六,柔然大汗被人刺杀于万军之前!中军旗落,柔然军心溃散,纷纷望西北而逃。
“你给我撑住啊!”红衣的女子抱着个人,骑在乌黑的骏马上,后面用绳子牵引着另一匹驮着物什的白马,策马狂奔,“这么多人,居然被你小子捡了便宜,你要是敢这么死了,看姑n_ain_ai不扒了你的皮!”
纪无忧甩着鞭子,打得马腹上道道血痕;马儿吃痛,更加蹄下如有风雷。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黑褐色乱糟糟地糊成一团,只有两道泪痕下来,冲出脸蛋雪白的本色。
她抱着的人咳了一声,低低作答,“你们都是外行,刺杀暗算,哪能和我相比。”
纪无忧狠狠瞪他,却止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这一行十九人,多是江湖上名门正派世家望族的少年儿女,唯一年长的乃是苏然。
他们潜进柔然中军,直刺大汗,个个以一敌百、置生死于度外地战斗到最后一刻。
苏然身中百箭,劈杀至刀折,拔箭刺敌,士卒皆不敢近,以箭雨埋之。
他终于可以用血洗净那一半柔然血统带来的耻辱,含笑而亡。
洪烈白衣成了红袍,右手拇指生生折断,遂换左手使剑。
他在最后为顾知还挡下一支长枪,半回了头,带着点儿孩子气的骄傲道,“啊,我记起你了,你就是那个长得比我好看的小孩。”
少林的如悲禅师,做金刚怒目,手结无畏印,溘然长辞,竟无人敢上前探明其生死。
他们杀到中军帐下,大汗悚然而退,跌落宝台,仓皇间想要上马,避开这群如妖似鬼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