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燃一袭暗香,落一室寂然,夜沉星垂,且为你唱这支歌。
属性分类:古代/灵异鬼怪/未定/正剧
关键字:墨歌 配角 其他
【白骨谣】
一
墨歌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只依稀露了点曙光。他拥被坐起,看着窗外的天空由墨蓝渐渐泛白。
早起的第一只鸟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啼,扑棱着翅膀从窗边飞过,将墨歌从冥思中惊醒。他恍然惊觉身上一层层冷汗淋漓,起身倒了杯隔夜的凉水,一口气灌下也压不住内心的邪火。
“早啊。”耳边柔柔的声音响起,墨歌放下茶杯,推开窗子重重地吐出胸口的浊气。
“早”他回应道,将目光落到桌上的木匣中,“昨晚没睡好?”墨歌背上木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摇头含糊道:“唔,许是又做梦了。”
半晌,从匣中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墨歌收拾好行李,吃过早饭,店小二凑近道:“这位公子可是道士?”墨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意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店小二殷切地笑了几声,道:“道长晚上若是还留在城里可还要来小店住啊。”
在店小二殷勤的目光下,墨歌走出客栈,匣中噗嗤一声笑声传来。墨歌颇为不自在的将脸扭到一边。
“你说这店小二怎么如此热情?”
“我也奇怪,一听我是道士竟变了个人似的。”墨歌不解的皱眉道,“罢了,想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也不能将我怎么着,要钱没有,要命倒也要看他拿不拿的走了。”
墨歌背着木匣随意地走在临川的街上,临川是江南小城,因临着衡河而得名,正是烟花三月,江南最美的季节,满城的飞花,落英缤纷顺着衡河水漂走,带着丝丝甜腻的气息在空气中慢慢飘散。街上零星摆了几个摊位,卖些小玩意,小吃,行人稀少。
墨歌感叹道:“果然是座小城。”
“城虽小,城里的人来头可不小。临川苏家可是有名的世家,跟皇家还是亲家。”
墨歌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随意选了处临河的地方,支起摊子,懒懒地坐在一边,紧紧地抱着那匣子。
匣中人语道:“师弟,你昨晚没睡好,先睡会吧,有人来了我喊你便是。”墨歌应了一声,在温暖舒适的阳光中渐渐闭上了眼。
“姐姐你看,那道士竟然睡着了。看他穿的这么破破烂烂的,八成是来招摇撞骗的吧。”
“纤纤,别喊这么大声,让人家听见了多不好。”
耳边有两女子细碎的谈话声,墨歌睁开眼睛,眼前一淡紫衣裳的女子,身边跟着一绿衣双髻的小丫头。
墨歌暗想:又是哪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口中却道:“二位姑娘是要看相?”紫衣女子见墨歌醒了,忙福了福身以示歉意,问道“道长可是会看相?”
墨歌眯起眼道:“那是自然。姑娘若是要看相,一锭银子,若是身边这个小丫头嘛,”他竖起三根指头,狡黠的一笑。
绿衣女子瞪大眼睛道:“三锭银子?”墨歌嗤笑一声,摇头道:“三个铜钱。”
紫衣女子不解道:“道长为何出价不同?”
墨歌嗤地一笑,淡淡道:“人各有命,这相么按贵贱来,价钱自然也不同。”绿衣女子气结,指着墨歌的鼻子便要骂。紫衣女子轻斥道:“纤纤不得无礼。”说罢略带歉意道:“让道长见笑了,舍妹年幼不懂事,还望道长海涵。”
墨歌摆手道:“无妨,姑娘可还要看相?”紫衣女子道:“好,那便有劳道长了。”
墨歌晃晃脑袋,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忽道:“姑娘近一年内家中可死了人?”紫衣女子变了变脸色,低声道:“是。”墨歌又追问道:“敢问死者可是姑娘亲近之人?”
“算是吧。”
墨歌凑近了正色道:“姑娘最近可觉得身体不适?”
紫衣女子惨白了一张脸,却仍镇定地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若我说姑娘家中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紫衣女子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道:“道长,小女子今日家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若道长不嫌弃,三日后来苏府一叙如何?”说着,塞给墨歌一锭银子,便匆匆离去。
“姐姐,你干嘛真给那骗子一锭银子啊。”绿衣女子稚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墨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走远,道:“师兄,依我看,还是那绿衣的小姑娘有趣些。”
匣中淡淡笑声,“那姑娘竟是苏家的人,苏家怎么也惹了那些东西。”
墨歌背起匣子,“今日这一锭银子的生意可真是不好赚呐。到底是什么事,三日后去了苏家便知晓了。”
回到客栈,店小二殷切地迎上来,道:“这位道长,可要小的替你备热水沐浴?”墨歌想了想,点点头,径直走上楼,小二欢天喜地地去了,墨歌余光瞥见了,撇撇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师弟你想多了,你付了银钱,他们自然是要周到些。”
“昨晚怎么没见他如此殷勤,恐怕还真是有什么事。”
“兴许是昨夜太晚了,顾不到我们。”
师兄弟正谈话着,小二已备好一大桶热水送到房中。看着桶中冒着热气的水,墨歌心情愉悦地钻了进去,“师兄,刚才那小二进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匣内沉默了半晌,道:“万一被他看到你对着个匣子自言自语,不知道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墨歌不以为意道:“那些不过是肉眼凡胎,怎么能听到我们说话声,师兄你多虑了。”
“还是小心些好,总有万一。”
墨歌含糊的应了,房内一时无人说话,静的有些过分,墨歌正想开口,却被打断,“师弟,你仔细听。”
墨歌凝神细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笛声,房内仿佛带了些许凝滞的气息,空气渐渐地凝结,稠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墨歌一跃而起,施了个术法套上衣服,朝着笛声响起的地方奔去,柜门被打开了,霎时风起,墨歌看的分明,有东西从紧闭的窗口蹿出去。
墨歌打开窗子,外面月朗星稀,一派祥和。
“师弟不用追了,怕是找不着了,我记得他身上的气息,下次见着了能认出来。倒是柜中还装着东西,你取出来看看。”
墨歌依言凑近柜子,柜中空空荡荡,只有一支笛子,一支莹白的笛子,在烛火下发出森冷的光芒。
“师兄,这笛子的材质似玉非玉,究竟是什么呢。”
“是人骨。”
墨歌倒抽一口冷气,凑近了烛火端详,却见与一般笛子毫无二致,只是略短些。“究竟是什么人会用人骨做笛,还放在这客栈的柜中。”他暗忖。
“师弟,还记得苏家小姐么?”
“嗯,怎么了?”
“他们的气息很像。”
墨歌慢慢踱了几步,道:“看来明日要去苏家看看了,果然这店小二没安什么好心,若我是寻常人,怕是要死在这笛声之下了。”语气甚是恼怒。
“师弟先不要妄加揣测,明日去问那小二便是。”说着,语气一转,颇为不自在道:“虽说刚才情况紧急,可你怎么也该先穿上裤子。”
墨歌一愣,低头一看,果真是只穿了那件宽大的罩袍,他讪笑道:“莫不是我近日术法退步了,竟连这也会出错。但是”他不正经的嘻嘻一笑一个转折,“师兄,难不成你是害羞了?”
“……胡说什么。该睡了,很晚了。”匣内人声讷讷如蚊蝇,任墨歌如何笑闹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墨歌仔细收好那只骨笛也躺上床,渐渐睡去了。
二
次日清晨,墨歌听到敲门声,断断续续持续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才停止,他闭了气,看着小二推开门走进来。
小二轻轻推开门,小声喊了声“道长?”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喊了两三声,见还是没反应,便大着胆子走到床前,只见墨歌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声,死命地捂住嘴,颤抖着手探到墨歌鼻端,竟毫无生气。
墨歌好笑地看着小二飞一般转身逃离,他从床上跳起,一把捂住小二的嘴,在他耳畔低声道:“别叫,别动。”小二一脸惨白地任由墨歌将他拉到椅子上,颤声问道:“道长,你究竟是人是鬼?”墨歌漫不经心地倒了一杯水,随手递给那小二,“你说我是人是鬼?”
小二瞪大了眼,诺诺地点头道:“道长,道长果然是高人,竟……”
“竟还活着,是吗?”墨歌接口道。小二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死命地点头。墨歌又替自己倒了杯水,看向小二的眼神变的凌厉,板着脸道:“你告诉我这里发生过什么竟让你如此慌张。”
在小二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墨歌明白了大概。
大约一个月前,客栈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二人均是蒙着面,看身形大约是一男一女,男的着一身紫衣,女的一身黄裳,打尖的客人见着这二人有些奇怪,便不由地小声议论开来,那二人也不在乎,只掏出一锭银子要了一间上房,小二虽然奇怪却不敢多言,将二人领至房间,当问及是否还有需要时被关在了门外。是夜,从房内传出凄厉的笛声,若有似无,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凉,笛声响了大半夜,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抱怨,整座客栈除了笛声死一般的寂静。
次日清晨,小二发现房内二人已不知去向。事端便是在此后发生的,第二日来了一位客人住的正是那个房间,次日却发现房内的人变成了一具尸体,此事一时成了悬案,拖了月余还未解决。
墨歌打发小二走了,支着下巴慢慢思考着。
“师弟,这恐怕不是人做的。”
“嗯,若是真如你所说和苏府脱不了干系,恐怕还是要走一趟的。”
苏府是临川最有名的大家,便是街上的三岁孩童也能准确地告诉你它的具体地址。墨歌自然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只见门庭广阔,足足占了半条街,粉墙黛瓦颇具江南特色,只是其中的富丽堂皇自不必说。
墨歌指着那扇暗红朱漆大门上的牌匾道:“这苏府二字竟还是当今圣上亲笔题的。”
“那是自然,当今皇上的母亲是苏府的姑奶奶,苏家近些年来更是扶摇直上,在朝中为官的苏家子孙也不在少数。”
二人谈话间,从苏府走出一蒙面人,墨歌眼前一亮道:“师兄,你瞧,这人可像店小二描述的?”
“嗯,我们跟上去,小心些,莫要被发现了。”
蒙面人一路走,墨歌小心地跟在后头,最后竟走进了一家青楼,墨歌一脸愕然,无奈只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纱帘之后,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立马有鸨母热情地迎上来,“哎呦,这位小道长也来我们碧月楼呀,挑挑,这么多姑娘看上了哪一个?”
墨歌听到周围有姑娘吃吃地笑了,低声细语大抵是说道士竟也来青楼寻欢。他拧了拧眉,丢给鸨母一锭银子,鸨母两眼放光道:“道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墨歌道:“你可看见刚才进来的蒙面人去了哪里?”
“蒙面人?”鸨母一脸莫名,墨歌暗叫一声不好,鸨母又道:“刚才只有一位公子进来,点了楼里的头牌月娘。”
“那公子可穿了件紫衫?”
“正是。”
“他在哪?”
“在,后头的凝碧轩。”
墨歌不待鸨母说完便飞身掠了出去,留下鸨母在后头直跳脚。
碧月楼是临川最风雅的风月场,又有苏府在后头做靠山,端的的是高雅风流,后院连廊水榭,亭台楼阁一样不缺,墨歌沿着连廊一路飞奔,廊边的房内传出丝竹咿呀的调子,春天淡雅自然的花香被浓烈的脂粉香气渗透,带着说不出的奇异感。
“在那头。”墨歌远远地瞧见了一座别致的水阁,凌空建在水中央,四周是粉紫色的纱帐迎风而舞,阁中传出泠泠琴声,馥郁的脂粉气渐渐淡了,嘈杂琐碎的声音变成淙淙的水声,和着婉转的鸟鸣,一时间让人心旷神怡。
墨歌放慢了脚步,不知何时起竟响起了悠悠的箫声,“有客自远方来,月娘在此恭候多时了。”女子如黄莺般清脆的嗓音和着流水随微风扑面而来。
墨歌凝住心神,唯恐声音中藏了幻术,却发觉什么也没有,只有少女特有的娇笑在空中飘散开来。
走进阁中,只见一鹅黄衣衫的女子坐在中央低眉抚琴,另有一紫衣人临水背对而立,墨歌躬身道:“沂山墨歌。”话音刚落,匣中声音传来,“沂山梓夜。”
“师兄,你……”墨歌愕然,却听梓夜道:“若我猜的不错,姑娘便是姚黄,而这位公子应是魏紫吧。”
“梓夜道长猜的不错,在下正是魏紫。久闻沂山道术天下一绝,今日看来沂山弟子果然不凡”紫衣人转过身来,一袭宽大的深紫罩袍,内里的白色深衣下摆处用紫银的细线绣着繁复的牡丹纹样,看着那一张妖娆的有些过分的精致脸庞不禁让墨歌怀疑此人究竟是不是男子了,不由赞叹道:“姚黄,魏紫,不愧为花中之王。”
姚黄起身倒了两杯茶,笑道:“墨歌道长谬赞了。”
梓夜用只能两人才听的见的声音道:“花乃天地间的灵物,此二人又颇有道行,应当不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自毁道行的事,这事恐怕另有蹊跷。”
墨歌微微点点头,对姚黄道:“我当真没料到姚黄姑娘竟然会来这青楼当姑娘。”姚黄不以为意道:“这有何不可,道长都能来这青楼,更何况我也是卖艺不卖身。”墨歌眨眨眼,对着魏紫一笑道:“我来这青楼,还得多亏了魏公子。魏公子,是吧?”
魏紫靠着梨花木小几随意一坐,道:“那墨歌道长可是要感激我?”
墨歌正色道:“感激那是自然的,就是不知魏公子是觉得苏府风景美呢,还是这碧月楼更美些呢?“
“你们也别叫我什么魏公子了,喊我阿紫便是。”
“那阿紫也唤我墨歌就好。”墨歌改了口,又道:“阿紫可别欺我不曾去过苏府。”
魏紫低下头,墨色的长发低垂,散了一地,久久没有答话。梓夜道:“阿紫可是有难处?”姚黄听罢摇摇头,只是叹了口气,复又弹起琴来,墨歌听的分明,那调子正是骨笛所奏,由古琴弹出,却多了份苍凉,少了些凌厉。
“我与人有约定,不得将此事随意说出,若是墨歌执意要寻答案,我倒也不拦着。”魏紫斟酌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刚才见着梓夜,便猜那藏着梓夜的匣子可是下了锁魂咒。若真是如此,那梓夜该是听过迷魂引的。”
梓夜静默片刻,道:“原来如此,师弟,我们走吧。”墨歌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道:“多谢阿紫了,阿紫以后若是有困难,我和师兄定当相助。”
魏紫起身,施了一礼,道:“墨歌,我能说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那今日就告辞了,打扰了。”
墨歌走出老远,又听见凝碧轩内传出箫声呜咽,带着说不尽的凉意。
三
墨歌回到客栈的时候,顺便拐到店小二的房间,梓夜见状,笑道:“师弟,你别太为难他。”墨歌哼哼了几声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人记仇的很。”
小二正欲走出房门,又被墨歌一把拉住,扯回房内,房门被砰的关上了。小二定睛一看,又是早上的那位道长,不由暗暗叫苦,面上却堆笑道:“道长有何吩咐?”墨歌挑了挑眉,道:“你当昨晚陷害道爷我会不知道么,我还没那么好糊弄。”小二把头点的如捣蒜般,口中连连称是,墨歌冷哼一声,小二身子一颤,道:“道长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墨歌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甩甩衣袖,迈出房门的时候不忘对小二嘿嘿一笑道:“小二,对不住,最近道爷手头紧,房钱先赊着。”说罢脚底抹油般开溜了,店小二一脸如吃了黄连的苦相,欲哭无泪。
“师兄,你想笑便笑,憋着怪难受的。”墨歌想了想,颇为苦恼道:“我当真是没钱了,那一锭银子给了老鸨,剩下的几枚铜钱怕是连半夜房钱都不够。”
“哈哈,让你今日装阔绰。”
是夜,墨歌又掏出那支骨笛,就着幽暗的烛火细细端详。
苏家小少爷,苏沐,一月前身亡。虽说是小少爷,却并不得宠,因其母只是个没身份的丫头,只因生了个儿子才被纳为妾,却在苏沐十二岁那年便过世了,因此苏沐在苏府徒有小少爷的身份罢了,传闻身子还一直不好,是以从小便足不出户。这是临川人人都知道的秘密,这秘密知道的人多了,就成了丑闻,苏家一向引以为耻。
一月前,苏家放出消息,苏沐因染了风寒不治而亡,按着规矩,三日后便下了葬。传闻下葬那天,春寒料峭,三两个人抬了口棺木就去了城外的坟地,寒鸦掠过枝头,低沉阴暗的天空竟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日才停止。
墨歌对此的评价是传闻大多喜欢把事实夸大以示当时的不同寻常。梓夜却道:“苏沐的确死的蹊跷,兴许那天的雪真是什么预兆。”墨歌摩挲着骨笛,道:“一月前还是早春,下场小雪也没什么。不过”他话锋一转,“这骨笛应当就是那苏沐的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做了这迷魂引,又是要给谁下的。”
“迷魂引能迷人心智,不同于一般的幻术,它需以物作引方能施术。下这咒的人该是魏紫无疑,只是,魏紫是花妖,一向与人毫无瓜葛,他又为何要帮苏家某个人下咒呢。”
“多想无益,师兄,我们去了苏府不就知道了。这骨笛在我身边放了两天,怨气倒是少了不少,应当不会再害人了。”
“嗯,上次从窗口跑出去的怕是这苏小少爷的一缕生魂吧,他死的冤枉,自然也不肯投胎,只是被迷魂引禁锢在这笛中,逃脱不得。怪不得,与那苏姑娘的气息如此相似,原是一家人。”
墨歌躺倒在床上,慢慢地想着,这小少爷该不会跑去苏家作恶了吧,但是转念一想,苏家罪有应得,但若是他伤及无辜又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着就渐渐进了梦乡。
两日很快过去,墨歌沿着衡河一路慢慢晃到苏府,日头正好,苏门鎏金的大门迎着朝阳熠熠生辉,墨歌敲了敲门,马上有小厮来应门,墨歌说明身份,被请到前厅等候。
墨歌坐在红木椅上,看着前厅挂着的大匾额,是苏家先人所书的四个大字“宁静致远”笔力苍劲,苏家自那代起便开始风生水起,官至宰相,墨歌盯着那大字看了良久,半晌对梓夜道:“师兄,苏家先人自前朝起就官至宰相,现在即便在位者换了人,在朝中还能有立足的地,实属不易。”
梓夜道:“苏家人大约是一直遵从祖训,宁静致远,做人还是为官大抵都是如此。”
墨歌接过丫鬟递过的茶盏,小啜了一口,道:“苏姑娘何时才能来?”
“大小姐在里头照顾姑爷,姑爷最近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待安顿好了便出来。”
“苏姑娘嫁人了?”
“这,还不曾,只是已定下婚约。姑爷是苏家远方亲戚,算是大小姐的表兄。”
“那你可知道你们苏家小少爷苏沐的事?”
那丫鬟立刻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事奴婢也不大清楚,小少爷平日也与我们接触不多。”
墨歌也不为难她,挥挥手,让她下去了。“师兄,那苏家姑爷可是苏墨白?”
“应当是了,苏墨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未及弱冠就以一首长安赋深得当今圣上欣赏。”
墨歌渐渐陷入深思,进了苏府那若有若无的气息似乎重了些,却又不似一般怨气,只是让人觉得一股凉意涌上心头。“苏沐啊苏沐,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正思索着,远远地传来一阵笑声,正是三日前见到的绿衣姑娘,纤纤。后头跟着苏家大小姐苏浅堇。苏浅堇依然一袭淡紫衫子,只是面色比三日前苍白了些,却仍是巧笑着招呼。
墨歌客套的回了,二人坐下,苏浅堇挥退了下人,就连纤纤也嘟着嘴被带走了。
苏浅堇低着头踟蹰片刻,墨歌看见她的十指紧紧地抓着衣裙,手指骨节出泛起了青白色也不愿放手。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涂成一片斑驳的惨白,依稀是梅花的形状,墨歌低垂着眼仔细看着,苏浅堇却猛地抬起头来,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道长可曾听说过迷魂引?”
墨歌乍一听,脑海中似有灵光闪过,莫非是这位苏家大小姐请魏紫下的咒。他不动声色道:“听说过,不知苏姑娘是何意?”苏浅堇面上微微露出痛苦的神色道:“道长可会施这迷魂引?”墨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沉吟片刻道:“这迷魂引是不传的秘术,施术者必然耗费极大的心力。”
“道长放心,钱财不是问题。”
墨歌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望着苏浅堇道:“苏姑娘莫不会以为这世上有钱便能做到一切吧。”说罢,霍地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等等!”身后苏浅堇急切地叫住他,“有冒犯之处还望道长见谅,道长想要什么,小女子一定竭力办到。只是希望道长能为我施术。”墨歌转过身,轻轻一笑道:“好。”
苏浅堇又命人奉上一盏茶,唤墨歌落座,墨歌也不同她客气径直坐了,苏浅堇低眉深思,想到深处拿着茶盏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地颤了颤,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四
苏家大小姐苏浅堇是苏家嫡出,只可惜是个女儿。幼时有客人来府中,父亲同他们寒暄时苏浅堇悄悄躲在角落里听他们说话,时常能听到如此感叹。
初时听见尚不以为意,听的多了,便有些恼怒起来,苏浅堇跺跺脚偷偷跑出了前厅,一路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苏府的后院住着苏老爷的妾室,平日里在府中却不经常见到,只逢年过节的在家宴上见到几次,偶听有人私下里嚼舌根,说当年那女子本是府里的一个小丫鬟,勾引了苏老爷,生了个儿子,才得以被纳为妾。
苏浅堇听到勾引这个词,便觉得这词难听至极,她特意去问了父亲为她请的夫子,夫子听罢气白了一张脸,怒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词小姐是从哪听来的?”她愣愣地看着夫子生气的脸,暗暗吐了吐舌头。
父亲的妾她是见过几次的,温柔如水的女子,好几次她暗中想着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跟勾引这种词联系在一起呢。
苏浅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去后院待着,便是在那时跟父亲的妾室有了交集,苏浅堇一般都喊她二娘,二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却会在她跑来生闷气的时候温柔地边听她说话边替她打理头发,那些丫鬟的手重时常扯痛她,二娘却不会,灵活地替她绾一个双鬟,铜镜中的二娘笑的温婉的模样,直教她想起了故事里的母亲——她的生母不知为何总是刻意疏远她,长年住在郊外的寺中,久了便再也亲不起来了,说起来她倒真是和二娘亲一些。
二娘有个儿子,同她一般大,长的也很讨喜,姐弟两那时感情好经常跑出府去玩。
某日,她站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在房里同夫子讲话,夫子道:“不妨让小少爷也来上课,小少爷虽是庶出,总是个男孩子。”她欢喜地径直推了门进去,忘了礼节,只拍着手道:“好啊好啊。”却见父亲板起脸来,斥责道:“没礼貌,大人在商量事情的时候你来搀和什么,进门也不知道敲门。”她惨白了一张小脸,委屈地撇了撇了嘴,没有说话,身旁的夫子低声安慰着,她奋力地摇摇头,跑出房去。
那一次母亲破天荒地命丫鬟将她带到寺中住了几日,是夜握着她的手好一阵温声细语,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扑落落地掉下来,母亲叹了口气,道:“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你弟弟虽是庶出,但终究是个男孩子,日后真是读了书恐怕在苏家的地位还要在你之上。”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同她讲了半夜的话,大抵是说要她以后少跟弟弟来往,彼时的她懵懵懂懂,日后却终究还是跟弟弟渐渐疏远了。去后院的日子随着年岁增长也渐渐少了,直到后来,听父亲说起二娘病逝了,她才恍然惊觉,许久不曾去过那里了,再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后院雪白一片,做法事的道士嘴里摇头晃脑的嘴里念念有词,她看着灵堂之上一个硕大的“奠”字,只觉得心惊肉跳,还未走近便跑了出去。
十四岁那年,京城的远亲来访,父亲命苏浅堇一道去府门口迎接,春日里大好天气,阳光照的人几欲昏睡过去,只见一顶小巧的马车停在府门口,车后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跟着车一起停了下来,下马之时风扬起了他的衣摆,衣上绘着的墨竹亦随风而动,苏浅堇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只盯着他的衣裳看了半晌,直到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就是堇妹妹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抬起头看到来人,对面的男子面若冠玉,笑的温文,她蓦地便想起了那句古老的诗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父亲在一旁笑道:“这丫头发什么愣呢,这是你远房的表哥——苏墨白。”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暗想原来是他。
一盏茶已凉透了,苏浅堇慢慢摩挲着细腻的白瓷茶盏,又是一声叹息。
墨歌瞧了一眼一旁的梓夜,却见梓夜对着他摇摇头,苏浅堇似是已没了说下去的念头,虽然这故事说的没头没尾,墨歌也只能作罢,便开口道:“苏姑娘可否让我们先见见需要施术的人?”
苏浅堇猛地反应过来,满含歉意道:“抱歉,我失态了。方才说的那些话道长听过便算了吧。我这就带道长去见墨白。”
墨歌点点头,却暗暗留了个心眼。
见到苏墨白的时候,墨歌却是吃了一惊,却又在意料之中。迷魂引失了骨笛这个引,就仿佛没了灵魂,效力自然渐渐失了,只是还未全然失效之前,苏墨白便是这一副半恍惚的状态。
当墨歌随着苏浅堇走进苏墨白房内的时候,苏墨白正透过窗子看远方的天空,屋内檀香升起冉冉的烟尘,苏墨白静静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到苏浅堇后头的墨歌,只是道了一声,“原来是有客人。”便又呆坐在那里。
苏浅堇不好意思道:“墨白大约是睡着了,还望道长见谅。”说罢,喊丫鬟将苏墨白小心地放倒在床上,亲手为他盖好毯子。
苏墨白的眉眼生的极英俊,墨歌心中暗叹,难怪苏大小姐如此倾心于他,又有才,生的又好的男子怕是不多见了。
墨歌转过头细细端详起这间房间,屋内摆设不多,多是考究的器物,倒是墙上挂着一幅画,墨歌凑近了看,是一男子躺在桃花下熟睡的模样,细看那男子的眉眼当真像极了苏浅堇,若不是那一身月白男装,怕是会误认为那便是苏浅堇了。画旁有题字: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有落款,正是苏墨白的手笔。
“苏姑娘,这画中人是?”
苏浅堇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道:“这便是家弟,苏沐。”
墨歌玩味着看着画中人,却听梓夜道:“原来这便是苏沐,当真好相貌。”
“师兄不奇怪苏沐怎么生的如此像苏浅堇么?”
梓夜一愣道:“是了,据苏姑娘所说两人应不是一母所生。”却听墨歌已开口道:“小公子生的跟苏姑娘当真相像。”
“大约是我们都长的像父亲。”苏浅堇微微一笑道。
“那不知苏小公子现在何处?”
“小沐已经于一月前过世了,大夫说是风寒,小沐身子原就不大好,这一场病来的又凶险,便……“苏浅堇说到此处,几欲落下泪来。
墨歌点点头,道:“苏姑娘切莫太伤心了,毕竟小公子已去了。倒是不知苏姑娘为何要对墨白公子施迷魂引?”
苏浅堇转过身望着沉睡中的苏墨白道:“我与墨白自小相识,家里人都说墨白有才识,若是日后能嫁他那必定是我的福气,我自那时起,便想着长大了定要嫁给墨白。只是,世事难料,长大了,墨白却怎么也不愿娶我为妻,我不明原因,家里人不愿看我受苦,便强迫墨白娶我,可是哪料到,自墨白来府中便是一幅混混沌沌的样子,请了道士来说是中了迷魂引,只有再施一次迷魂引方能奏效,可是迷魂引是秘术,哪是随便什么人能施的。”说罢叹了口气,眼中竟泪水盈盈。
墨歌听罢沉思片刻,道:“苏姑娘放心,容我待苏公子醒了,便想法子为他施术,还请苏姑娘不要着急。”
苏浅堇微微一笑道:“那便有劳道长了,今日便请道长在府上歇息。”说罢便唤丫鬟带墨歌去了客房。
五
墨歌靠在客房的窗前,把玩着手中骨笛,问道:“师兄,苏姑娘今日讲的那个故事虽然只有半截,却当真是大有深意啊。”
梓夜轻轻哦了一声,道:“为何这么说?”
“只不过感叹一下,生在苏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墨歌随口答道,想了片刻,便问:“师兄,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倒不觉得哪里没有问题。”梓夜想也不想便答道。
“难得听师兄这样讲话,师兄把疑点说出来,也好让我想想。”
“第一,苏墨白的房内为何会挂苏沐的画像,还是苏墨白亲笔所绘。第二,苏姑娘不曾说起过请魏紫施术的事,半句都不曾提起,可见,苏姑娘没有完全说真话。”
“这第三么,苏浅堇不懂迷魂引,还诳我这懂行的,真是失策啊。”墨歌接了梓夜的话继续说道。
“这倒也未必,苏姑娘请的道士没准是个招摇撞骗的主,骗了钱财便走了,哪管这么多。”
“那道长倒也稀罕,竟懂的迷魂引。”
“哈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准人家就是懂一点皮毛呢。”
用过晚饭,墨歌满足地拍拍肚子在苏府后院闲晃,因苏墨白还未醒转,苏浅堇也无心用饭,只便宜了墨歌,那一桌子精致的江南小食光是看就已让人食指大动,席间虽有苏纤纤那丫头不满的抱怨声,墨歌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埋头猛吃。
“苏府的厨子是早年宫里专门为当今太后准备的御厨,那一手江南美食着实是绝活,光是看那一道水晶虾饺便知一二。”墨歌纵身跃上树杈,眯着眼望着远方残阳如血,还不忘咂咂嘴回味刚才的晚餐。
“过去这么多年,你还这么贪吃。”梓夜笑道。
“美食这种东西真是过多少年也难以忘记的啊。”墨歌感叹道。
放眼望去,苏府的院子着实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更妙的是一个花园,桃花李花竞相盛开,粉白一片煞是好看。微风拂过,花瓣悠悠飘落宛若仙境。
蓦地笛声响起,墨歌身子一震,跳下树来,一摸袖中骨笛已不见了踪影。循着笛声慢慢走去,渐渐地深入那一片花海中,满眼地粉和着白,一点点渲染开来,让人不辨东西。墨歌凝了心神想破这幻术,却听梓夜道:“他没有恶意,我们就顺着他走下去就好。”
墨歌点点头,任由自己进入了幻境之中。
那年春天,院中桃花开的甚好,从窗子向外望去能看到大片的粉,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好看的紧,风吹进屋内好像能闻到那淡淡地香气似的惹人沉醉其中。
苏家一个丫鬟在那一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稳婆匆忙的房中走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安静地躺在稳婆怀中不哭也不闹。稳婆叹了口气,将他抱去了前院。前院中苏家少奶奶正在生产,不多时,传出消息,苏家少奶奶生了个女儿。
往事如尘烟一般,慢慢落了地,十年后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
苏府人人皆知苏家小少爷苏沐是当年还是少爷的苏府家长与一个丫鬟私通生下的孩子,而苏浅堇则是正房夫人所出,可惜是个女子,却深得苏老爷的喜爱。相传苏夫人在生下苏浅堇之后落下了病根,再不能生养,便搬去了西山的寺院中,日日吃斋念佛,对这女儿也疏远的很。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苏沐在苏家不得宠,但因是个男孩也多少还有些地位。
苏沐的母亲病故的时候是在极为寒冷的冬天,母亲患了风寒,苏沐央求着父亲为母亲请了大夫来看,却是怎么也不见好。缠绵病榻一个月后,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去世了。那天苏沐起了大早替母亲煎药,母亲前几日咳的很是厉害,却在那天夜里睡得极为安稳,苏沐以为这病大约是要好了,煎好了药喂母亲服下的时候还是面带喜色的说道:“娘,等病好了,带你去看院子的梅花,开的可好了呢。”
苏母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小沐长大了。”扭过头看着紧闭的窗子,道:“替娘去把窗子打开吧,娘想看梅花。”
苏沐面露难色道:“娘,外面冷的很,风也大,还是等日后娘病好了,孩儿再带您去看。”却拗不过苏母的执着,打开了窗子,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带着丝丝的白梅香气。苏母面上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道:“真好,还是跟那年一样的香气。”
记忆久了,便随着时间在尘埃中慢慢老去,剥落成一段几不可见的过往。苏沐慢慢地听着母亲回忆着那年漫天的大雪,那年盛放的白梅,那年初来苏府的兴奋,以及一个少女对梦中人的思念。
当苏沐回过神来的时候,冷风还在呼呼地吹着,苏沐忽然就想起了母亲爱吹的那支曲子,那支母亲唯一会吹的曲子,那年花前月下手把手教会的曲子,都随着寒风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室空洞的风声和冷然的萧瑟。
苏沐已记不清他是如何抱着母亲冰凉的尸身哭的天昏地暗,又是如何拉着父亲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年的记忆混乱不堪,耳边只有杯盘落地的叮当声,眼前是灵堂内被狂风卷起的一片惨白。阴沉的天气终于在送葬那天下起了大雪,苏沐穿着丧服走在最后,前面是抬棺的两个人,苏沐仰着头看着前方灰暗的路,勉强扯起一抹笑,道:“谢谢两位大哥了。”
“嗨,苏家也够不仗义的,你娘好歹也算是个妾……”后面的话苏沐没听清,耳边狂风呼啸着卷起大片的雪花,原来最凉薄的不过人心。
六
又是一年桃花满枝,苏沐到花园中玩耍,风和日丽暖风习习惹得苏沐有些困了,便随意找了处柔软的草地躺下来,头顶是大片红艳的桃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苏沐想着今日在书房外偷听先生教姐姐习的字,慢慢地睡去了。
苏浅堇拉着来做客的苏墨白在后院赏花的时候,苏墨白随意一瞥便看见了树下月白色的衣裳,走进一看,竟是个人正安静地睡着。他的睡姿极为安详,不时有桃花从树上飘落,落到他月白色的衣裳上,阳光照在他脸上更衬得他皮肤如瓷一般的白皙,却因只是个侧脸相貌看的不真切。苏浅堇见苏墨白仿佛入了迷一般,不由变了变脸色,拉着苏墨白掉头便走。
苏墨白道:“这人是谁?”
“我弟弟,苏沐。”
“怎么上午没见着他。”
“他是庶出,父亲怎么会让他出来见客。”
苏墨白失笑道:“便是庶出也是亲生的,那是断然没这个理的。”
两人走得远了,谈话声也渐渐小了,直到夕阳西下,苏沐才慢慢醒转,看着落下的日头,呀了一声跳起来跑了回去。
几年以后,直到苏墨白再次拜访苏家,苏沐也不知道苏墨白究竟是何许人也,倒是苏墨白从此将这睡在桃花树下的少年记了好多年,再也没能忘记。
苏沐在苏家的日子愈发艰难,所幸苏沐也算是个大人了,吃穿虽差些,也不至于挨饿挨冻,除了每日溜进书房顺手翻几本书,就是跟着府中的老奴料理花草。苏老爷不教苏沐读书习字,却也对苏沐进书房的看书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沐乐的轻松,短短几年,已经将书房内的书看的差不多了。
又是个春天,苏沐清理了院中桃树下的杂草,席地而坐。苏浅堇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皱着眉头看苏沐没形象地靠在树干上,道:“小弟,坐亭子里去,别坐地上,跟个下人似的。”
苏沐嗤地一笑,没有说话,只是随着苏浅堇走进了院中的亭子。这些年来他与这姐姐越发没什么交集,只是年幼的时候记得姐姐对自己还是不错的,见了面还会塞给自己一些水果,长大了大约是听说了些什么,来往倒是淡了,今日突然来找自己着实让人吃惊。
苏浅堇叹了口气道:“小弟,明日京城里的表兄苏墨白便要来了。”苏沐不解其意道:“表兄?”苏浅堇点头道:“几年前来过一次,你大约是忘了吧,是个极有才华的人。”苏沐心里暗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却仍是随口应了,算是知道了。苏浅堇继续说道:“当年还定下过亲事的。不知道过去这么些年,他成什么样了。”面上露出些许淡淡的娇羞。苏沐见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便道:“姐姐都说了,这位表兄极有才华,姐姐也生的这般好,那岂不是郎才女貌。”苏浅堇听罢,笑出声来,大抵又觉得不够矜持,羞红了脸道:“小弟你跟我说说便好,可别到处去说。”
苏沐作了保证,苏浅堇才心满意足的走了。苏沐看着姐姐与自己毫无二致的脸,面上忽然浮起淡淡的悲凉,分明是双生,却是过着全然不同的日子。
次日,苏墨白便来了,苏沐本来是不好奇的,却因昨天刚听姐姐提起,便起了好奇心,只见门口一行马车停下来,走下来一个白衣男子,隔得远了看不清面目,看轮廓应是极好看的人,转身搀扶着一个老妇人下了马车。苏沐暗想那该是苏墨白的母亲了,随行的人两个丫鬟从苏墨白手里搀过老妇人,慢慢地往府里走来。苏老爷在门口迎接,见着两人,笑道:“姐姐,墨白,一路辛苦了。”
苏沐站在一边,细细打量着,听闻苏墨白的母亲是苏老爷的堂姊,虽是远亲倒也有几分神似,苏墨白长的应该像母亲,细长的桃花眼,略微上扬的嘴角,果真招桃花,苏沐偏过头去心中暗暗发笑。却不知苏墨白在同舅舅寒暄完后,一眼就瞥到了苏沐,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愈发清晰起来。
“你叫苏沐?”
苏沐没料到苏墨白竟会主动来找他,他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知苏大少爷找我何事?”
苏墨白闻言轻轻一笑道:“见你总是喜欢在这院中赏花便也过来瞧瞧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苏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满园的桃花入不了苏大少爷的眼?”
“那倒不是,只是看你似乎总是在看那两株梅花罢了。”
苏墨白的话倒让苏沐愣住了,将头扭到一旁,淡淡道:“哪有仲春看梅花的。”苏墨白也不说话,两人便这么干站着,苏沐沉默了半晌,道:“今日姐姐去寺中看苏夫人去了,苏大少爷怎么不一起去。”
“去过了,舅母同阿堇有话要说,我便先回来了。”
苏沐轻轻哦了一声,正欲离开,不料苏墨白问道:“不知苏沐可懂音律?”
“音律?”苏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苏大少爷不知道吧,我爹从小便不管我,读书写字亦是我自学的,哪里还能懂什么音律。”看着苏墨白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苏沐淡淡一笑,转身便要离开。
“你爹为何不教你?”
苏沐抿了抿唇竟有些不耐烦起来,望着苏墨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娘只是个妾,还是因为我才进苏府做的妾,我哪里能有什么地位,能赏我口饭吃已是不错的了。”说罢拂袖而去。
苏墨白满脸复杂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次日一早,苏沐又听到院中有吹笛的声音,自从苏墨白来了之后每天清晨便有笛声从院中传来,那笛声悠扬婉转听得苏沐有些入迷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见苏浅堇从后头走来,见到他有些诧异道:“小弟,你也来院中赏花?”
苏沐胡乱地点了点头,苏浅堇也不理他,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不一会儿,院中的笛声便止了,只见两个人从里头走出来,苏沐心想正好,前几日因为这笛声他已好几日不曾进花园,只是在外头默默地听着,今日自己一个人在里头清净些,当下便迎了上去,三人打了个照面,苏沐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苏墨白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苏浅堇有些不满地拉了拉他,道:“我们快走吧,今日还要去郊外玩呢。”
是夜,苏墨白特意在后院等着苏沐,在门口远远地瞧见苏沐踏月而归,盈盈月光下,苏沐一身月白的衣裳,恍若谪仙一般。他迎上去,唤道:“苏沐。”
苏沐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苏墨白递过一支玉笛,道:“这个给你。”不待苏沐说话,他又道:“这两日在门口听我吹笛的人是吧?”
苏沐惊了一下,没有去接那笛子,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暗想:你一个人在院里吹笛,我怎么好意思进去,自然只能待在门口了。苏墨白似是知晓他的心思般,笑道:“前几日问你懂不懂音律便是见你总听我吹笛,还以为你喜欢,没有别的意思。”见苏沐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墨白只得轻叹了口气,道:“若是妨碍到你去院中玩耍了,我明早不去便是了。”说罢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笛,道:“这玉笛,你要是喜欢便留着,若是不喜欢便随便找个人送了吧。”
说着便将玉笛塞进苏沐手中,转身走了,苏沐在后头喊住他,道:“这玉笛你拿回去,别人的东西我不收。”
“送出去的东西,我也不会拿回来。”苏墨白答道,声音平静无澜,听不出感情。
苏沐抿了抿唇,小跑了几步,又硬生生将笛子塞回苏墨白的手中,道:“你还是拿着吧,我又不会吹,拿着也是浪费。”
“我教你。”苏墨白背对着他,低声说道。
苏沐诧异地啊了一声,苦笑一声道:“我想不通,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出少爷,没身份没地位,究竟是哪里让苏大少爷产生了兴趣。”
这一番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苏沐以为他会就此放弃,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不料苏墨白道:“头一次见着你,还是很早以前,那时远远地见了你一面,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当时听浅堇说你是庶出在家中没有地位,有些感触,就多留了个心。”说罢顿了顿,声音逐渐低沉起来,又道:“我也是庶出,就连亲生母亲长什么样也没有见过。”
苏沐闻言当真是有些惊讶了,一时间立在原地,听苏墨白慢慢地继续说道:“我刚出生的时候便被丢在长安的瓦肆外头,杂耍班子看我可怜才收养了我,我自小在班子里头学艺,直到十一二岁那会儿才被接回苏家。还记得当时苏家的人来寻我,我还当他们找错人了,一个劲地往后躲,直到后来我爹亲自来寻我,我才知道,原来我竟是苏家的少爷。”
“原来是这样。”苏沐轻声说道,一时间竟不忍心回过头去看他,想了想,道:“你明日要是没事还去院里吹笛吧,我娘给我吹过一首曲子我倒是一直想学,可惜没机会,不如便教我那个吧。”
苏墨白轻轻嗯了一声,道:“那我们明日一早见。”
七
二人由此便渐渐熟络了,苏沐学那支曲子却是艰难万分,头两次吹的断断续续,如魔音贯耳,惨不忍听,苏墨白在一旁只掩嘴偷笑,直叫苏沐拿着笛子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只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苏墨白清咳一声,收敛了表情,握住苏沐的手道:“来,你放松些。”
苏沐只觉得苏墨白的掌心滚烫,自己原本稍嫌冰凉的手也仿佛要烧起来一般,苏墨白说了什么话,全然没有入耳。苏墨白看着苏沐恍惚的表情,担忧地唤道:“小沐?小沐?”苏沐回过神来,只得掩饰般的咳嗽一声,低声道:“哦……我走神了。”
又换来苏墨白的一声笑:“你这么不专心,哪里能学的好。”
苏沐轻轻哼了一声,不满道:“慢慢学,总能学会的。”
又连着学了十来天,一曲下来总算是顺利了些,苏墨白甚是满意,随意地靠着桃树,笑道:“学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没白教。”
苏沐晃了晃了手里的玉笛,笑的一脸狡黠的模样。
白日里苏浅堇拉着苏墨白到处闲逛,苏墨白跟苏沐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也有限,只有清晨和晚上的那段时间二人方能坐在一起畅快一叙。
苏沐闲时又问起苏墨白幼时的事,苏墨白想了想,道:“我刚进苏家的时候上头还有一个哥哥,那时他大概是怕我夺了他的地位,便处处刁难我。”说着便继续回忆道:“有一次他跑去跟父亲哭诉说我偷了他东西,这分明便是无中生有的事,所幸父亲明察秋毫,揭了他谎言,他大概也因此怀恨在心,便指使小厮趁我不注意将我推到院中的池子里去。”
苏沐轻轻地啊了一声,露出关切的神色,道:“那后来呢?你掉下去了吗?”
苏墨白轻轻一笑道:“你是巴不得我掉下去?”
“哪的话。”苏沐斜乜了他一眼,又催促道:“快点说下去。”
“当时我只觉得身后有人,小时候在戏班学过武,要避过自是不难,只是那小厮大概是没料到我会闪开,自己倒是一个不留神掉了下去,我哥哥就在一旁偷偷看着,见小厮掉下去一直在水里扑腾的模样吓的脸都发白了。”
苏沐噗嗤笑出来,道:“那你哥还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哈哈。”
苏墨白见苏沐笑的开心,亦开怀大笑起来,二人笑了半晌,苏沐只觉得自母亲过世以来还未曾这么开心过,仰起脸来看着苏墨白的眼睛认真道:“墨白,谢谢你。”
瞧着苏沐一脸真诚的模样,苏墨白轻轻一笑,道:“你开心就好了。前几日你纵是笑了也让人看着心疼,这次总算是逗乐你了。”
苏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轻轻扯了扯苏墨白的衣袖,道:“苏府花园的夜景你见过没?”
“这倒不曾,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苏墨白提议道。
“好。”
二人信步走到园中,月色下的桃花果真别有一番风情,夜风阵阵,吹落了桃花如月下振翅欲飞的蝶,正巧是满月,银盘般的明月将园中照的透亮,摆在院中的白玉桌凳亦发出了淡淡的光。
苏墨白瞧了一眼园中一角的两株梅树,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为何总爱看那两株梅树。”
苏沐支吾着低声道:“是我娘喜欢。”
苏墨白了然,看着神色黯然的苏沐道:“算辈分你娘亦是我的舅母,下次若得空了,一同去看看好,可好?”
苏沐轻声应了,道:“姐姐还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算我不问浅堇,旁人那也能打听的到。”
“下次别去向别人乱打听,我想说的自然会说的。”苏沐认真地说道。
苏墨白听罢不由欢喜道:“我当你不喜欢提这些事,亦怕惹你伤心也就不提了。”
苏沐撇了撇嘴,道:“那你提你以前的事作甚。”
“我不提那些你哪里会同我亲近。”苏墨白笑的一脸纯洁无害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直教苏沐有些词穷,当下便不再理他,径直往园中那处石凳走去。
正坐在园中细细说着话,却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正是苏浅堇领着丫鬟走过来,见到苏墨白显是吃了一惊,复又嫣然一笑道:“墨白,这么巧,你也来园中赏月。”
苏沐瞧了二人一眼,站起身来,道:“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苏墨白正想挽留,却见苏浅堇往原本苏沐坐着的凳上一坐,便也不好言语,只目送着苏沐离开,却没注意一旁的苏浅堇脸色黯了一黯。
这日,苏浅堇难得没喊苏墨白一同出去,苏墨白便走到园中。暮春将至,园中桃花落的满地都是,苏沐躺在桃树下,似是睡着了,苏墨白心中一动,当即便令丫鬟拿了纸笔来,望着尚在睡梦中的少年微微一笑。苏沐这一觉睡的极不踏实,睡梦中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他,终是不耐地睁开了眼,方一扭头,便见着坐在小几前执笔作画的苏墨白。苏墨白一抬眼便见苏沐醒了,望着兀自睡眼惺忪的苏沐,略微一思索,落下最后一笔,招呼道:“来看看。”
苏沐揉了揉眼睛,起身慢慢走过来,见那画上赫然是自己熟睡的模样,画得极好,粉白的桃花,月白外衫的少年无不是用了心思的,苏沐心中欢喜不已,嘴上却道:“我哪里是这个样子的。”苏墨白见他口是心非的模样也不点破,只道:“那我唤丫鬟来丢了便是。”苏沐忙拿起那画,道:“虽然不像,桃花却是画的极好,扔了也可惜。”惹得苏墨白噗嗤一笑,替苏沐拿去脸上方才熟睡时掉落下的花瓣,道:“这画先给我拿去收着,下次再给你画一副可好?”
苏沐摸了摸被苏墨白碰过的脸颊,愣在了原地,直到苏墨白的丫鬟来收画,这才反应过来,只得一脸留恋的看着那画。苏墨白无奈,再三保证下次再画一副更好的,这才让苏沐心里舒坦了些。
二人席地而坐,苏墨白说起那年的苏沐亦是这般睡在桃树下,苏沐自然毫无印象,只听苏墨白说起,一时间大为感叹,这一晃眼竟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苏墨白笑着看向远处的桃花,谁能料到当年的惊鸿一瞥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半个月后,苏墨白正同苏沐在院中下棋,苏沐棋艺不佳,每盘皆输的惨不忍睹,这日又下了几局,照例是输多赢少。苏沐皱紧了眉头,咬着嘴唇好一番冥思苦想,却想不出头绪来,只得恨恨地丢下棋子,苏墨白看的好笑,慢悠悠地又落下一子。眼看局势又是一边倒,苏沐眨了眨眼,道:“刚才那步不算,我再重下。”
“落子无悔。”苏墨白不理会他,苏沐托着腮,又是眉头紧皱的模样,半晌用那软软糯糯地嗓音说道:“墨白,就让一步。”
头一次见苏沐用这般撒娇的语气说话,苏墨白忽然便有了自己原来比他大好几岁的真实感,看着愁眉苦脸的苏沐,苏墨白摇摇头,笑道:“好了,让你便是。”
苏沐欢喜地拿走了方才苏墨白下的棋子,正在这时有小厮进来在苏墨白耳边说了几句话,并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原是京城苏家来信命苏墨白尽快回去,信中说的含糊,也不曾说明原因。苏母早些时日已带人回了京城,此番来信却不知家中出了何事,苏墨白心中焦急,同苏沐说了一声,便起身同苏老爷辞行去了。
苏沐低着头看着桌上那盘棋,棋局散乱,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无法言说,只进了房中,拿出那支玉笛慢慢吹奏起来。
苏墨白一去便是好几年,其间再无音讯。
八
纤纤带着一个丫鬟慢悠悠地走到墨歌住的院子里,看见墨歌,略带嘲讽道:“道长也起床了啊,真早。”墨歌斜眼望着她道:“不早不早,不过才日上三竿而已。”纤纤哼了一声,道:“我姐姐喊你有事,你赶紧着过去。反正你自称半仙,早饭应该是不用了吧。”
墨歌哭笑不得,何时自称半仙过了,嘴上却道:“小丫头过奖了。”背上匣子,往前走了几步,见纤纤没跟上来,一回头,只见纤纤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背上那只匣子,便道:“小丫头,带路。”
纤纤撅着嘴,道:“急什么。”又瞄了几眼匣子才快步走上前去,“喂,看你整天背着那匣子,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终究抵不过好奇心,纤纤问道。
“小丫头好奇心忒重,里面装了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哼,莫不是都是招摇撞骗来的钱财吧,看你这幅神棍样,里头应该有不少钱吧,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就去碰那匣子,“啪”的一声,伸出去的手被墨歌重重地拍了一下,墨歌冷下脸道:“这匣子不是你能碰的东西,下次再让我看到可别怪我不客气。”
纤纤身为千金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冷哼一声,将脸扭到一边,眼中却泪光闪闪的,口中喃喃道:“我要告诉姐姐去把你赶走!”身旁的丫鬟怒瞪了墨歌一眼,又赶忙劝慰起苏纤纤。
梓夜无奈道:“师弟你也真是越活越小了,对这么个小姑娘,何必下这么重手。”墨歌看着一个劲往前走谁都不理的纤纤叹了口气,只唤出一声师兄,却是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梓夜心下明白,匣子虽有秘术护着,却也经不起个万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转眼又行至花园,昨夜似是起了风,满园的落花,密密地铺在地上,像极了梦中的景象,墨歌透过重重的桃花,仿佛看见了那年苏墨白作画的情景,忆及今昔,寥寥数笔恍然几百年般漫长,让人泫然欲泣。
墨歌重重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纤纤已不见了,“这丫头真心急。”墨歌毫不在意地往前走,“师兄,我们要迷路了。”边走还不忘对梓夜打趣道。
所幸老天待墨歌不薄,没走几步,便看见前方一座精致的小亭,亭中正坐着苏浅堇,苏墨白等人,走近了看,亭上题字:飞花,“真是好名字”梓夜赞道,墨歌道:“这一片桃花确是不负这两个字。
再看亭中,苏墨白已醒转,只是看起来仍旧没精神,睁着无神的双眼,望向远方。墨歌走小亭,朝两人打了个招呼,苏浅堇看了一眼早已坐在一旁的纤纤道:“舍妹年幼,还望道长不要介意。”墨歌笑了笑道:“纤纤丫头活泼可爱,我很是喜欢。”苏浅堇亦笑了笑,道:“纤纤,还不快给道长倒茶。”
纤纤瞥了一眼墨歌道:“有手有脚,干嘛不自己动手。”苏浅堇听罢一愣,略带歉意的望了一眼墨歌,对着纤纤正欲发作,墨歌劝阻道:“罢了罢了,令妹还小。苏姑娘,我们还是先谈正事要紧。”苏浅堇瞪了一眼纤纤,叹了口气,挥手让婢女将纤纤带走了。
墨歌手里攥着骨笛,反复打量着苏墨白,那个在梦中总是带着温润笑容的清雅男子,而今却形销骨立,让人不由地惋惜。
“不如,我们先跟苏墨白谈谈。”梓夜提议道,墨歌沉吟片刻道,“也好。”
“苏姑娘,今日苏公子精神不济,贸然施术恐怕会伤了心脉,我这里两幅安神的药,不妨让苏公子先服两日,安抚了心神,再施术也不急。”苏浅堇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
墨歌从袋中掏出一小瓶子,递给苏浅堇道,“每日早晚内服,两日即可。”苏浅堇郑重地接了,连声道谢。墨歌摆手道:“我想单独看看苏公子的情况,不想让人打扰,苏姑娘可介意?”
苏浅堇看了一眼仍是无神的苏墨白,点点头,走出了小亭。
墨歌看着她走远,正斟酌着是否该施术将让墨白暂时清醒过来,不料,传来一声沙哑的叹气声,“阿堇,是何苦。”墨歌一惊,转过身来,苏墨白的眼中不复方才的混沌,“苏公子,你竟还清醒着?”
苏墨白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绯红的桃花,道:“昨夜似是做梦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年的桃花也是这般好看。”话音未落,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墨歌倒了一杯水,苏墨白没有接,只是一直喃喃自语着,“小沐,小沐……”
墨歌怔怔地看着他咳到再也说不出话来,却有泪水从眼角滑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叹息。
墨歌担心苏墨白动静太大,惊了苏浅堇,便随手捏了个诀,将声音封在亭中。待苏墨白平静下来,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墨歌摸摸有些饥饿的肚子,想象着桌上摆满了桂花糕,绿豆酥,虾饺等精致点心,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道长可是饿了?”
墨歌又是一惊,冲着苏墨白咧嘴一笑,道:“苏公子还是喝口水吧,这嗓子沙哑着,怪难受的。”苏墨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却到底还是喝了几口水。
墨歌对梓夜道:“师兄,我有表现的如此明显么?”
梓夜不解道:“什么?”
“他说我饿了。”
“嗯,刚才看你流口水了。”
“什么?怎么可能呢。”
梓夜看着墨歌有些窘迫的表情,好笑道:“骗你的,是你肚子在叫,自己却不知道。”
墨歌正想反驳,却听苏墨白开口道:“醒来便听阿堇说了,道长想必是位高人吧。”墨歌正色道:“高人称不上,就是会些小把戏罢了。”
苏墨白斟酌着开口道:“那道长可否告诉我小沐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为何这些日子总是将阿堇错当成小沐。”
墨歌和梓夜俱是一愣,墨歌心道梦中二人分明已是暗生了情愫,只是不知那层窗户纸是何时捅破的,又依照方才苏墨白的情形来看,恐怕是早已用情至深,现下他尚不知苏沐已死便是刚才那个模样,若是知道苏沐死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打定了主意暂时不告诉苏墨白实情,便随便扯了个谎,“苏小公子近日离家远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苏公子放心,小公子不会有危险的。”
苏墨白听罢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道:“他身子刚好,怎么能去远游。便是阿堇”他顿了顿,叹口气,继续道:“阿堇不容他,也不该让他一人拖着刚好的身子跑出去。”
“苏公子可知道苏姑娘和小公子是亲生姊弟?”
“他们竟是亲生姊弟,”苏墨白显是吃了一惊,又自语道:“难怪长的如此相像。”墨歌道:“这事恐怕还得扯上一桩秘史。”便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苏墨白一言不发的听完了整个经过,低垂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了些陈年旧事,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若是永远活在梦里该有多好,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一直混混沌沌的,有时小沐明明就在身边,一眨眼便又变成了阿堇。”说罢,苏墨白长长的叹了口气。
墨歌暗忖道,那梦应当是苏沐逃出骨笛的那一缕生魂所造,竟能唤回苏墨白的一丝清明,可惜再不将那骨笛修复,重施迷魂引,恐怕苏墨白没过几日便要永远陷入沉睡了。
“道长,你可知,我与小沐当年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却为何还是要娶阿堇为妻么?”
墨歌摇头道:“这个苏姑娘倒不曾讲过。”
苏墨白叹息一声,回想起那段自临川回京城的日子,隐隐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缓缓道:“阿堇怎会讲,我一直以为阿堇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可是一眨眼就物是人非。”
九
京城苏家本是临川苏家的远亲,临川苏家算是苏氏一族的本家,当今皇太后亦是临川苏老爷的亲姊姊,自前朝退隐以来便偏安临川做起了生意,论地位虽然远在京城做官的苏亦庭看似更高些,实则不然,若是苏家任何一脉出了什么事还是全仰仗临川的本家在周旋。
那日,苏墨白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府中如同往常那般,几个仆役面色安然,全无出了事的模样,管家见了他,恭敬道:“少爷,老爷在书房。”苏墨白点点头,进了书房,父亲正端坐在桌案前看书,见到苏墨白行礼只是点点头,道了声:“墨白,你回来了。”
苏墨白嗯了一声,想了想便道:“不知爹这么急着找我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亦庭摇摇头,道:“无事,只不过前几日圣上见了你以前的文章,很是欣赏,便想宣你进宫。”
苏墨白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容孩儿先回房换件衣裳。”
苏老爷挥挥手,道:“去吧,换了衣裳就来,我还有事同你讲,还有今年秋闱你也该准备准备了。”
苏墨白点点头,便出了门去。
既然无事,苏墨白倒是有些后悔回来的早了,想起那盘未尽的棋局,想起那个执子对弈的人,不由地微微笑了起来,待秋闱过后再去临川吧,彼时他如是想。
苏墨白早年所作的长安赋既得圣上赏识,苏亦庭自然不敢托大,让苏墨白整日在家苦读,盼着秋闱能拔得头筹。苏墨白倒是不以为然,在家看书看的累了,便写信给远在临川的苏沐,讲些京城的趣事,盼着苏沐能早日回信。那副春睡图被他挂在房中,日日见着,每每想起那些执手吹笛的日子面上不由地便带了笑,时日久了竟发觉思念早已刻骨,他有些头疼地抚着额,桌案上的书却是半点也看不进去,手中把玩着一颗小小的红豆,罢了,他望着窗外,黄昏将至,夏日的和风吹皱了一池碧荷,菡萏娉婷含苞欲放,蓦地轻笑一声,唤来仆役当即将那一颗红豆寄了出去。
却是同前些日子寄出的信一般,石沈大海,杳无音讯。
又过了许多日子,他不由地担心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写信给了苏浅堇,信很简洁,一声问候,婉转地询问苏沐的近况。苏浅堇倒是很快便回了信,信中只字不提苏沐,只在结尾稍稍说道家中无事,大家都安好。
苏墨白见了信结尾那句反反复复读了数遍,心中倒是安定了几分,不一会却又忐忑起来,苏沐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那颗红豆冒冒失失便送了出去,却是唐突了。他长叹了口气,只恨不得马上飞奔到临川去。
便是在这般复杂的心情中,秋闱转瞬而至,苏墨白考的极为顺利,不料出榜之日竟出了件大事。
有密折指明苏亦庭在秋闱作弊,苏墨白本没有第一,却因为苏亦庭的关系硬生生地取了第一的位置。苏墨白在房内听见前来传话的公公带着尖利的嗓音命苏亦庭即刻进宫,只觉得怒火中烧,当即便要冲出去,不料被母亲死死拉住。
苏夫人将苏墨白按到椅子上,暗叹一声,道:“墨白,你那大哥不争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苏墨白一惊,忙道:“娘说的是哪里话。”苏夫人摇了摇头,道:“还记得你初入苏家的那些年过的很不好,时常被你大哥欺负,你虽不是我亲生,却远比亲生的要亲太多,我那时只是偏袒你大哥,现下想来,却是苦了你了。”
说罢走到窗边,苏亦庭已随着来传口谕的公公一道入了宫,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苏夫人带着哀戚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只知你大哥当年是暴病而亡,却不知他实则是与当年的二皇子勾结谋权篡位这才死的这般凄凉。”
苏墨白一听楞在了原地,苏夫人哀叹一声,道:“这事儿先皇念及苏家劳苦功高你爹确实又不知情,便没声张,只是你大哥不能不死,只得对外宣称暴病而亡。”
“想必,当今圣上却因此对苏家有了忌惮。”苏墨白沉吟半晌,轻声说道。
“墨白,你晓得是最好的。只可惜你爹他,执迷不悟啊。”
苏墨白苦笑一声,道:“那我还去这劳什子秋闱,早该做个闲云散人,现在还连累了爹。”说罢,默然片刻,道:“娘,我这便进宫,劝皇上放了爹,也劝爹早日辞官回乡吧。”
苏夫人纤眉紧蹙,摇头道:“不妥,皇上必定不会这么容易放人,眼下我们只有静观其变了,你爹在朝中还有些地位,同僚也甚多,皇上还不能怎么样。”
苏墨白闻言,只能作罢。
过了几日,苏亦庭归家,苏墨白本是松了口气,不料苏亦庭将他叫到书房谈话。
“爹,你在宫中没受苦吧?”
苏亦庭摇首,面色苍白似是苍老了十几岁,苏墨白看在眼中,只能默默长叹一声,却听苏亦庭道:“墨白,你与那临川苏家的苏小姐感情可好?前段时间还见你给她写过信。”
苏墨白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含糊道:“我与浅堇是兄妹,兄妹之情总还是有的。”
只见苏亦庭皱眉,嗯了一声,便再无话,苏墨白斟酌片刻,进言道:“爹,既然圣上已对苏家有了忌惮,不如爹便趁此机会辞官归隐不是更好。”
“胡闹!”苏亦庭一听这话,气得一拍桌子,喝道:“你又这般不争气,我若是辞官怎么对得起苏家在朝中的百年基业。”
苏墨白默然,半晌行礼道:“爹若是没事,那我便先退下了。爹刚回来,也好生休息。”说罢,转身走出门去,走到门口顿了一下,似是还有话说,最终只能摇摇头推门出去了。
走出门去,苏墨白略一思索,转身去后院寻苏夫人,苏夫人正在赏菊,见着苏墨白笑道:“墨白,你来了。”
苏墨白点点头,将书房中的对话讲给苏夫人听了。
苏夫人低着头,无力地掩面,道:“你爹,还是放不下这名利场啊。”
“娘可有良策?”
“我只能勉力一试。”苏夫人犹豫道。
十
却说这场风波不知苏亦庭用了什么法子竟这样不了了之了,苏墨白有些担忧地看着这看似平静的水下慢慢酝酿的惊涛。那次秋闱的成绩也作了数,苏墨白只得准备来年的会试,却不得不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向,被这些事一搅和,对苏沐的思念倒是有增无减,他分外想念在那小院里饮酒赏月,落花笛声的闲适日子,无奈抽不开身去临川,后来寄出的信亦是了无音讯了。
这年冬天,却发生了一件让苏家始料未及的大事,原苏家大少爷的事儿竟不知何时被捅了出来,朝中一时议论纷纷。苏墨白在家中听闻此事,暗暗为苏亦庭捏了把冷汗,一直在劝谏爹早日归隐便是怕这事闹大,这下子可如何收场。
苏亦庭在朝中态度强硬,这事过去这么多年,纵使有人提起也完全是无稽之谈。回了家来却是满脸憔悴,苏墨白看在眼中,却束手无策,苏夫人来寻他,他也只能摇摇头。苏亦庭坐在书房中,只觉得心焦不已,眼下局势已非他能控制,拧眉思索许久,长叹一口气,只得提笔给临川苏府修书一封。
盼了多日,信终于是回了,苏亦庭迫不及待地打开,半晌眉间渐渐舒展开来,拿信纸的手却是紧了一紧。他命小厮唤苏墨白到书房来,不一会,苏墨白便到了。
苏墨白全然不知父亲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行罢礼,却听苏亦庭缓缓开口,只觉得晴天霹雳,炸的他半晌回不过神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爹,婚姻大事,还请爹三思。”
苏亦庭扭过头不去看他,硬起心肠,道:“爹已想的很清楚了,喊你来只是同你说一声,我这便修书给苏府说我应了这婚事。”
苏墨白张了张嘴,再欲劝阻,不料苏亦庭径直朝门外走去,走时回头望了他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愿跪着便跪着吧。”说罢便走出门去,言下之意,纵是跪穿了地板,他亦不会改变主意。
眼下这事在苏亦庭那已无半分转圜的余地,情急之下苏墨白只得去寻了苏夫人,苏夫人低头一叹,道:“前几日便听你爹提起了,不料竟这么快。”苏墨白苦苦哀求道:“娘,这事万万不可。”苏夫人摇摇头,道:“当日我便劝了你爹,只是你爹现下哪里听的这许多,况且苏家大小姐品貌皆是上等,对你也有意,我看不如便这样吧。”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苏墨白浑浑噩噩地回了房中,一眼瞥见墙上的那副画,只觉得万念俱灰,只恨不得不管不顾马上去临川。
在房中紧闭门窗待了一天一夜,回想起幼时苏亦庭将自己接回苏府,每日嘘寒问暖不说还替自己请了长安最好的夫子教授学业,被大哥欺负的时候还总是帮着自己说话,此番种种都让从未体会过亲情的自己感动不已。大概从那时起便在心中默默发誓长大了定要好好报答父亲,不料天意弄人,竟是这般的结局。
一天之后,苏墨白终于出了房门,却是面容憔悴,神情呆滞,守在门口的小厮一见着他,大惊失色地想来搀他,只见苏墨白有气无力靠在门上,摆手道:“替我跟爹说,就说……”他顿了顿,将头扭到一边,闭了眼,低声说道:“那婚事我应了……”说罢,仿佛用尽了一身力气似的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小厮见罢,忙喊了人来,不多时大夫便匆匆赶来了。
这事端便这么平息了,只有苏墨白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墨歌听罢冷哼一声道:“苏公子,我也听过你作的长安赋,很是欣赏你的文采。不料今日倒是让我失望了,名满长安的才子也不过是个懦夫。”
梓夜听到这里,吃了一惊,道:“师弟,你言重了。”
墨歌低声道:“我最是看不惯这种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人生在世不过图个痛快,这般不干不脆的,苦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梓夜叹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苏墨白终究是儒生,情爱面前哪敌得过忠孝二字。”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苏墨白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说不出的苦涩,他道:“是,我自私,又胆小,明知自己只当阿堇是妹妹还要娶她,苦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说罢,再也不肯说一句话,起身走出小亭,依着那树盛开的桃花呆立良久。
墨歌散了术法,望着苏墨白的落寞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对着梓夜说道:“师兄,看来这次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啊。”
“我也只是大概猜到了些,若是苏浅堇不愿意说,那便只能作罢。只是,苏沐可怜,实在不愿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傍晚时分,墨歌抬头望了望天色,“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果不其然,刚入夜便下起了细细的小雨,墨歌靠在窗棂上,打开的窗子不时有小雨飘进来,凉风混合着青草泥土的香气,很是好闻。
“怎么不点灯?”梓夜问道。
“这样好,”墨歌想也不想的应道,沉吟片刻,又说道:“天黑的时候,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可以想明白好多事情,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心,唯一能听见的也只有自己心里的声音。”
“你是在想要不要替苏姑娘续了这迷魂引么?”
“不,师兄,这个不重要。”说罢,挥手便在房内设了结界,“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唤苏沐的那一缕生魂出来,现在想明白了,如你所说,苏沐可怜,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屋外的风雨渐渐大了,风吹的门窗发出咯吱的声响,屋内有光慢慢透出来,墨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墙角那处豆大的光芒,叹了口气道:“苏沐,出来吧。”
那光渐渐幻成了人形,赫然便是死去的苏沐,一袭月白的衫子,一张酷似苏浅堇的脸庞。墨歌微笑道:“还是见到你了。”
“你想知道什么呢,墨歌。”苏沐问道。
“真相,”墨歌认真的看着苏沐,道:“我想知道那个梦的结局。”
苏沐将头转向窗子,窗外是墨黑的天空,那些明艳的桃树也看不真切,只隐约能看见轮廓,“今夜这场雨一落,明早怕又是一地残红了吧。”
墨歌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苏沐讲完了那一段未尽的故事。
十一
苏沐每年都会给母亲上坟,那些秘密早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全部都让苏沐知晓,苏沐偶尔会想,自己大抵是怨恨的,却又恨的那么苍白,自苏老爷过世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就只有苏浅堇了,那是永远割不断的血脉相连,亦是苏母的遗愿,“小沐,你和浅浅要好好的,你们是亲姊弟。”
但是苏墨白的出现,让苏沐明白,他和苏浅堇是亲姊弟,却永远不能好好的生活在一起。苏沐时常问自己,那一年和苏墨白数次赏月听风,究竟是喜欢,还是只是为了报复苏浅堇,又或许两者都有。
那年,苏墨白走后,他犹记得临走时苏墨白信誓旦旦地说会给隔三差五地写信来,不料却是隔了近一年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只偶然听说苏墨白与苏浅堇定了婚,他怔怔地听路过的丫鬟说起,正是暮春时节,满地的残红,苏沐就这么坐在那里,蓦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了泪。
苏墨白终于还是来了临川,纵是再不情愿,也抵不过父命难为。
又是一年春天,那一年的临川飞花漫天,春风十里浩荡,苏沐待在园中听丫鬟们奔走相告,说是姑爷从京城来了,他看着手底下那株不知名的树苗,那不知何时长出的树苗竟有了半人高,他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拔去周围的杂草。
苏墨白在后院门口徘徊数次,终是没有勇气进去,正想转身离开,身后有脚步声浅浅地靠近。他蓦地一回头,原是苏沐回来了。
两人相顾无言,苏沐轻轻扯起一抹笑,道:“你回来了。”
苏墨白点点头,却发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晌,道:“阿堇还在前面等我,我先走了。”说罢匆匆离去,苏沐低着头,低声道了句:“恭喜了。”身后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苏墨白的婚期一拖再拖,原定了春天,不知苏墨白用了什么缘由竟硬生生地拖到了次年的春天。
那日夜里,苏墨白听见园中有人吹笛,再熟悉不过的调子,听着听着心里像被针扎了一般的疼。终是忍不住进了园中,却发觉园中一个人都没有,他脱力般靠着桃树坐了下来,仰着头看天上一轮浅浅的弯月。
“桃花谢了。”身后有人低声说道。
他没有回答,却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轻轻放下了,低头一看,原是一支玉笛,“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他想像当年那样追上去将笛子塞回那人的手中,却发觉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勇气。
物是人非事事休。
苏浅堇终究还是容不得苏沐,因为他苏墨白曾几次三番的悔婚,苏沐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的扎在心里,直到有一天苏浅堇认识了魏紫,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迷魂引这个东西。魏紫问她即便这世上唯有人骨才能最完美的制造这场幻术,她还是要做么。苏浅堇犹豫了一天,却还是答应了,只因她再次在花园撞见苏墨白与苏沐在园中会面。
即便是场幻觉,即便要以牺牲一个人的性命为代价,即便此后的每一个人日日夜夜,她都要以苏沐的形象在苏墨白面前出现,可是比起能得到苏墨白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日天降大雪,苏沐原本就染了风寒,苏浅堇将治风寒的药偷偷换成了药草茶,对病情没有任何帮助的茶汤每日按时送到苏沐那里,最终使得苏沐一日比一日病的厉害,终于在那日清晨去世了。苏浅堇站在园中,风雪呼呼的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寒冷与疼痛,心中的快意与后悔在不断交织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魏紫最终做出了一支骨笛,莹白的骨笛,交到苏浅堇手上的时候,苏浅堇吓的差点拿不住,那笛子上仿佛还带着血肉的温热,苏浅堇将他锁在箱子里。不料骨笛没几日便失踪了,魏紫将它偷了出来,放在暂时居住的客栈中,那夜骨笛奏了一夜,魏紫于心不忍,又苦于与苏浅堇的约定,便将之放在客栈的柜中,谁知内心挣扎着,骨笛一放便是月余。
骨笛中封住的生魂带着原本那些恨意,竟一时迷了心智,夜里响起的那首哀戚的笛声将住店的人永远困在了最悲凉的梦魇里,直到墨歌住到那间房中,生魂才借着墨歌灵力逃了出来。
天快亮了,苏沐的身影渐渐消失,墨歌支着脸颊沉思,即便一夜未眠,也感觉不到困意,只是觉得遍体生凉,屋外的雨渐止,想起苏沐临走前说的话:“墨白没了迷魂引怕是要永远昏迷下去的,那烦请道长将我再次封进这骨笛中,我与墨白从此再不相欠也好。”
桌上的骨笛静静地躺着,梓夜道:“师弟,你想怎样?”
墨歌没有说话,拿起骨笛,走出了房门。
落了一夜雨,院中果然一地残红,触目凄凉。
走到园中,果然见角落里有一株一人高的小树,墨歌轻声问道:“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梓夜端详良久,摇了摇头,却听墨歌低笑一声,道:“苏沐,你看,当年苏墨白寄给你的红豆长大了。”
可惜,带着红豆的信没能送到苏沐手中,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苏浅堇一个人立在院中的池边,池中的锦鲤悠闲的游着,墨歌走近打了声招呼,却听苏浅堇道:“这辈子便是做一条鱼也比做人快活些吧。”说罢,将手中剩余的糕点全部投进了水中,惹的水中的鱼儿竞相争食。
墨歌淡淡一笑,道:“苏姑娘何出此言?”
“这些日子总是整晚整晚的做些不着边际的梦,梦里有时快活的不想醒来,有时又难过的恨不得赶快醒过来。”说着,苏浅堇顿了顿,长长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前些日子竟还梦到了我弟弟,小沐。他就站在这池边,冲着我笑,喊我姐姐,仿佛小的时候我见着他便会平白的生出好感,给他个梨子鲜果什么的,他也是这样笑着喊我姐姐,可是长大了什么都不同了。”
墨歌很久都没有答话,苏浅堇自嘲的笑了笑,道:“道长别介意,这段日子真是有些累了。不知道长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苏姑娘,我还想再见苏公子一面,不知是否方便?”
“道长说笑了,哪有什么方不方便的。昨日我喂墨白服了药丸,今日看样子还算有些精神,我这便领道长去。”
墨歌进了房间,苏浅堇便走了出去,只是临走看了眼苏墨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墙上还是挂着那副画,苏墨白盯着那副画看了好久,房内一时间谁都没人开口说话,墨歌摩挲着手中的骨笛,终于开口道:“苏公子,你昨日不是说想知道苏小公子的下落么,我可以告诉你。”
苏墨白浑身一震,回过头来,紧抿着唇不说话,墨歌笔直的对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道:“我本不想管的,只想按着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的规矩来,可是终究还是做不到。”说着走到画边上,用手抚摸着有些泛黄的画,道:“这画画的真好,只是这画里的人你怕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你,什么意思?”
墨歌抬起头,看着苏墨白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苏沐,一个月前就死了。”
苏墨白惊的倒退了几步,“不可能,阿堇从来没同我说过。小沐是不可能死的,你骗我。”
墨歌拿出那支骨笛,道:“这便是他的遗物,信不信由你了。苏姑娘在你身上下了迷魂引,你自然是不会知晓的,这骨笛是取了他身上的骨制成的引子,不过是造了一个幻觉罢了。”
!当一声,苏墨白瘫坐在地上,桌上的杯盏被扫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小沐,是怎么死的?”他低垂着头,沉默良久,终于沙哑着嗓音问道。
“风寒,却没有及时用药。”
“我明白了。”苏墨白扶着桌案,摇晃着站起来,“我去找阿堇问个明白。”
墨歌看着他走出门,没有阻拦,只是在远远地跟在后面。苏浅堇还是一个人站在池边,见到苏墨白,略为诧异道:“墨白,你怎么出来了?怎么满头大汗的?”说着掏出丝帕便要替苏墨白擦汗,苏墨白偏过头去,道:“阿堇,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苏浅堇吃了一惊,苏墨白许久都未喊她“阿堇”,难道是迷魂引彻底失效了不成,她用询问的眼神的看向墨歌,墨歌只是淡淡地看着,一言不发。
苏墨白抓住苏浅堇来不及放下的手,道:“阿堇,小沐,是不是你,害死的?”
墨歌走出苏府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残阳似血,墨歌看着远远矗立的苏府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显得格外的落寞,对梓夜说道:“师兄,这便是苏府了。”
那日,苏墨白终于得到了所谓的真相,那日,苏浅堇晕倒在池边,那日,墨歌重施迷魂引,天又下起了大雨,满地桃花零落,哀戚的笛声响了一夜。
“墨歌,为阿堇施个迷魂引,可好。”
苏墨白闭上眼睛,那些悲欢离合不过一场幻梦,梦里他和苏沐站在桃树下,桃花开的正好,苏沐仰起脸来,唤着他的名字,“墨白,墨白……”
桃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到少年月白的衫子上,他用心画了一副画,画里的少年闭着眼睛一脸安详,他慢慢的画着,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心力,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他闭上了眼,带着淡淡的笑。
“不后悔么。”墨歌问他。
他来不及回答便永远的陷入了沉睡,那夜,月朗星稀,有风拂过,笛声散落了一地带走片片桃花,园中的红豆悄然生长。
回到客栈的时候,墨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我的住店钱。”小二欢喜的接了,墨歌回过头,道:“对了,那案子就这样过去了吧,反正也找不到答案,今后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临走前,墨歌又去了趟碧月楼,老鸨给墨歌一封魏紫留下的信,只是魏紫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姚黄也不见了,只有碧月楼的头牌月娘还在那里。
梓夜笑道:“姚黄果真不是月娘。”
不久又有传闻,苏家的大小姐苏浅堇疯了,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是爱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喊着“墨白”,旁人都道分明是没有苏墨白的影子,苏浅堇还执意要说他明明就在那。
墨歌听罢只是撇撇嘴,往城外的坟地走去,两支骨笛全部都埋在那层黄土之下,墨歌走出老远,还仿佛听见了笛声,声声凄冷,催人泪下。
——白骨谣·完——
【折花令】
一
墨歌到洛炎的时候,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
“惟有牡丹真国色。”墨歌背着匣子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梓夜道,“魏紫邀请我们来洛炎,恐怕是想请我们来赏花。”
墨歌随意看着街边的小玩意,道:“赏花我是不在行,吃倒是我的强项。”
梓夜听罢噗嗤一笑,道:“洛炎的小吃应该也不会少,我们先逛逛再去跟魏紫约定的地方碰面吧。”
墨歌和梓夜应魏紫在信中的邀请,一路北上,来到洛炎,二人一路不紧不慢的行来,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途中舟车劳顿,偶有露宿荒郊却也扫不了二人游山玩水的兴致。
到达洛炎已近黄昏,墨歌便随意逛了逛,天色已晚也不便再去寻魏紫,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所幸临川苏家给的钱财不少,再加上一路上给人看相消灾的钱,省着些用,倒还剩了不少。
次日一早,墨歌便前往魏紫所说的翠微寺,寺院位于翠微山中,山中林木郁郁葱葱,多是些高大的古木。翠微寺因牡丹闻名,牡丹花开的季节不少游人慕名而来,传闻寺中牡丹多半是有些年头的上品,能幻化成精,有游人夜宿寺中有幸得见,那花妖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墨歌跟着两三个行人一块上山,听着有人说起这传闻,便对梓夜低语道:“这花妖莫不是魏紫,还是姚黄?”梓夜笑道:“都有可能,他们二人长的都花一般明艳,凡人瞧见自然是惊为天人了。”
不久便到了翠微寺,有小僧在门口引路,游人纷纷往寺中牡丹开的正好的园中走去,墨歌趁机拉住这小僧,问道:“这位小师父,不知道寺中可有位叫魏紫的公子?”小僧惊讶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道:“有的,只不过魏居士不大见人,不知道这位道长找他有什么事。”
“我与魏公子是朋友,他邀我来此一聚。劳烦小师父行个方便,告知我他住在哪。”
“这样,”小僧指向寺中后院,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藏经阁,便是后院,魏公子便居住在那,门口正对着莲池的便是。”
墨歌道了谢,一路寻去,寺中传来僧人做功课的声音,木鱼声声和着低沉洪亮的念经声,让人不由为之精神一震。梓夜道:“阿紫每日在这寺中倾听佛法,难怪道行不浅。”
穿过法堂,藏经阁,便是后院,果真有一莲池。墨歌走近了,便见魏紫笑语晏晏地站在池边,还是那一袭紫袍,那张绝世倾城的脸。
“墨歌这一路还真是悠哉,要是再过几日,怕是赏不了牡丹了。”魏紫请墨歌进了室内,泡了一壶茶,室内顿时茶香悠然,梓夜闻着香味,赞道:“真是好茶,只可惜我无福享用。”
魏紫笑道:“不是什么名茶,不过是山中的野茶,煮了些山泉水罢了。”
墨歌小啜了一口,顿时唇齿留香,说不出的清爽,再看桌上的糕点,小块精致的藕花糕浅浅地放在青瓷盘中,细腻的白中带着淡淡的粉,拿起一块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荷花香气,放入口中,绵软酥糯,入口即化。“很好吃。”墨歌笑眯了眼,“阿紫的吃食果真讲究。”
魏紫也拿了块藕花糕放入口中,道:“月娘做的,她爱吃甜食。”
“月娘?那不是碧月楼的姑娘么?”梓夜问道。
“呵呵,姚黄的小名也叫月娘,你们恐怕不知道。”魏紫看了看外面,“她今日去了集市,过了午时就该回来了吧。”
“你们感情真好。”墨歌又顺手捞了块点心,就着茶水吃下去。
“她是我妹妹,自然感情好。”
正谈话间,姚黄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跑了进来,“阿紫,来客人了竟然不告诉我。”姚黄指着魏紫控诉道。说着转过头去,笑着对墨歌道:“墨歌,等你好久啦,从临川到洛炎你竟然走了这么久。”
墨歌也笑道:“姚黄姑娘跟上次见面真是大不相同了。”
“真的么。”
“墨歌,你别看她上次端庄贤淑,她真正是个长不大的野丫头。”
“阿紫!”姚黄作势便要朝魏紫打去。
“看吧。”魏紫闪到一边,无奈道,“野性不改。”
梓夜笑道:“姚黄姑娘是真性情,算不得野。”
姚黄嘿嘿一笑:“梓夜真好。对了,你们叫我月娘就好,姑娘姑娘的,多生分。”说罢又取出今日在集市买的点心,“吉庆斋的糕点在洛炎算是名点,今天可是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的,先尝尝。你们应该还未吃饭吧,我去给你们做饭。”
墨歌摸着下巴,道:“月娘真是好姑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知可有婚配?”
只听梓夜咳嗽一声,魏紫倒是毫不在意,道:“并无,这丫头不知为何总不愿嫁。不少公子来提亲都被拒绝了,真不知丫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来如此,我就随意一问。”说罢顿了一顿,略有些委屈道:“师兄你不要吃醋了。”
二
饭后,墨歌照例在寺中散步,寺中晚钟悠悠,远远望去钟楼映在一片晚霞下,煞是好看,仿佛洒了一层金光。墨歌拐了几道弯,凭着大致的印象走到了种植牡丹的园中,夕阳下的牡丹园别有一番趣味。
迎面走来一老僧,老僧见到墨歌,合掌念了句佛号,墨歌也顺势合掌回了礼,喊了句大师。老僧微笑道:“这位小道长可是今日来找魏紫魏居士的?”墨歌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昨日刚换下了道袍,今日只着了件寻常的白衣,便奇道:“是。只是不知大师怎么知道我是道士。”“小道长年纪不大,看样子却是道法高深,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墨歌心中一凛,暗想只是一个照面便能看出我的道行,这老僧当真不简单。当下便笑道:“大师过奖了,不知大师可是这里的方丈?”
“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觉华,正是这里的方丈。”老僧回应道,墨歌也不敢托大,道:“在这里遇见大师,还真是巧的很。大师也来赏花?”方丈点点头,没有说话,墨歌自小面对德高望重的长辈就颇为拘谨,当下也没有说话。
忽听方丈道:“小道长背上的匣子,应当是施了锁魂术吧。”墨歌点头,道:“大师说的不错。”方丈叹了口气道:“一切众生皆具佛性,但因烦恼执着而不能证得。都是孽啊。”说罢摇摇头,离去了。墨歌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咧嘴一笑,道:“纵使孽根深种,我亦不悔。”也不顾方丈是否听见,继续朝园中慢慢踱步而去。
梓夜沉默良久,道:“师弟,大师说的对,何苦来哉。”
墨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师兄,你又要劝我,我自从下山便不曾后悔,多说无益。”说罢轻轻一笑道: “都说洛炎牡丹好,夕阳下的牡丹当真是别有韵味,师兄既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不妨趁此机会好好观赏一番。”
梓夜闻言,只是轻轻叹口气,也不愿拂了墨歌的意,只是随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二人随意的聊着,暮色四合,原本!紫嫣红的牡丹也渐渐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墨歌指着身旁一株依稀还能看清是白色的牡丹,道:“这株牡丹好看。”梓夜看了看,道:“那是夜光白,也是牡丹中的上品,等天色再暗些更好看。”
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声响,“你们便是阿紫请来的朋友?”
墨歌猛了一转身,只见身后一白衣男子,逆光而立看不清长相,只是听声音温润似水,应当也是神仙似的人物。墨歌小声对梓夜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说着对着那男子咧嘴一笑,道:“正是,你是?”
“我一直就站在这啊,只是你们没发觉罢了。”
墨歌啊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也是花妖,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夜,你们可以喊我小夜。”男子说道,低头抚了抚那株夜光白。
梓夜笑道:“原来小夜便是这株夜光白。”三人互通了姓名,小夜道:“原来是沂山的道长,久仰大名了。”墨歌谦虚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个沂山的无名小卒罢了。”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放清辉,只见那株夜光白在月色下发出盈盈的光芒,花色雪白,散发着淡淡芳香。
“真是好看。”墨歌凑近了仔细欣赏,小夜蹲下来,笑眯眯的盯着墨歌看,墨歌被他盯着慎得慌,正想说话,却听见远处有箫声响起。
小夜起身,望着箫声传来的方向,道:“听,阿紫又在吹箫了,又是一年了啊。”
墨歌不解道:“什么一年,小夜指的是什么?”
“阿紫没同你讲?”
墨歌疑惑的点点头,小夜掸掸衣袖,道:“那便等他自己说与你听。”说罢,沿着小径往外走,边走边道:“走,今夜月色正好,月娘必定在旁跳舞,月下美人,着实有一番风情。”
墨歌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师兄,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这分明就是个色魔,怎么可能会是这么美的夜光白牡丹呢。”话音未落,便被小夜毫不留情地敲了脑袋,道:“胡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姚黄是公认的花中最美的美人。”
墨歌和小夜两人一路胡扯着,来到后院,魏紫果然倚着莲池边的一棵垂柳吹箫,倒是不见姚黄的踪影。小夜走上前,问道:“阿紫,月娘呢?”
魏紫奏完一曲,望着月亮悠悠地叹了口气,回过头道:“屋子里呢”小夜料想他又想起了伤心事,也不打扰,拉着墨歌就进了屋内。
只剩下魏紫一人在苍凉的月光下继续吹着那支曲子。
三
清晨,空气中飘散着牡丹的香气,墨歌起了大早,伸了伸懒腰,往后山走去。寺中又传来悠远的钟声,从山顶望去牡丹园中的牡丹红白紫黄开成一片,妖艳又不失清丽,朝霞缓缓流过山间,淌在那片牡丹上,发出淡淡的光芒。
墨歌随意地躺在山顶的石头旁,吹着山风,看着远处山岚涌动,风行云起时时光慢慢停滞在遥远的那头,仿佛很久前也这样肆意的趟在山顶偷懒,遗忘了所有胆怯与不甘。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啊。”墨歌感叹道,“师兄,你说我们两个躺在山顶看日出的日子,那是多久前的事情呢。”
“真的很久了呢。”梓夜声音淡淡的,恍若回到了曾经那段年少轻狂,爱与恨都那么坦荡的岁月。
山腰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墨歌吓了一跳,墨歌跳起身来,回头一看,果真是姚黄正远远地冲他招手。“你们,这么早来这里看风景么。”姚黄喊的很大声,清脆的嗓音被风远远地吹散开来,若有似无的带着回音,墨歌笑着招手回应。
“这里风景很好吧,”姚黄爬上山顶,指着山下那片土地,道:“看,那是洛炎。”说着露出向往的神情,自语道:“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的呢,皇城跟洛炎有什么区别呢。”
墨歌讶然,“月娘没去过长安?”
“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去过的,那时应该还没能幻化成形,记忆都有些迷糊了呢。可是长大了,阿紫便再也不愿去了。”
“为何?”
姚黄忽然露出恍惚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道:“秘密,阿紫不愿说,我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
墨歌轻轻咦了一声,便听姚黄继续说道:“不过,阿紫请你们来这里,应该是想请你们帮忙的吧,他一定会亲自告诉你们的。”说着叹了口气,“我再也不愿看到阿紫这样下去了。”
墨歌还想再问,被姚黄手一挥,截断了话头, “我做了好吃的早餐哦,有牡丹酥,藕花糕,还有些素色荷叶粥,你们赶快下去吧,晚了就要被小夜吃完了。”话题就此打住,墨歌纵身往山下跑去,留下姚黄在身后直跳脚,“喂,你要不要这么急啊。”
魏紫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墨歌从山下跑下来,仿佛昨夜吹奏那曲悲凉夜曲的不是他一般。
席间,墨歌手托着下巴,仔细听魏紫讲今日的安排,自古洛炎就以牡丹闻名,每年的春天,城里的人纷纷插花,到了牡丹花开时节,便是牡丹满城,无论是士子还是庶人都爱游春赏花。而城中牡丹最出名的地方便是洛炎成王府,每年此时,成王府的后花园便会开放。
“如此说来,这成王爷还真是大方,人人皆可出入王府了。”墨歌忍不住插嘴道。
小夜喝了口茶水,凉凉地说道:“想什么呢,成王爷再大方也不可能把自家的花园给那些不相干欣赏。每年牡丹花开前夕,王府都会举办诗会,那些夺了头衔的才能有机会收到王府的赏花贴。”
墨歌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怎么听阿紫的意思是,我们今日去成王府赏花呢。”
魏紫垂下眼睫,道:“刚巧今日王爷邀我王府一叙,那便同去罢。”
“嗯。”墨歌低头喝了口荷花粥,揣摩着魏紫脸上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忽听梓夜道:“阿紫似是有心事?”
魏紫略有些慌乱的抬头,复又整理了表情,微笑道:“没有的事,梓夜多心了。”
姚黄与小夜被魏紫留在寺中,墨歌随着魏紫走出了老远,仿佛还能看见姚黄满不高兴的脸,不由地噗嗤笑出声来。
魏紫好奇道:“墨歌在笑什么?”
“我在想啊,月娘现下肯定将阿紫你骂了千百遍了吧。”
“随她,反正每次去王府我都不带她,月娘尚年幼,道行不足,若是出了事便糟了。在寺中,还有小夜看着,还能让人放心些。”
墨歌点点头,一时间,二人也没再说话,林中寂静无比,忽然蹿出一只兔子,将墨歌惊的后退了几步,魏紫笑道:“原来墨歌竟然如此胆小。”墨歌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刚巧在想事情罢了。”却听梓夜道:“墨歌便是这般胆小的,阿紫你怕是不知道,师弟小时候还怕打雷来着。”
“师兄,你怎么这么不给我面子的揭我底。”墨歌有些气急道,魏紫倒是轻轻一笑:“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四
洛炎西街相比东街稍显安静,成王府也建在此处。街上鲜有人行,只闻满街花香,沁人心脾。
墨歌随魏紫一路行至王府正门,门口有卫兵把守,见到魏紫,纷纷施礼,便有小厮从偏门走出,请二人进去。墨歌跟在小厮身后,随意地向四周打量,王府布置的极好,华贵却不张扬,处处透着儒雅沉静。魏紫见墨歌盯着远处的藤萝,低声说道:“那藤萝不过百年,并无蹊跷。”墨歌收回目光,笑道:“此处的藤萝竟有百年之久,也属不易了。我只是见它长势喜人,没有其他意思。”
“你有所不知,这王府曾是前朝皇帝的行宫,这藤萝也是那时起种下的,行宫在那年的战火中留存,先帝便将此处赏给了成王做了王府。”墨歌听罢,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成王在留花阁接见了魏紫二人,留花阁外便是大片牡丹,香气四溢。墨歌漫不经心的喝着贡茶紫笋,魏紫大约正向成王介绍他,成王原本以为墨歌不过是个小厮,一瞬间看向墨歌的眼神便带了几分尊敬。墨歌扯了扯嘴角,低头喝茶,不多时,成王满脸堆笑行至墨歌跟前,道:“这位就是墨歌道长了,魏先生刚才已经同我介绍过了。沂山道法天下闻名,久仰了。”
墨歌拱手回礼道:“王爷过奖了。”
成王爷向周围使了个眼色,仆役纷纷退下,魏紫走到墨歌身旁,道:“王爷对于炼丹一事颇为沉醉,沂山道法无双,炼丹制药之事也应当颇为擅长吧。”墨歌为难道:“这,沂山一门弟子众多,各有所长,我所学的乃是降妖伏魔的道术,于炼丹并无研究。”成王爷听罢,只是哈哈一笑,道:“无妨,本王倒是想询问道长一事。不知道长可知道鸩羽?”
墨歌心头一凛,斟酌道:“王爷既知道鸩羽,那想必也知道鸩鸟只出自沂山。可是鸩鸟稀有,草民也只听过传说,并没有亲眼见到过。”
梓夜轻声对墨歌说道:“鸩有剧毒,鸩羽更是奇毒,不知这成王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梓夜顿时被自己的猜想惊到,却还是没有说话,墨歌却道:“这事容我们回去再研究。”
“如此甚好,传说必然有事实依据,不知道长能否助本王一臂之力?”成王说的甚是谦卑,表情却是不容拒绝的自信,墨歌微微一笑道:“这,王爷说笑了,能为王爷效力自然是草民的荣幸。只是,姑且不论鸩鸟是否存在,鸩羽的炼制也颇为麻烦,若是有负王爷重托,还望王爷海涵。”
成王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道长为本王出力,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道长。”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本王已设下宴席,希望道长不要推辞。”
墨歌一愣,笑道:“王爷客气了。”
说是宴席,墨歌心中冷笑一声,称之为鸿门宴都不为过。
成王宴请的还有些洛炎士子、商人,均是叫的上名字的人,众人在厅外瞧见墨歌与成王一道出来,露出惊疑之色,成王哈哈一笑,道:“各位,这位是沂山道长,墨歌。”众人恍然,纷纷施礼,墨歌也笑着回了礼。
席间觥筹交错,墨歌随意挑了几件路遇的趣事说与众人听,逗的在场诸位大笑不已,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墨歌握着宫中赏赐的夜光杯,斜靠在边上倒酒的美姬的身上,醉眼朦胧,身侧众人放浪形骸,把酒言欢,墨歌在魏紫的介绍下趁机将在场的宾客瞧了个仔细,从兵部尚书之子到扬州盐商,果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正低眉思量着,却瞥见成王身边的一青衣男子举杯冲着自己慢慢走来,墨歌扯出一抹浅笑,待男子走近了,身边的魏紫先招呼道:“李先生来了,刚才不见着先生,还当先生不在府中。”那被称为李先生的男子笑道:“方才确是去处理了些事,不想竟错过了与墨歌道长的会面,着实抱歉。”
墨歌呵呵一笑,道:“既如此,那先生不妨先喝一杯聊表诚意。”
魏紫与那李先生听罢均是一愣,李先生却是当先反应过来,举杯将酒饮下,道:“那自是应该的。”
墨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不愧是鬼书生李寄卿,墨歌此番得见也是三生之幸。”说罢也仰头将杯中酒饮罢。二人相视一笑,李寄卿拱手示意了一下,便转身回到了成王身侧。
宴毕,成王本欲与墨歌一同去后院赏花,墨歌推说不胜酒力,拉着魏紫回了翠微寺。
返程途中,无人开口,魏紫踌躇半晌,略有歉意道:“墨歌可是在怪我。”墨歌沉默了片刻,道:“我与你同去成王府,自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阿紫也不必太过自责。不过我确是在恼,我恼阿紫不曾对我说过实话。”
魏紫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没想好该如何讲,此事涉及甚大,我毕竟又诳了你,自是该好好将事情讲清楚。”说罢,顿了顿,继续道:“今夜亥时翠微寺后山烟波亭中,备酒相待。”
“好!”墨歌扬起脸,冲魏紫笑道,“等的便是阿紫这句话。”
五
是夜,既望月,天幕繁星点点,着实是好天气,宜赏花对饮。
可惜,在烟波亭中设下酒席的主人却毫无赏花赏月的心情,亭中桌案上摆着一坛上好的梨花白,翡翠杯中发出莹莹光芒,映着天上月色,更显情致。
墨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赞了声好酒,魏紫倾身将酒满上,道:“比不得日里在王府喝的葡萄酒,西域进贡的上品佳酿配上大内御赐的夜光杯,墨歌还不满足?”
“自是满足,只是惯饮的还是那陈绍,浓烈醇厚。”
“如此说来,这梨花白也入不了墨歌的眼了?”
“哈哈,那倒未必,这坛梨花白也是好酒,各有各味罢了。”
转眼酒过三巡,正是月上中天,夜风中传来阵阵牡丹的幽香,月色盈盈似水,恍若梦境。
十年一梦,梦里花开花又谢,牡丹花开动京城,相传,那年的牡丹百年难得,明艳夺目,自洛炎上贡的佳品惹得龙颜大悦,洛炎自古便以牡丹闻名,至此家家种植牡丹。
洛炎城郊的村里住着一位老花农,很多年前带着一个小娃来此定居,村里的人都晓得他擅长埘花弄草,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小小一方院落四季花开。
那小娃从小便跟老花农,自是学了一手养花的好本事。不知何时,小娃儿在山中偶得两株牡丹,枝干纤细脆弱,貌不惊人的两株牡丹却被小娃儿细心照料着。
“萧凌,快迟到了,你还在院子里做什么呢。”院外有人催促道,院内的少年随口应了一声,弯腰略微松了松牡丹下的土,再直起身子欣慰这看着两株牡丹,忽又听到院外的伙伴不耐烦的催促声,嘴里应着:“哎,就来了”,便匆忙跑出了院子。
赶到学堂,果不其然又迟到了,夫子面带怒色的看着二人匆匆赶来,喝道:“萧凌!紫尧!”少年们无奈对视一眼,乖乖伸出手掌任夫子的戒尺狠狠打下。
“哎呦,何夫子,您轻些。”打得狠了,萧凌忍不住讨饶道,夫子冷哼一声,道:“不重些你们这两混小子怎么长的了记性。”
萧凌连连点头称是,嘴里半真半假的喊着疼,何夫子看着二人通红的掌心寻思着差不多了,便停了手,萧凌苦着脸却看到身旁的伙伴只是默默咬着下唇没吭半点声,凑近了轻声骂了句笨蛋,紫尧只是乜了他一眼,似是在说你才是笨蛋。
夫子在桌前坐定,喊二人走上前去,道:“你二人先背一段昨日刚教的大学,若是背的出便作罢,若是背不出放学就留下来一人抄十遍。”
萧凌一听立马拉下脸来,倒是紫尧微微一笑道:“是,夫子。”往前略微跨了一步,细细思索便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少年特有的清冽嗓音在四月天里显得干净透明,夫子满意的点头道:“好。紫尧背的不错,下次记着别再迟到了。”紫尧乖巧的点点头,眼神却不由地往正兀自抓头搔耳的萧凌望去。
“萧凌,该你了。刚才紫尧背到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你接下去背。”
萧凌眨巴着双眼,口中喃喃道:“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其独……”紫尧偏过头去抿嘴偷偷笑了,边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几步,在萧凌身侧小声提醒道:“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萧凌没听清,着急的问道:“什么?我没听清。”紫尧无奈重复了一遍,何夫子却失了耐心,道:“紫尧,你先回座位。”
二人傻了眼,紫尧默默地应了声,退回了座位。上边萧凌瞪着一双无辜的眸子看着夫子,紫尧不由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十遍是逃不过了。萧凌瞪着夫子许久,夫子仍不疾不徐的揭开杯盖轻抿了口茶水,开口道:“萧凌你待会留下来抄十遍。”
“是……”萧凌有气无力的应着,正准备回座位,不料被夫子叫住,“萧凌,为师准你回座位了么?今日你站着听课罢。”
萧凌瞪圆了双目,看着桌案前的何老夫子,内心暗骂一声老狐狸。
夕阳西下,萧老花农久不见孙儿回来,便寻到了学堂,只见萧凌靠着紫尧的左肩睡的正香,紫尧却在奋笔疾书,夕阳将宣纸染成暧昧的橘色,晚风吹起一室墨香,岁月静好。
“哎,紫尧,你推我做甚,我睡得正香呢”
“起来,还剩两遍你自个儿抄着。”
“别呀,紫尧,你好人做到底,作佛送上西,就替我抄完吧。”
“……”
“紫尧,我晓得你最好了,明日喊我爷爷做你最爱的羹。”
六
“紫尧,你说今年那两株牡丹会开么?”萧凌呈大字形躺倒在小山坡上,嘴里咬着随手折来的草根含含糊糊的问,一旁紫尧端坐着望着远处渐渐西沈的落日,若有所思。
半晌得不到回应,萧凌直起身子,不满的看着沉思中的紫尧,顺手推了一把,道:“紫尧,你又在发呆了。”紫尧回过神来,问道:“你做什么推我。”萧凌转过身又躺下去,道:“刚刚问你呢,我的牡丹什么时候会开。”紫尧嗤一声笑了,“我对养花一道又不熟悉,怎么会知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在山上见着那两株牡丹就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要是养好了说不准还能献到京城去。”萧凌喃喃的念叨,紫尧愣了一下,道:“你要将他们送到京城去?”萧凌笑的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道:“听说可以得到好大一笔赏钱。”却见紫尧瞬间沉默下来,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走了,任凭萧凌在身后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回头。
萧凌最近很是抑郁,因为紫尧已经好几日没理睬他了,上学堂的时候也不会在门口喊他,下午放了学也只是一个人走了,任是萧凌这样的粗神经也发觉了不对劲。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又把紫尧拉到他们常去的小山坡,夕阳仍旧无限好,只是两个少年沉默的对面对站着,谁都不肯开口,最终紫尧偏过头去,道:“找我出来做什么,我还赶着回家做饭。”言语里竟有说不出的冷意,萧凌叹了口气,挠挠头,小心翼翼的开口道:“紫尧,到底怎么了,你最近不大对劲。”说完还腹诽道:从那天开始就这个样子了,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么。
紫尧似是听到了他的腹诽,白了一眼道:“无事。”干净利落的甩下两个字,转身便走了。
“哎,紫尧,你别走。”萧凌一路陪着笑,死皮赖脸的跟到紫尧家里。
紫尧是孤儿,家中只剩他一人,简陋的小屋里却收拾的干干净净,萧凌找了张椅子随意坐了,他很少到紫尧家中来,他宁肯拉着紫尧去他们家,虽然自个家中亦只剩了爷俩相依为命,却比这小屋多了份人气。
紫尧没好气瞪着毫无自觉的萧凌,认命的揭开锅,生了火,随便的煮了粥,配上些咸菜端上桌,道:“你赖在我这,不怕爷爷担心?”萧凌呀了一声,拍拍脑袋,道:“我倒是忘了。”剩下的半句我这就回去卡在喉咙口,看着紫尧怎么也说不出来。紫尧嗤笑一声,道:“罢了,天也晚了,你就先随意吃些填填肚子,快些回去便好。”萧凌讪笑着坐下,拿起碗筷,一脸讨好道:“紫尧,你不生我气了?”
紫尧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粥,叹气般的说道:“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啊?”萧凌不解的看着他。
“笨蛋,快些吃,晚了爷爷要担心了。”紫尧敲敲萧凌的碗催促道。
萧凌嘿嘿傻笑了一声,将碗中的粥喝了个干净,在紫尧的目送下跑回了自己家。他终究是没见着紫尧的目光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清冷而迷茫,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
时光荏苒,又是几度春秋。那年春季洛炎大旱,几乎颗粒未收,存粮所剩无几,却还是不见下雨,萧凌望着头顶白花花的太阳,皱眉道:“再下去怕不是要饿死了,村里那口井也眼见着快枯了。”紫尧低头不语,却是面色苍白,眼冒金星竟晕了过去,萧凌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将紫尧抱住才不至于跌倒,将人架回家中,却只听到那人口中喃喃道:“水……”萧凌赶忙倒了碗水送到紫尧唇边,紫尧无意识的吞咽着,转眼一碗水便见了低,紫尧舔舔嘴唇,却未醒转。萧凌安分的在床边坐着,爷爷去了村郊的湖边打水,屋内只他两人显得分外安静。
萧凌看着紫尧苍白的脸,这几日这人消瘦的厉害,莫不是几日没吃饭了,纤长的睫毛随着微弱的呼吸轻颤着,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小的时候不觉得这人长的这般好看,大了却出落的越发漂亮了。萧凌嗤了一声,又不是姑娘家,怎么就无端端的想到了漂亮这个词呢,若是被他知道又免不了一顿好打了。萧凌胡思乱想着将目光无意识的顺着紫尧的脸往下流连,精致的锁骨,纤细的腰身,还真像个大姑娘,萧凌忽然有些烦躁起来,站起身倒了水几口吞下。
怎么又渴了,这鬼天气还真热,他不耐的抱怨着,将目光放到窗外,窗外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照的人眼花。
约莫又晴了十来天,还是不见下雨,洛炎太守请了几个道士在城郊龙王庙作法祈雨,道场热热闹闹的摆了三天三夜。萧凌偷偷的带着紫尧去看,烟雾缭绕的道场里只听到铃铛叮铃作响。
自那次晕倒后,紫尧的脸色一直不见好,萧凌特意从城里请了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天气干燥又吃不饱所致,气的萧凌大骂庸医,紫尧白着一张脸劝慰他,道:“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确实是天气原因。”萧凌看着越发憔悴的紫尧一阵心惊,打从认识萧凌以来仿佛就没见他病的这么重过。
紫尧听说龙王庙摆了道场便执意要去,萧凌无奈,只得带着他去了,嘴上却不饶人道:“这算哪门子道场,乌烟瘴气的,倒像是群魔乱舞了。”紫尧白了一眼,可惜病的久了浑身无力,这个白眼显得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逗得萧凌噗嗤一笑,却是没敢再说话。二人在外边看了许久,萧凌无趣的拨弄着地上的野草,不解的看着紫尧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萧凌,你先回去吧。”
“不要。”萧凌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却见紫尧眼神有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肃穆,心中一凛,还是坚持要留下来。
紫尧闭了闭眼,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不由暗骂一声笨蛋,却还是柔声道:“萧凌,我待一会就回去,你先回去,记得好生照看你的那两株牡丹。”
萧凌奇道:“我同你一道来的自然也要一起回去,你要做什么我还不能看不成。”
“是。”没想到紫尧应的如此爽快,倒堵的萧凌一时无语,二人大眼瞪小眼良久,龙王庙内走出一个穿着道袍的道士,对着紫尧施礼道:“我家师父有请这位公子。”
紫尧点点头,对着萧凌说道:“我这就先进去了,你赶紧回去吧,不要让爷爷担心了,记得我说的话。”
萧凌瞪大了眼睛,对着那小道士怒道:“怎么就请他一人,我呢?”
小道士看了萧凌一眼,道:“师父没吩咐,您还是听这位公子的话先回去吧。”说罢,便对紫尧做了个请的手势,紫尧深深的望了萧凌一眼,安抚的一笑,随着那小道士走了进去,只剩下萧凌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的烟幕中。
七
萧凌在家守着院中的牡丹整整待了三日,任凭爷爷怎么劝也不肯进屋休息,三日间阳光依旧大好,只见院中牡丹的叶子干枯了不少,枝干也渐渐弯曲,萧凌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却束手无策,即便遮了日光,浇了水也阻挡不了牡丹枯萎的趋势。
第三日午夜,萧凌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的睡去,朦胧中似有人悄悄走近,萧凌在梦中含糊的喊着:紫尧……两手胡乱的一抓,当真抓住了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想睁开眼睛瞧个究竟无奈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只得紧紧的抓住了那双手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紫尧蹲下身,一身紫衣在月色下恍如谪仙,墨发垂地,莹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华,只可惜这样的美景在睡梦中的萧凌却无缘得见。紫尧怔怔地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萧凌拖进屋去,忽听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爷爷披着外衣站在房门口,见着他似也不奇怪,只是瞧了眼沉睡的萧凌,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傻小子……”便帮着紫尧将萧凌抬到床上,安顿好了萧凌,紫尧倒是像做错事了孩子似的,纤长十指抓着袖口,眼神闪烁不敢看爷爷,爷爷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打了个呵欠,道:“小尧你也累了,赶紧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天夜里,雷声阵阵,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雨,传闻有被雨声惊醒的村民竟看见了一条银龙!翔于九天之上,恍然间以为是龙王下凡,再仔细一看,哪有什么银龙,只有一道闪电划过墨似的夜空。
紫尧立在门口,屋外雨声哗哗,屋内的人正好眠,雨水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想着明日园中鲜花盛开,又是春日好景,便不由微笑起来。
“爷爷,爷爷,你过来看,那牡丹开花了!”
第二日,萧凌睡到正午才醒转,刚走到园中,便看到了牡丹盛开的景象,惊喜的喊出声来。却见紫尧站在大门口,正欲走进园来,仍是那一身半旧的麻布袍子,见着萧凌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巧巧的噙着一抹笑,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萧凌看在眼里,只觉得满园都仿佛失了颜色。
墨歌按了按宿醉未醒,仍有些疼的脑袋,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正想继续睡,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墨歌,懒虫,赶紧起来了,早饭做好了。”
正是姚黄。
“醒酒汤在门口放着,记得赶紧起来喝。”说罢便转身走了。
墨歌头疼的呻吟一声,有气无力的应了,冲着梓夜埋怨道:“昨夜真不该喝这么多酒。”梓夜暗笑一声,道:“是了,明知自己酒量不好还如牛饮,当真是自找罪受。”墨歌苦了张脸,道:“你又嘲笑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说昨夜你也没拦着我。”
“好好好,是我的错,师兄给师弟陪不是了。”梓夜调侃道。墨歌打开房门,果然见门口摆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瓷碗,墨歌端起来,几口咽了下去,听梓夜说道:“我想起来,当年洛炎的旱灾着实蹊跷。曾经听师父讲起,有一年洛河龙王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应当是那一年的事情。”墨歌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碗,回忆道:“确实有那么回事,洛河龙王和东海的太子为了一个人大打出手,最后应该是输了,所以才一怒之下连续月余不降水。”
“却苦了当年洛炎的百姓啊。”梓夜感叹道,“不过那祈雨的道士着实是有些本事,又有花妖相助,才说动了洛河龙王降下大雨,可怜那龙王最后还是免不得被贬下界的命。”墨歌最后总结道,背上木匣,端起桌上的托盘,道:“走了。今日阿紫答应带我们去城里逛逛,还是期望别遇见那劳什子王爷才好。”
洛炎东街是市集,街边酒肆茶楼热闹非凡,街上有当街杂耍卖艺的,也有摆摊卖些胭脂水粉小玩意的,街口有酒家,前有楼子,后有台,是城内最大的酒肆。天气晴好,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姚黄在街上买了串糖葫芦,不料被小夜当先咬了一口,气的直跳脚,小夜不以为然道:“你要是不想吃,可以把这串给我,自己再去买一串。”姚黄瞪大了眼睛,怒道:“凭什么,你把钱给我,我再去买。”小夜瞧了她一眼,无奈道:“钱都在你那,管家婆。”说罢又咬下一颗糖葫芦,姚黄一愣之下,竟没反应,让小夜再次得手,墨歌挑了挑眉,道:“月娘,你再不吃,可就要被小夜吃完了。”姚黄颇为嫌弃的看着他,将糖葫芦整串塞进小夜手中,哼道:“姑奶奶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魏紫在前头听见,噗嗤听见笑出声来,又折回去买了串,递给姚黄,道:“呶,吃罢。”
众人一路笑闹着,来到街口的酒家,酒家上悬牌匾一块,题为“醉仙居”,走进店内,小二热情的走上来,魏紫要了楼上的位置,临窗而坐,小二抹干净桌子,请众人坐下,魏紫要了几道店里有名的,喊小二快些上来。“墨歌可要尝尝这家店的羊羔酒?”小夜对墨歌说道,墨歌按了按刚刚才好些的脑袋,叹道,“久闻羊羔美酒天下闻名,可惜,昨夜喝多了,实在是……”
“那是在是太可惜了,下次若有机会,再一同来饮,这家的酒可是远近闻名哦。”
墨歌笑着点头。
不多时,菜便上齐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勾的人食指大动,烧鸡鲜美多汁,金黄的色泽散发着油光,吃罢唇齿留香,回味绵长,鲤鱼肉嫩味美,吃进口中只觉满嘴鲜香,半点鱼腥味也无。
吃的正欢畅,忽然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对魏紫恭敬的递上一张帖子,道:“王爷有请魏公子,墨道长。”魏紫收下了帖子,待小厮走后,墨歌放下筷子,对梓夜小声抱怨道:“好好一桌菜,就这么浪费了。”梓夜无奈的笑了笑,道:“你可以继续吃,反正王爷不急。”
墨歌冷哼一声:“哪还有胃口,全被糟蹋了。”
饭毕,魏紫让小夜先领着姚黄回了翠微寺,自己便与墨歌一同去了成王府。
八
依旧是香气四溢的留花阁内,王府内的婢女为魏紫、墨歌二人端上了今年新进贡的龙井,留下一句成王爷马上便到,就告退了。墨歌浅啜一口清茶,却见魏紫朝他使了个眼色,墨歌挑了挑眉,向魏紫所示意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处雕花的木窗,窗子洞开着,窗外的槐树上有淡淡的阴影,墨歌会意,假装漫不经心的咳嗽一声,手中随意捏了个诀,便听得外头哎呦两声叫唤,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墨歌和魏紫相视一笑,梓夜悄声说道:“看来,我们这一路,成王爷着实关心的紧啊。”
“那是自然,大家都是聪明人,我知道了他要的东西,若是不替他办成了,他又怎会放过我。”墨歌吹了吹浮在水面的碧绿茶叶,回应道。
魏紫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大家朋友一场,谈连累岂不是生分了。”
“我同意师兄的话……”墨歌的话被魏紫的突然起身打断了,此时成王爷正从门口走来,想必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便匆匆赶来,墨歌暗笑一声,也起身行礼。
成王爷面露歉意,道:“对不住二位,本王刚才有事,不曾及时迎接,有不周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王爷客气了。”
三人再次落座,墨歌装作不知情道:“不知王爷方才是否听到府中有人叫喊?”成王爷端着茶盏的手略微一僵,面上却不露半分道:“哦,许是下人手拙,搬东西砸了自个的脚。道长不必担心。”
墨歌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却悄声对梓夜说道:“师兄,他这话恐怕是在说自己吧。”梓夜低笑一声,道:“那可未必,师弟还是小心些才好。”
魏紫偷偷瞄了一眼正说着悄悄话的两人,正色道:“不知王爷此次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成王爷哈哈一笑,道:“无事,只是昨日见二位不曾尽兴,今日特邀二位前来赏花。”
“王爷言重了,昨日的葡萄美酒甚好。”
“舞姬也很漂亮。”墨歌插话道,成王、魏紫俱是一愣,魏紫看着墨歌狡黠的表情,二人相视一笑,成王也笑道:“既然墨歌道长喜欢,不妨今夜就留在府中。”
“也好啊,”墨歌欣然答应,“那便叨扰了。”
“正巧,我们也正欲与王爷商量去沂山的事宜。”魏紫补充道。
成王爷唤来小厮,吩咐晚上在牡丹亭中设宴,又唤来鬼书生李寄卿。
李寄卿见了礼,一番寒暄之后,成王爷关切地问道:“不知道长打算何时启程?”墨歌喝了一口茶,微一思索,道:“我和魏公子商量尽快启程,明日还需备些物什,大约后日便可出发。”成王听罢,点头道:“甚好,道长需要什么喊李先生去准备便是,王府内一应俱全,不够的还可到别处去采买。”
“如此甚好,那劳烦李先生了。”
“道长客气了,这是李某应该的。”
“那待会我与墨歌商量着列份清单,明日交给李先生。”魏紫说道,看向墨歌,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便要告退,成王随即便唤下人领二人去了客房。
客房内,魏紫见墨歌一直皱着眉头,问道:“墨歌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墨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斟酌片刻,道:“阿紫,那李寄卿你可熟识?”魏紫一愣,道:“说来并不十分熟悉,怎么?”
“今日在留花阁内,他见着师兄的那只匣子,那眼神似乎看出了些什么。”
“我也有感觉,昨日宴会之时我只顾着观察四方宾客倒不曾特别留意他,今日单独相见,果然觉得他不一般。”梓夜说罢,一时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为今之计只有暗查了,李寄卿虽在成王手下已有多年,却仍不知是敌是友,此人着实深不可测。”魏紫沉吟片刻,最后说道。
墨歌建议道:“要不我今夜去探探他底细?”
“不可鲁莽。”魏紫,梓夜二人一起劝说道。
“他那眼神实在不是好事。”墨歌挠挠头,有些烦躁道,魏紫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墨歌,碰到梓夜的事情你便如此急躁,着实不像平日的你了。”墨歌没料到他会这般调侃自己,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倒是梓夜有些不好意思道:“阿紫你也别顾着我们,也得为自个的事打算一下。”
三人想到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都各自思考着,墨歌走到窗边环顾四处,魏紫晓得他的意思,便道:“成王爷刚才吃了暗亏,想必暂时不会再做什么安排。”
墨歌摇头,还是施了个小术法,封住了整个屋子,道:“还是小心些为好,成王爷老辣的很,若真论阴谋权术你我远不如他。”
魏紫倒上两杯茶水,微微一笑,渐渐沉浸在久远前的回忆里。
牡丹开后的第三年,洛炎太守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洛炎城郊有个不知名的小村,村虽小,却有棵牡丹开的明艳动人,可谓是花中珍品。太守派人来寻,很快便找到了萧家。
此时萧凌正和紫尧在学堂上课,家中只有萧老头一人,太守看见那株开的正艳的深紫色的牡丹,层层的花瓣发出淡淡的光泽,不由的面露喜色,道:“好!今年便进贡这株了!”
萧老头大吃一惊,急道:“大人万万不可啊,这花是小人的家传宝贝,只此一株。我家世代种花,大人不妨看看另外的。”洛炎太守斜眼瞪着那满头银发的老头,傲慢的冷哼一声,道:“哪来的乡野小农,进贡给当今圣上的东西岂能容你这般马虎,我说要这株便是这株了。”说罢,细细想了想,又道:“你要多少钱,我给便是。”挥了挥手,立马有下人恭敬的听候差遣,“去,给他取100两银子。再让府里的花匠将这株牡丹挖出来。”
萧老头眼见事情不好,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老爷您行行好,这株花着实不行啊老爷。”
太守乍见奇花,满脑子便只得了一个念头:若是今年进贡此花必定是龙颜大悦,指不定就能升官发财。哪还听得进萧老头的话。待府里的花匠一到,便开始动手将那牡丹连根拔起。
“你动作轻些,若是这花有了什么闪失,本府诛你九族!”眼见着那花好好的被移到了盆子里,太守才松了口气。
九
紫尧在学堂,心有所感,猛地站起,对夫子道了声抱歉,便匆匆赶回家。萧凌一见当即跟着跑了出去,夫子看着一前一后跑出去的两人无奈的摇摇头,继续授课。
回到萧家,太守正欲带人离去,紫尧扶起还跪在一边的萧爷爷,萧爷爷对着紫尧摇摇头,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去。紫尧直起身,拦在太守面前,大声道:“大人,肆意抢夺百姓所有,恐怕不是为官之道。”
太守将眉头一皱,喝道:“你是什么人,竟然在本官面前大声斥责本官的不是。”
紫尧叩首,道:“大人,草民不过是村里的无名小卒,只是牡丹乃萧家所有,对萧家意义重大,还望大人三思啊。”
太守向周围衙役使了个颜色,众人一拥而上,欲将紫尧拉开。
正相持间,萧凌匆匆赶到,看到自己心爱的牡丹被连根拔起,抱在衙役手中,不由的怒从中来,又见到紫尧跪在太守面前恳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拉起紫尧,冲着太守就骂道:“狗官,你强抢别人家的东西,目无王法,你还配做官么!”
太守气的伸出手,指着怒目而视的萧凌,道:“放肆!好个刁民,竟敢藐视本官。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萧凌看着围在他周围的衙役,不屑的吐了口口水,道:“我呸,就这几个人,还想抓得住我?做梦!”
紫尧听罢皱了皱眉,拉了拉萧凌的衣袖,可惜萧凌正在气头上,丝毫没有在意,仍是与众人对峙着。紫尧无奈,随手一挥,霎时间风沙四起,迷了人眼,太守眼中进了沙子,难受的哇哇大叫。紫尧趁机夺了衙役手中的牡丹,拉着萧凌跑进了村外的山中。
待风沙骤停,紫尧和萧凌早已跑的没了影,衙役搀着险些跌倒的太守大人,不由的面面相觑。萧老爷子见二人已走远,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紫尧临走前,欲让他一同走,他顾忌自身年老体弱唯恐拖累二人,便挣了紫尧的手,让他们先走了。
太守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看着狼狈不堪的众人,怒道:“一群废物,连两个人和一株花都看不住。”身边的师爷小心翼翼道:“大人,刚才那一阵妖风着实厉害……”太守冷哼一声,看着还立在原地的萧老爷子,计上心头,当即命人捉拿了萧老,师爷在旁夸赞道:“不愧是大人,抓住了这老头,不信那两小兔崽子不乖乖的拿了牡丹来换人。”太守摸摸嘴角的一缕长须,笑而不语。
留下看守在萧家的衙役,太守押着萧老打道回府。
紫尧和萧凌二人跑进了山中,萧凌虽惦记着爷爷,却也明白刚才自己一时冲动闯下了大祸,一时间默然无语。紫尧明白他心中所想,却毫无办法,二人只得漫无目的的随意乱走,山中流水潺潺,鸟鸣声声,萧凌心中烦躁只觉得满耳聒噪,恨恨的折下一根树枝,道:“什么东西,烦死了。”紫尧叹了口气,拉着萧凌靠着棵树坐下了。
“萧凌,你先别急,我猜他们也许已经拿爷爷做了人质,我们不能急,不能乱了阵脚,好好想想办法。”
萧凌默默的看着抱在紫尧手中的牡丹,花儿已开了好些天,却不曾见到衰败之相,深色的花瓣带着林中的湿气,看起来更显宁静可爱。
他想起那年他尚且年幼,淘气贪玩,独自上山,不慎跌入幽谷之中,身下是厚厚的草木,除了身上的几处擦伤外并无任何不适。抬起头的时候,印入眼中的便是那两棵亭亭玉立的牡丹,虽只有青葱的嫩叶,却让萧凌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起便喜欢上了他们。他小心翼翼的将两棵牡丹连根拔起,叶片尚带着林中的露水,滚落到手背上,带着丝丝的凉意。满腹欢喜的竟忘了自己迷了路,许是天意,又许是那两株牡丹有灵性,萧凌随意乱走竟让他找着了出去的路。
而今,牡丹与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只能选一个,萧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复杂。
紫尧看着陷入沉思的萧凌,心中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深邃的林中不见阳光,偶有几缕阳光沿着树木的空隙照射下来,依稀可见空中飞舞的尘埃如同振翅的蝶慢慢打着旋儿,又悄悄降落。他想了许久的措辞,终于清咳一声,唤醒了深思中的萧凌。
无非是牡丹成了精化成人,和一个小屁孩从小长大一起读书的故事,又无非是牡丹化成的少年不忍见到当年的小屁孩为难,便想牺牲自我,成全大义的心理。
萧凌听罢,闭了闭眼睛,只吐出两个字,“休想。”
紫尧着实惊愕了许久,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怎么就给忘了,那小屁孩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无奈的笑笑,看着一脸戒备防止他逃跑的萧凌,道:“那我们再想办法,可好?”萧凌拽紧了紫尧的衣袖,放松了神情,点点头。却不料,忽然两眼一抹黑瞬间便失了知觉,只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恨恨的想竟然被骗了,以及,紫尧的耳边轻声说道:“萧凌,抱歉。还有,我的真名叫魏紫。”
魏紫,牡丹之王,天地灵气所聚,自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萧凌清醒之时,已过了一天一夜,他急匆匆的跑回家,只想着若是见着紫尧,定要将他按在地上好好的揍一顿才好。
家中,萧老爷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看见萧凌蓬头垢面的跑回家,只怒骂道:“臭小子,又去哪疯了。”萧凌一愣,问道:“爷爷,你见到紫尧了么?他去哪了?”萧老爷子也随即一愣,道:“哪来的什么紫尧,你去外面疯了这么多天,给我安生的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
萧凌听了这话,疯了一般的冲出家门,原本紫尧住的屋子竟不知何时坍塌了大半,遍地狼藉。萧凌低吼一声,划拉起地上的碎瓦破砖,身后萧老爷子跟着他一路走来,将他拉起也没有得到半点反抗,只见他低垂着脑袋,口中喃喃自语,断壁残垣里,竟什么都没有留下。
萧老爷子待萧凌渐渐平静下来,满脸复杂的带着他回到家中。萧凌如坠梦中一般,在家待了整整五日五夜,每日顺从的吃饭喝水睡觉,却从不开口说一句话,他自然也不会知晓,两日前,洛炎太守将一株绝世牡丹献到都城长安。
萧老爷子在第五日递了一封信到他手中,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信中所书却字字锥心,直叫萧凌几欲落下泪来,却最终还是轻轻合了眼,长叹一声。
院中牡丹只剩了一株,紫尧所言,那是他妹妹,却只有灵识,尚未能化成人形,若是有了人形,便托他们好生照顾。
萧凌看着缺了一株牡丹,只觉得心里仿佛也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寒意涌上心头。只身一人走到洛炎城门口,快到闭门的时辰了,夕阳将人影拉的老长,进出城的人逐渐稀少起来,萧凌望着远处长安城的方向,默默的发誓日后名列三甲之时,便是重逢之日。
很久以后,萧凌才明白,人生八苦,之一便是为爱别离苦。
十
门口婢女轻轻敲门,唤墨歌众人前去用膳。魏紫理了理满腹思绪,随着墨歌一道去了牡丹亭。
这次晚宴并无其他人,只有成王爷和李寄卿,着实让墨歌送了口气。倒是成王唤了洛炎城内最漂亮的陪酒姑娘来,并吩咐她们好好伺候墨歌。
墨歌抽搐了嘴角,腹诽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生最是怕应付女人,此刻竟还来了这么多女人。
梓夜知他心中所想,只噗嗤一笑,好整以暇的看着墨歌面上扯出一抹笑,喝下各位美女替墨歌倒的酒,三两杯酒转眼下肚,梓夜轻咳一声,嘱咐道:“师弟,你少喝点,晚上还有事,万一你一醉不醒,又要来怨我了。”说罢,便不去看他,却一不小心正对上李寄卿的眼睛,李寄卿朝着他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酒杯。梓夜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刹那间,心思几转,不知李寄卿是真能看到他,还是有意而为之。若是前者,那这人果真深不可测,若是后者,只能说他们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他觉察出了什么,只是有意试探。这两者对他们来说,恐怕都不是好事。
一时间,梓夜陷入了沉思。
这边,墨歌推开了美人的杯中酒,转而将酒杯举到那美人唇边,微微一笑,道:“美人儿,这么狠命的灌爷,可是想将爷灌醉?”美人顺从的喝下杯中酒,娇笑道:“爷真会说笑,凭爷的酒量,我们想灌还灌不醉呢。”墨歌哈哈一笑,摸了摸下巴,道:“可惜,这里不仅有美酒,还有美女,不想醉也醉了。”说罢,按住了另一人欲倒酒的手,凑近她的耳畔,道:“美人儿,别倒了。”吐出的热气直叫那人羞红了脸,轻声道:“这怎么行,今日不让爷喝个尽兴,日后恐怕爷要怪罪我们呢。”墨歌微扬了嘴角,他本就是极好看的人,这一笑,倒让众女都看呆了。
墨歌目光扫过正与魏紫交谈的成王爷,扬声道:“王爷,你请来的这些姑娘着实热情,只可惜明日还有要事要办,醉死在这里未免太不值得了。”
成王爷哈哈一笑,挥退了陪酒的姑娘们,道:“道长说笑了。”
宴罢,墨歌让魏紫先回了房,自己在府内牡丹园随意闲逛。“一路上,墨歌对着梓夜大发感叹,方才那些陪酒姑娘如何难应付,梓夜毫不留情的戳穿他,“师弟一看便是花间老手,再难对付的姑娘在师弟这不也是手到擒来。”墨歌讪笑道:“费神费心的活儿,我有这闲工夫还不如与师兄多说说话。”
师兄弟二人一路说着话,方走到连廊之上,便远远瞧见了李寄卿,二人打了个照面,李寄卿微微施礼,站在一边,示意墨歌先行,墨歌已听梓夜说了这人不普通。当下便想着,若能趁此机会打探一下对方虚实也是好的,便笑道:“李先生也来赏花?”
李寄卿看出墨歌有同行之意,点了点头,道:“今日还早,便出来走走。”
“若先生不介意,不妨同行?”
“荣幸之至。”
二人慢慢走过连廊,暮色四合,园中牡丹已看不真切,只余牡丹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
“李先生在这成王府待了许多年了吧?”
“算来也有十余年了。”李寄卿眼中露出感慨的神色。
“先生为王府办事尽心尽力,墨歌佩服。”
“不敢不敢。倒是道长年少有为,沂山有墨歌这等高徒,实乃沂山幸事。”
“先生谬赞了。听先生口气似乎对沂山颇为熟悉?”墨歌小心试探道。
李寄卿一愣,继而笑道:“熟悉说不上,只是略有耳闻。对沂山道法也是慕名已久,听闻沂山锁魂咒乃不出世的秘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墨歌没料到李寄卿会如此爽快的承认,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倒是李寄卿微微一笑道:“我也只能影影约约看到个人影,看不大真切。道长不必紧张,我既不会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自然,也希望道长不要阻拦我想做的事。”
“就这么简单?”
“自然,不然道长以为呢?”
“我以为,你会为成王鞠躬尽瘁。”
李寄卿呵呵一笑,并未接话,许久才道:“成王待我不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只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原则,仅此而已。”
与李寄卿园中一叙之后,墨歌回到房内,魏紫已在房中等待良久。墨歌同他讲了与李寄卿在园中的对话,魏紫沉吟道:“李寄卿将话说到这份上,也说明了他不会为难我们。”梓夜点头,道:“如此最好,我看李寄卿不是一般人,他这样保证我们暂且可以松口气了。”墨歌倒了杯茶,道:“那么,阿紫,今夜就由我去探查王府,你说从哪着手好?”魏紫用手轻轻敲着紫檀木小桌,斟酌片刻,道:“我出入成王府多年,成王府内唯有王爷的书房是不许别人随便进的,不如今夜就从那里入手?”
“也好,只不过,阿紫可知晓书房内可有什么机关暗道?”梓夜关切的问道。
“惭愧,我也从来不曾进去过。”
墨歌一摊手,道:“无妨,你只需告诉我书房的位置,我进去之后小心行事便可。”
三人在房中商量了一会,魏紫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久,两个房内的灯便都熄了。
墨歌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房顶有细碎的声响,墨歌与梓夜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梓夜挑了挑眉,从打开的窗户向外望去,月光皎洁,白银一般铺在地上,照的地上的小石子亦发出淡淡的光来,梓夜从窗户出去,抬起头便有两个身影一动不动的伏在房顶上。墨歌按兵不动,继续躺着装作熟睡的模样。
待梓夜从屋外折返,两人交换了消息,当下便有了计较。
子夜,飘来的云层遮住了明亮的月光,墨个闪身出了房间,身后屋顶上那两个探子睡的正熟。
“真是天助我也,月黑风高夜,正是行动的好时机。”墨歌灵巧的避过巡夜的几个侍卫,潜入了书房外。
“师弟,小心,书房被设了禁术。”梓夜看了看矗立在阴影中的偌大一间书房,从里到外粗粗看来,着实不少机关陷阱。
墨歌轻轻一笑,道:“放心吧。”嘴上虽说的轻松,内心却丝毫不敢松懈,自下山以来还未曾见过这么多道符咒,看来成王府内果真藏龙卧虎。
十一
留下梓夜在门口把风,墨歌一人潜入书房。房内所用的符咒都是出自连山,自古沂山、连山便有南北之争,到本朝开国,连山掌门叛逃,连山逐渐势微,到墨歌这一辈,连山已然人丁寥寥。
墨歌小心翼翼破了符咒,虽是些简单的术法,却依然能看出施咒者实力不凡,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参杂其间,环环相扣,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载入陷阱中。墨歌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轻嘘一口气,看来连山虽然衰微,但是也不乏人才,忽然想起,连山最近有名新近弟子势头正盛,只可惜没见过其人,若是见着了,定要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点了火折子来四处查看,书房内摆设简单,偌大一个书架上放满了书,经学典籍兵法策略无一不足,看来成王爷平日里涉略广泛,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外再无他物,墨歌仔细搜索了一番,却毫无线索,悄悄告诉了门外的梓夜,梓夜向四处探查一番,确定无巡夜的侍卫经过后,便进了书房。
墨歌见到梓夜进来,松了口气,道:“这王爷也忒狡猾了。”说罢也不待梓夜讲话,径直坐上了书桌前的红木太师椅上,梓夜瞧见他这般大大咧咧的样子,知晓他方才破咒着实费了些心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依旧毫无收获,正沉思间,忽见桌上的毛笔精巧非常,象牙致的笔管,雕了黄金,饰以和璧,缀上隋珠,以裴翠文之,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墨歌顺着梓夜的眼神望去,也看见了那支笔,便道:“这笔方才动过,却没有半点机关。”忽然想起有什么不对,原来这笔竟是放在左手侧,“难道王爷惯用左手?”墨歌暗忖道,探手去取笔,梓夜明了他的意思,正欲阻止,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墨歌甫一触到笔,还未完全拿起,便听到左面的墙壁发出哢哢的声响,不一会竟开了个半人高的口子来。
墨歌冲梓夜略一挑眉,便放下笔,走到洞口朝里面望去,地道里的石壁上都嵌了拳头大的夜明珠,亮堂的很,墨歌对梓夜使了个眼色,梓夜会意,朝门外看去,并无人注意这,墨歌遂放心的走下地道。
地道不长,不多时便走到了头,尽头是间十尺见方的暗室,墨歌重新点了火折子,只见几口毫不起眼的大箱子整齐的排列在内,墨歌小心的打开,直到全部开完,却仍未找到自己要的东西,正思索间,梓夜从密道走出来,对墨歌道:“天快亮了,有发现没有?”墨歌摇摇头,有些丧气,梓夜环顾四周,除了这几口大箱外,周围皆是普通的石壁,箱内也全是些金银珠宝,古董字画。
二人见实在查不出什么,只得悻悻而返。天光熹微,墨歌为防守卫发觉,悄悄绕了远路,却寻到一处满植梅花的院子,四四方方一处小院并无甚稀奇,倒是这院门口的题字:梅影,写的甚是疏狂潦草,梓夜一时多看了两眼,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墨歌纵身上了屋顶,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李寄卿。
“这么早,李寄卿来这作甚?”墨歌不解道。梓夜摇头,二人一齐趴在屋顶,将一块屋瓦稍稍搬开了些,往里看去。房中站着的正是刚进屋的李寄卿,床沿边却还坐着一人,貌似弱冠的年纪,却一脸天真痴傻的表情,正笑呵呵的看着李寄卿。墨歌皱眉想了想,道:“听说成王有个傻儿子,生来便有些痴呆,今年整二十,看来是这人无疑了,只是,李寄卿怎么会在这。”
屋内,李寄卿拉了傻子的手,细细说着话,却听傻子道:“先,先生,我,我睡不着,我们出去玩,出去,出去。”几个字说的含含糊糊,墨歌费力的听了许久,才听出了个大概,只见李寄卿好声好气道:“天还未亮,陌桑再睡会,等天一亮,我就带你出去玩,可好?”那名唤陌桑的傻子只是似懂非懂的看着李寄卿,摇了摇头,李寄卿取了帕子,替他抹净了唇边流出的口水,仍是轻声劝慰,半晌,陌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李寄卿将他搂在怀里,无声的叹了口气,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是有未落的泪水。
墨歌不曾想竟会见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回到房中躺在床上虽是困倦之极却也合不上眼。梓夜感叹道:“谁能料想这李寄卿待在成王府的原因竟是成王的傻儿子。”墨歌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只能叹一声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忙了大半夜,墨歌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门外早有婢女守在门外,待墨歌一起便端上洗漱用品,摆好了早点。魏紫早已起身,见墨歌也起了便走到房中,屏退了侍女,墨歌将桌上的糕点塞进口中,看着魏紫有些期许的眼神,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神色,梓夜替他答话道:“王府书房内确实有暗道,只是,那暗道里除了金银珠宝却并无其他东西。”魏紫愕然,道:“这不可能。若只是些寻常宝物,成王爷何必看的这么紧。”墨歌咽下口中食物,道:“我也这么认为,那些东西大可放在仓库便好,何至于放在那密道中,况且那密道设置的着实隐蔽。”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却是李寄卿来拿所需物什的清单,魏紫起身回了房间取出清单交予他,看了看日头,便对墨歌道出门一趟,便走了出去。墨歌待在房中,左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自行出了王府,回翠微寺寻姚黄,小夜玩去了。
正走到翠微寺后山门口,只见一人从里头出来,与墨歌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那人见到墨歌一愣,扭过头便走了。墨歌玩味的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对梓夜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人应该是王爷身边的侍卫。”梓夜回忆了一下,却发觉并无印象,墨歌撇了撇嘴,道:“那日酒宴上曾见过,只是一闪而过,也没看清,许是我看错了。”梓夜建议道:“要不要跟上去?”
墨歌看了看早已空无一人的小道,道:“师兄,这话说的晚了些。”
“若是你想追,我自有办法让你追上。”
墨歌想到师兄的本事,正欲抬脚追去,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墨歌,梓夜,你们怎么来了?”正是姚黄,墨歌回过头,笑道:“怎么,大小姐不欢迎我们啊?”
“怎么会。你们不来,这里还真是冷清的很。”说罢,又探出头去。
墨歌知她所想,径直走进院中,道:“别看了,阿紫没来,他比我们还早出了王府,不知道去哪了。”
十二
姚黄只低了头苦笑一下,便随着墨歌进了院子。
进了房,刚泡好茶,端了点心小食出来,姚黄便说要去准备晚饭出门去了。墨歌歪着头,暗想道:“这时辰分明是刚用过午饭,晚饭尚早。今日这些人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让人捉摸不透。莫不是,中邪了?”这念头刚一出来,墨歌便晃了晃脑袋,将之甩了出去,只是成王府中百无聊赖也就罢了,到了翠微寺竟然也不好过。
“罢了,还是去后山转转。”墨歌起身,伸了个懒腰。
后山着实只是个小山包,不多时,墨歌便上了山顶,正巧看见小夜坐在山顶发呆,遂悄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果不其然,小夜被惊到了,吓的跳了起来。待他回过头一看,却看见是墨歌正笑嘻嘻的看着他,便没好气的重新坐下了,道:“是你呀。”
墨歌挑眉,“怎么?”顺势坐在小夜身边,“你们今日一个两个的都这般嫌弃我,是我哪里惹到你们了?”
“哪敢啊。”小夜随口一答,也不在意。过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还有谁嫌弃你了?”
“月娘咯。方才看到阿紫没回来,整个人都蔫了的样子。”
小夜听罢,只重重的叹了口气,二人枯坐许久,忽听小夜说道:“墨歌,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洗耳恭听。”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
翠微寺的住持偏爱牡丹,寺中不少牡丹珍品,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一株夜光白。那一年,牡丹开的正盛的季节,寺中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一袭紫衫,眉目生的极好,女的一袭黄衫,也是如画的眉眼,让人只消一眼便难以忘怀。
那二人请求住持收留,住持将他们安排在后院禅房中,让寺院的僧人的好生相待,这一住便是好几年。
往后的几年,寺中的牡丹出名的便不再是那一株夜光白 ,而是另两株,一株深紫,一株嫩黄,均是娇艳动人。
世人唤他们魏紫,姚黄。
原先寺中的那株夜光白渐渐失了人气,那本是心高气傲,又是才化成人形的少年,自是不服气,便趁着那一日住持在禅房闭关,跑到了后院。院中琴声阵阵悦耳动听,在寺中听惯了诵经声,钟声,倒还不曾听过丝竹乐器之声,少年一时听呆了。俄而,琴声渐息,有女子唱歌的声音透过紧闭的院门传出来,依稀在唱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声音婉转清丽,又隔着门听的不大真切,多了飘渺之感。
少年鬼使神差的爬上了墙头往里看去,院中正是那姚黄、魏紫二人。魏紫靠坐在院中的树下弹琴,姚黄亦坐在他身边唱歌。少年看了许久,直到魏紫察觉到有人,高声询问。少年慌乱之下,竟从墙头跌了下去,哎呦一声,惊的姚黄从院中跑出来查看。
“后来呢?”墨歌嘴角带笑,询问道。
小夜苦笑一声,“后来,那姑娘慌慌张张的跑来问我伤着没。再后来,那姑娘反应过来我就是一直趴在墙头偷听的人。”
梓夜笑道:“原来小夜与月娘还真是缘分不浅。”
“只怕是有缘无分。”小夜轻叹一声,一时间三人默然无语。只小夜默默地哼起歌来,细细一听,还是那支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墨歌想起魏紫曾说姚黄这丫头这么多年来竟没个喜欢的人,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也无从得见。想来,小夜也是其中之一了。单从墨歌的角度看来,姚黄和小夜二人时常打打闹闹,感情也深厚的紧,很是般配。
只可惜,墨歌撇了撇嘴,小夜一人单相思,再苦也得自己抗着掖着。
倒是梓夜提点道:“小夜,这次我们出门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月娘还劳烦你好好照顾了。”小夜一愣,道:“昨夜收到了阿紫的传书,说你们要出远门,还真是……”
墨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了说道:“那是自然,你好好照顾月娘。”小夜听罢面上无甚表情,嘴角却悄悄扬了起来。
梓夜看在眼里,轻轻一笑,面上却又浮现出忧虑之色,转头远远的看见姚黄上山来。眼见墨歌同小夜相谈正欢,想了想,也没同二人说,便走下山去,左右一座小山包,横竖也才几步路罢了。行至半山腰,正遇上姚黄,看见梓夜,姚黄有些吃惊,道:“咦,墨歌竟没在你边上?你怎么过来的?”
“他在山顶上。近日术法恢复了些,能在离那匣子远一些的地方活动了,这么几步路倒也无妨的。”梓夜解释道,末了,又说道:“墨歌同小夜在山顶聊天,我正巧也有几句话想说,我们不如换个地方?”
姚黄望了望山顶,点点头,领着梓夜去了山脚。山脚下有条小溪,平日里全从这溪中取水,溪水清冽甘甜,姚黄喝了几口水,随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梓夜站在一边,道:“月娘,我们明日就出发了。”
姚黄微微的点了点头,垂下眼睫不语,梓夜看着她,继续说道:“好好照顾自己,有些事强求不了便随缘吧,苦了自己也伤了别人,不值得。再者,你身边还有小夜。”不待梓夜说完,姚黄苦笑一声,闷闷的说道:“梓夜,我觉得你比他们都好。”梓夜听罢,一愣,继而笑道:“见着你们心有所感罢了。”
忽听姚黄唱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却是一支子衿,唱的哀戚不已,一曲歌罢,已是眼角带泪,却又只是倔强的仰起头来,哽咽着道:“我若不强求只怕这辈子都没了机会。我不要……”复又唱起歌来,仍是那支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梓夜听得嘴里发苦,却也无可奈何,远远看见墨歌同小夜一道奔下山来,许是二人见他忽然不见了便着急了起来。墨歌跑的有些气急,待跑到梓夜眼前,喘着气,有些气急败坏道:“师兄,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话没说完,便住了口,只余下喘气的声音。梓夜微微一笑,道:“这次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墨歌许久未见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一时竟愣住了,半晌,只讷讷道:“师兄,我们该回去了。”
梓夜瞧了一眼凑在姚黄身边的小夜,走过去,对姚黄淡淡说了句:“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说罢,对二人拱手,道:“我们这就回王府去了,二位保重,后会有期。”
姚黄看着墨歌二人远去的身影,喃喃念道:“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小夜不解道:“月娘,梓夜这是什么意思?”姚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十三
次日一早,墨歌一行辞别成王,向沂山进发。
成王府准备的马车舒适非常,车内宽敞整齐,隐隐还透着苏合香气,墨歌懒散的半躺在车里,看着自上车以来便望着车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魏紫,道:“阿紫,你昨日整整一日都不见人影,可是去了哪里?”
魏紫原本陷入重重思绪中,被忽然响起的声音吓的不轻,只愣愣的啊了一声,满脸茫然的看着墨歌,墨歌无奈,复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魏紫轻轻哦了一声,道:“去看了一个故人。”
“故人?”墨歌重复道,满腹疑问。
魏紫怔怔的看着窗外,马车在官道上急驰,一时间车内静谧无声,只听见车辚马啸,朝着沂山奔去。
故人,无非是旧时相识,每每想起却不得见,而今只能远远怀念的人。
萧凌的乡试通过的异常顺利,只有萧老爷子和学堂的夫子才知道这期间,萧凌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当年洛炎太守为了一己之私,献上牡丹之时只道那是费尽千辛万苦从山野寻来的,因此萧家的另一株牡丹才得以保存,而今,那株业已开花。那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懵懵懂懂,每次问及魏紫去了哪里,萧凌都觉得嘴里发苦,却半点也说不出来。
过了乡试,便是会试,萧凌一想到马上便可上京寻回魏紫便兴奋的紧。殊不知,萧老爷子在暗地里不知叹息了多少次造化弄人,他着实不愿萧凌上京,现今木已成舟,萧凌的倔强性子又岂是能劝的回来的,萧老爷子只得再三叮嘱萧凌在京城不要惹是生非,能少见人便少见,若是过不了会试便赶紧回来。萧凌听了满腹不高兴,自己准备了许久,对会试自是信心满满,爷爷这番话着实扫兴,却又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心下却是想着一上京便要去打听魏紫的消息。
萧老爷子满脸复杂的看着萧凌独自一人兴奋的上了路,身边的姚黄充满好奇的问道:“爷爷,萧凌哥哥这是去哪了?”
“唉,他去京城了。”
“京城?那是哪?是阿紫哥哥在的地方么?”
“是啊……”
“月娘也想去……”
萧老爷子摸摸了姚黄的脑袋,叹口气道:“等月娘再长大些了便让你去。”
萧凌一入长安,走在街头,京城的繁华热闹让他大为感叹,身边的人流穿行不息,卖糖果糕点小玩意的商贩高声吆喝着。街角围了一大圈人,走近一看,却是杂耍的艺人,不多时,表演完毕,拿着盘子四处讨要赏钱,围观的众人就又都散了开去。
随意在城内一逛便是大半日过去了,随意寻了处客栈住下,店小二得知萧凌是上京赶考的学子,便显得格外殷切,带萧凌进了房间,道了声去备热水便要离开,萧凌拉住他趁机问起了当年的牡丹。
“哦,您说的那年的牡丹啊,那可真是轰动一时啊。听闻那株牡丹是百年难得的珍品啊,围观的人将整个巷子堵的水泄不通,那年我也是好不容易得了空才溜出去看一眼,只可惜,啥也没见着。据看见的人说呀,那牡丹真真是漂亮。”店小二喋喋不休的说着,面上露出回忆之色。
萧凌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有些不耐,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一句话,便迫不及待问道:“那小二哥可知道那株牡丹被放到了么?”
小二露出狐疑的神色,道:“自然是放在宫里了。这位客官,您都说那牡丹是上贡的了,不放在宫里,还放在别的地儿不成。”
萧凌自知失言,悻悻一笑,道:“我还以为那花被圣上赏赐给什么人了呢。”
“哪能啊,听说皇上宝贝着呢。”正说着,外头传来掌柜的声音,“小刘,你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出来。”小二慌忙的冲外头喊了声马上就来,扭头对萧凌道:“客官,您好好休息,我待会就拿热水来。”说完,便出了门。
牡丹在宫中,萧凌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自是无从着手。只得每日在客栈内刻苦读书,期望会试能得个好成绩。
那一日,传来消息,丞相府邀请京中仕子参加晚宴,点明唯有乡试第一者方可入内。萧凌听罢小二的传话,不由眼前一亮,立刻投了拜帖,当日便接到了丞相府的请帖。
当朝丞相张朝言,是朝中旧臣,深得当今圣上的信任,在先皇在位时期便官居要职。此次宴请,无非是鼓励那些学子会试中取得好成绩,为国效力云云。之于萧凌,这无疑是个探查魏紫去处的好机会。
进了丞相府已是掌灯时分,府中老管家安排了众人就座,坐在萧凌右侧的是河源县的秀才许清源,二人互通了姓名,许清源出生河源大户,家中世代经商,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全家都宝贝的紧。一顿饭下来,二人俨然相当熟络。
宴毕,萧凌婉拒了许清源去花街的提议,推说另有要事要办,许清源只得一脸惋惜的跟其他人走了。却说,萧凌方才在席间找了个借口离席,悄悄去找老管家,请求单独见张丞相一面,老管家自是不答应,好说歹说还以一盆尚好的牡丹作为谢礼,终于换来半刻的时间。
管家领着萧凌去了书房,萧凌恭恭敬敬的入了内,施了礼,张丞相也是爱花之人,先前听管家提起萧凌是洛炎的仕子,还擅长埘花弄草,很是欣赏。不料,见礼之后,原本还端坐在桌前喝茶的张丞相看清了萧凌的相貌后,竟变了脸色,快步走近,又是一番细细端详。
萧凌不明所以,只见张丞相只是拉着他细看,并不讲话,只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大人,不知……”张丞相自知失态,清了清嗓子,却仍掩不住内心惶恐,问道:“你叫萧凌?你父母是谁?”
“学生确实叫萧凌。父母双亡,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说罢,却不见丞相的面色有半点缓和,小心的问道:“大人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张丞相沉默许久,缓缓道:“你是几时出生的?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
萧凌一脸莫名,却只能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学生是庚子年出生,今年二十有一。我爷爷名叫萧如海。”
“庚子年,庚子年……”张丞相不断的喃喃自语,慢慢踱回座椅,喝了口茶水镇定下来,道:“萧凌,今日天色已晚,你不妨在府上暂住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
萧凌犹豫半刻,点头告退了。
张丞相唤来家仆准备了客房,便紧闭了书房大门。管家敲门,走进书房,看到的便是张丞相扶着额靠坐在书桌旁的景象,不由问道:“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叹了口气,道:“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叫萧凌的孩子着实像她。真是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十四
管家小心的问道:“老爷指的是?”
“媛妃”
张丞相缓缓的吐出两个字,一时间书房内寂静无声。
“老爷,当年那孩子已经死了,他分明还未能出生。”
“不,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那些年我每晚做梦都梦到他,我们亏欠了他的,终究是要还的啊。”说罢,走出门去。
夜空黑的似墨般化不开,无星也无月,透着阴森,张朝言只觉得浑身都发冷了,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翠华宫内也似这般阴冷的让人不由自主的打寒颤,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侍郎,跟着尚书大人急匆匆的赶入翠华宫,亲眼见着媛妃喝下御赐的毒酒,悄声无息的倒了下去,那双圆睁的双眼透着不甘,骇的他不由的后退了几步,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到如此惨状。
尚书命人将媛妃的尸首抬了下去,当他们走出翠华宫的时候,身后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木头在火中炙烤发出劈啪声,冷宫中为数不多的宫娥发出惨叫,他们死命的拍打着宫门,可惜宫门紧锁,无人听见。
前来救火的太监宫女们无力的泼着水,大火烧了大半夜,一夜过后,只剩下焦黑的残垣和几具看不清人形的尸骨。
远在江南巡查的皇帝得知消息后自是震怒,媛妃虽已被打入冷宫,但无故惨死宫中,怎能不教龙颜大怒。他命刑部不遗余力彻查此事,事情调查了月余,却毫无进展。媛妃出生贫寒,无权无势,在宫中饱受排挤,只因皇帝在微服私访时对她一见钟情,这才将她纳入宫中。
宫中最为得势的便是当朝太尉的女儿,只可惜入宫多年不曾有过一儿半女,媛妃忽然受到皇上宠爱,还传出怀了龙种的消息,自是让她分外难堪。
皇帝于两个月后的深夜收到刑部秘密调查上呈的报告,密报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始末。读罢,他重重的将密报拍在桌案上,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力的将头靠上椅背,太尉还动不得,他深刻的懂得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这样的冤屈,更懂得现在的制衡仅凭他一己之力尚无能打破。那个可以在一旁安静听他诉说的媛妃业已不在,满腹苦楚只得暗暗埋在心中,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几年后,太尉终被架空,刑部上呈奏折称太尉在位期间屡次图谋不轨,判秋后处决,祸及全家,自此凉妃失势,于铜雀宫自缢。当时参与谋害媛妃的元凶纷纷落网,由于张朝言只是个侍郎,又鉴于他素来风评甚好,便只是贬了官,外放偏远的幽州。
那一年的旧事时隔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碧华宫自那年起也再未重建,那处残垣上春风又拂,野草蔓蔓,却无人再谈论起当年在宫中拿着小扇轻扑流萤,坐看牛郎织女的媛妃。
张朝言在院中来回踱步,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摸不着头绪的慌乱,夜凉如水,心内竟也冰凉一片。
萧凌此时也不好过,躺在丞相府中的柔软大床上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今日丞相看见自己那如同撞鬼般的表情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罢了罢了,他将被子蒙住脸,他来此的目的只有魏紫,其余的,与他无关。
次日,丞相依旧在书房与萧凌会面,却只问了萧凌所为何事来拜见,倒并没有问及生辰等问题,倒让萧凌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的答了,只说喜爱牡丹,对宫中珍藏已久的魏紫仰慕非常,求丞相通融得见云云。
张丞相摸了摸下颚的长须,微微思考了一番,道:“这事说来也容易,只是那魏紫被好生照看在后花园内,等闲人不得入内。除非……”萧凌忙跪下行礼道:“大人请明示。”
“除非,你考入了会试,进了殿试,我才能想些办法让你有机会入内。”
萧凌大喜,道:“多谢大人,学生先谢过了。”
“先别忙着谢。”张丞相沉吟片刻,道:“你若是考不进殿试,那我也没法子帮你。”
萧凌忙不迭的点头,道:“那大人若是无事,学生便告退了。”
张丞相拦住他道:“先不忙,用过午饭再走也不迟。”
“这……怎么好意思……”萧凌有些犹豫,他内心不知为何相当惧怕这张丞相,只觉得丞相看他的目光似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看个遍,无奈张丞相盛情邀请,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席间,张丞相殷切的给萧凌夹菜,喊他多吃些,萧凌受宠若惊,看着碗中堆起如小山般的佳肴只觉得味同嚼蜡。忽听得张丞相状似无心的问起他爷爷近况,萧凌暗暗的叹了口气,在心中哀嚎一声:“又来了。”面上却丝毫不敢托大,放下筷子,恭敬的答道:“爷爷身体硬朗的很,我们爷俩就靠着在卖花过日子了。”
“哦?”张丞相似是很感兴趣,“你爷爷也会侍弄花草?”
“是,我的本事还是我爷爷传给我的。”
张丞相点点头,又招呼萧凌吃那盘清蒸鲈鱼,萧凌举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将饭菜吃了个干净,一抹嘴巴,道:“大人,学生吃饱了,多谢大人款待,学生这便要回去读书了。”
不料张丞相竟道:“听说贤侄现在住在京里的长乐客栈?那家客栈我也听说了,又小又破旧,若是贤侄不嫌弃,就住在府中可好?”
萧凌眨巴着眼睛,面露菜色,只得随手端了杯茶咕噜几口喝了下去,压了压惊道:“大人太客气了,学生实在不敢当。学生过惯了苦日子,若是住在大人府中恐怕会不习惯,若是影响了会试,那便罪过了。学生这就回客栈,大人告辞了。”这几句话说的一气呵成,萧凌面露微笑,不待张丞相有所反应,便施了一礼,一溜烟出了相府。
张丞相无意识的用手指敲着桌案,已思考了整整一个时辰,管家上前进言道:“大人是否还有所怀疑?”
“福伯可还记得当年宫中莫名失踪的花匠?”
“大人指的是,刘萧澜?”管家回忆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
“正是他。刘萧澜,萧如海,福伯认为这可是同一个人?”
“这,小的不好说。不过,小的可以让人去洛炎查看,待探明真相再来回禀大人。”
张丞相颔首道:“那有劳福伯了,此事不宜声张,找个机灵点的人快去快回。”
离会试尚余三日,萧凌自相府归来,每日都收到相府送来的各式点心服饰书册,他头疼的看着房中一角高高堆起的物件,庆幸丞相日理万机没空前来理会他这等小人物。
殊不知,那日张丞相命福伯调查萧如海之事早已有了眉目,萧如海领着姚黄早被“请”到了相府,姚黄抱着花盆看着富丽堂皇的相府吃惊不已,拉着萧如海惊叹道:“爷爷,好大的房子,好漂亮。”
萧如海苦笑着看着渐渐步入大厅的张丞相,心想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十五
待丞相在大厅站定,萧如海便跪下行礼,道:“草民拜见张丞相。”
张丞相仔细看着萧如海,点点头道:“果真是你,刘萧澜。”
萧如海苦笑一声,道:“瞒不过大人。”
张丞相叹了口气,道:“当年你亦算的上是我的老师,我痴迷花草,每逢有不懂的地方便要向你讨教,这份情谊着实称得上是师徒了。”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洛炎城郊的小小花农——萧如海。”
张丞相没有说话,只是将萧如海从地上扶起。萧如海低声对姚黄说道:“月娘,你先出去。”姚黄怯怯的看了看前头的张丞相,只见张丞相微微一笑道:“这女娃儿是萧老的孙女?长的怪可人的。”说罢命人将姚黄带到后院玩耍。
二人人落座后,婢女奉上准备好的茶水。丞相缓缓开口道:“其实,本官不想追究当年你从宫中逃逸之事。本官之想知道萧凌的事。”
萧如海沉吟片刻,道:“萧凌?大人指的可是草民的孙子?”张丞相轻笑一声,问道:“那萧凌真的只是萧老的孙子?”萧如海装作诧异,道:“那是自然,当年我从宫内不辞而别,正是因为家中的儿媳难产,我无奈之下只得连夜出宫,事后又怕宫里的人怪罪,这才……”
张丞相小啜一口清茶,道:“是儿媳?难道不是媛妃么。”
萧如海听罢此话,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道:“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欺君之罪草民可担当不起啊。”
张丞相冷笑一声,唤来管家,只见管家领着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妇走进厅内,萧如海抬头一见不由地微微变了脸色。张丞相默默看在眼中,笑了笑,道:“萧老可认识这位夫人?”
“这……草民不认识……”
“大胆!萧如海,本官念你抚养皇子不易,你若是老老实实说出真相,本官还能请求当今圣上饶你一命,可你几次三番推脱隐瞒,你让本官如何交代。”张丞相重重的一拍桌案,怒道。萧如海垂头不语,管家便朝那老妇使了使颜色。
老妇颤巍巍的上前几步,道:“刘大人,你不认得民妇了么。当年,不是你喊我来替一女子接生的么,那女子……”
萧如海深吸一口气,道:“别再说了。”说罢便朝张丞相伏下身子,叩首道:“大人,草民自从来了长安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既然大人都已知晓了,那草民无话可说。”
张丞相满脸痛心的指着萧如海,道:“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媛妃?”
“草民问心无愧。”萧如海一听道媛妃的名字,昂起头,大声道:“当年我助媛妃娘娘生下皇子正是因为娘娘在宫中对我有恩,而娘娘对我的嘱托便是不要让此子踏入皇宫半步,我前半生谨遵娘娘遗命,这可惜,只可惜,那孩子不听劝呐。”说到最后竟老泪纵横,情不自禁的低声啜泣起来。
管家看情势不对,忙走上前,悄悄对张丞相道:“大人,此事不妨拖上一拖,眼下最要紧的是会试之事。”张丞相看着跪坐在地上泪水涟涟的老人,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命管家将萧如海留在府中好生侍候,便走了出去。
管家命人将老妇送了回去,搀起萧如海,劝慰道:“刘大人,皇子能回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大人何必如此伤心。”
萧如海抹了抹泪水,道:“福伯,你觉得当今圣上为人如何?”
“这……”管家有些犹豫,萧如海叹了口气,道:“当今圣上虽不失为一个好皇帝,可惜登基不久,尚且年少,难免有些心高气傲。若是让他知晓他还有个哥哥,那他该如何?自古无情帝王家啊,福伯跟在张大人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道。”
管家沉默不语,萧如海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比萧凌晚生了一年,按理来说,当年的太子之位本应是萧凌的,这么说来,若是萧凌回了宫,圣上是让位不让?”管家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惊的赶忙捂住萧如海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又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刘大人,这话你我知晓便好。我家老爷恐怕也是有此顾忌,这才没立刻禀明圣上啊。”
这些事住在长乐客栈的萧凌一概不知晓,待会试的日子一到,他便满怀信心的走进了贡院。考完之后,便与许清源等考生一道去酒店吃酒玩耍,转眼便到了放榜之日,萧凌果不其然考进了殿试。
张丞相得知此事,便让管家告知萧凌,殿试之日便带他去宫中御花园观赏那株魏紫。萧凌听罢,兴奋不已,每日掰着手指计算着殿试的时日。萧如海也听说了,整天心焦的不能自已,眼瞧着日子越来越近,恨不得立刻告诉萧凌让他赶紧逃走,只可惜,他和姚黄都被软禁在相府不得踏出门半步。
该来的还是要来,天意如此。
那日,萧凌进了大殿,当今圣上端坐在殿前,冕冠上垂着冕旒,看不清脸,只觉得分外端庄严肃。本就对做官毫无兴趣,萧凌只是草草了答了,屡次不专心的左顾右盼,惹得当今圣上看了他好几眼,而他毫不自知。待殿试一结束,便有丞相身边的人悄悄领着萧凌进了花园。
走进花园,满园的桃花李花开的绚烂,萧凌慢慢的跟在那侍人的身后,只觉得周围安静的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他从好些天前便开始想,见着了魏紫该说些什么,可是想了好久,都没有答案。
隔着大片桃花,隐隐看见了牡丹的影子,萧凌忽的又紧张起来,侍人小声在他耳畔说道:“公子,那牡丹便在前头,小人先告退了。”他抿了抿嘴,什么都没听进去,再往前走了些,竟有口干舌燥之感,短短几步路,仿佛走了好几个时辰般。
前头有人着了一袭紫衫静静地站着,见着萧凌,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萧凌蓦地想起了那年大旱,他等了那人整整三日,再次见面,那人也是这般站着,星眸含笑。
“紫尧,你混蛋,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他愣怔了许久,冲上去的第一句话便是像往常那样的责备。
两个少年转瞬扭打在一起,魏紫任萧凌将自己压在地上,闭上眼睛等着萧凌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等了许久,他只听见萧凌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紫尧,便再无言语。魏紫了然的微笑着抬起手臂,抱住了那个忽然就默不作声的少年。
“萧凌,好久不见。”
十六
从洛炎到沂山一路南下,共需三日。
离沂山地界尚余小半日,墨歌便在马车上纠结着该不该回师门一趟,算算时日,师父这会子该四海云游去了,去了也见不着面。况且下山这么些年,还不曾回过师门一次,若是忽然回去了,师兄师弟们免不了要问起,人多口杂,要是说漏了什么总不放心。斟酌许久,终于决定还是等这件事完了之后再带些礼物回去请罪。这么一想,墨歌心下便舒坦了很多,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哼起了歌。
魏紫瞧着墨歌脸上的神色变脸似的,只觉得分外有趣,现下竟又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也开朗了些,打趣道:“墨歌,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自然是爷爷我回了家,心情好。”墨歌随口一答,引得魏紫惊讶道:“呦,何时当的爷爷?”
梓夜在旁笑道:“他便是这么个人,满嘴跑马,口无遮拦,阿紫你别在意。”复又对墨歌说道:“师弟,你方才是在犹豫要不要回师门?”
墨歌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拨弄了下车内的香炉,道:“嗯。”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与二人听了,梓夜听罢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这次回来本来就纯属意外。”
“不过,”魏紫犹豫道,“我们该去哪找鸩鸟?”
墨歌和魏紫同时看向梓夜,梓夜无奈道:“我虽然比墨歌在沂山待的时日久些,但也从未见过那传说中的鸟。”言下之意,你们看我也毫无用处。
“不过,听说师门的藏书阁中有几册孤本写到沂山的传说,我虽然没见过,但是觉得应该会有记载。”梓夜思考片刻,继续说道。
墨歌不由的眼前一亮,道:“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正巧,师父云游去了,我们可以偷偷潜回师门盗书。”
“好主意。”魏紫附和道,“那么待我们到了山脚下,休整一日便趁夜出发,可好?”
三人合计好,差不多也到了沂山。
沂山脚下有个小镇,因山中有修仙的道士,平日里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小小一个沂山镇也显得热闹非凡,而今已近日暮时分,街上鲜少行人,墨歌走在大街上,感慨道:“小时候这里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果真一点都没变。”
“师弟,你小心些,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你。”
“师兄放心,我施个障眼法,保管让他们认不出。”
小镇上不缺客栈,三人随意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些的店,要了两件上房,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吃饭,店小二替他们抹了把桌面,麻利的上了几道菜,道:“二位客官你们是来看活神仙的?”
魏紫好奇道:“哪来的活神仙?”
小二眨巴着眼睛,道:“嗨,就是沂山掌门啊。不知活了多大岁数了,我们这里的人都叫他活神仙。”
墨歌听罢,扭过头去噗嗤一笑,悄悄对梓夜说道:“看来许久不回来,连师父有了这等响亮的名号都不知晓了。”梓夜也忍着笑道:“小心师父他老人家听到了这话又教训你。”
魏紫瞄了笑的正欢的两人一眼,恍然大悟道:“哦哦,对,我们是来拜访的。”
不料小二遗憾的摇摇头,道:“那可来的真不巧,都说活神仙云游去了。不过,便是在平日,也是轻易不得见的。”说话间,菜也上齐了,小二道了声客官慢用,便去招呼其他人去了。
墨歌挑了挑眉,道:“看来师父他老人家的习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果然不在。”
魏紫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道:“那正好方便我们行事。”那菜放进口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竟入口即化,口味也甚是新鲜,墨歌也夹了一筷子,介绍道:“这是沂山特有的豆腐,外出这么些年,再没吃过这个味道了,着实怀念。”
“沂山果真人杰地灵,连一道豆腐都做的如此别致。”魏紫赞叹道。
用过晚饭,便各自去歇息了。墨歌在马车上了待了许久,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僵住了似的,浑身难受,想了想,便跟梓夜商量着不如就趁着今夜上沂山,也好活动活动筋骨。梓夜看了看天色,不到子时,凭墨歌的脚力,来回两个时辰绰绰有余,便答应了。
上山的小道墨歌不知已走了几回,自是熟悉的闭着眼睛也能走。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师门。门口有两个沂山弟子守着,墨歌瞧着眼生的很,思索着大约是这两年新来的师弟,一时竟又大为感叹,若是再晚些年回来,会不会连同门都不认得了。
小心避过守夜的弟子,墨歌顺利的进了藏书阁,那几册书被放在阁中最顶层,因少有人翻阅,书页只是因年代久远略显泛黄,倒是崭新的很,墨歌掏出从王府顺手拿来的夜明珠,打开书册瞄了一眼,古书出自近千年前,大约是沂山刚建派的时间,“果然是好书。”梓夜也凑近了看,示意墨歌往下翻,书中记录的都是山中久不出世的珍奇物种,“我们先回去再慢慢研究。”墨歌合上书册,出了藏书阁。
“不愧是自家地盘,来去自如。”墨歌走在回程的路上,晃着手中的几本书册,得意的晃了晃脑袋,梓夜道:“也幸亏师门守备不严。”正说着话,忽听林中有异动,墨歌皱了皱眉,往那处望去,却什么动静也没了,只有山风吹动树叶发出的轻响。
梓夜走近了些去看,依然什么都没见着,山中气息也纯净明澈,全然不似有邪物的模样。梓夜回过头,对着墨歌摇了摇头,“兴许是风声。”墨歌猜测道,便不去理睬它,继续赶路。
又往前走了一会,林中竟慢慢弥漫起了大雾,清晨有雾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山中湿气重,精怪也多,只是,这雾气古怪万分,墨歌将夜明珠拿在手中,被明珠的光芒照亮的雾气隐隐透着不自然的黑色,墨歌仔细闻了闻,竟还带着腥咸的气味。墨歌心中警铃大作,捏了个诀,周围的雾气渐渐散去,又是一阵风吹来,雾气散的快没了影,天上的明月显露出来,照的林中一切无所遁形。
梓夜闭了眼,只听见耳畔风声阵阵,雾气中带着那点腥咸味道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二人四目相对,都觉得万分诡异,墨歌向四周探查了一番,却毫无踪迹,眼见天快亮了,沂山师门中将有早起的弟子沿着这条路去山谷打水,墨歌只得先回了客栈,纵身跃起,几个起落间,已不见了人影。
十七
回到客栈,天刚破晓,墨歌一夜未眠,正欲躺回去再睡会儿,不料还未躺踏实便听有敲门声轻轻响起。墨歌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的问道:“谁啊?”
无人回答,却听到门锁哢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墨歌翻身坐起,只见魏紫笑盈盈的进了门来,复又将门锁上。墨歌一脸抑郁的看着他熟络的坐在椅子上,便又躺下去,将头蒙在被子中,瓮声瓮气的说道:“你自便,我再睡会。”
魏紫瞧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册,道:“我道是好奇昨夜你怎么一夜都不见人影,原是做贼去了。”
梓夜也被他俩的动静吵醒了,见是魏紫,便笑道:“昨夜收获不小,阿紫我们去隔壁房间慢慢聊,让墨歌再睡会。”
魏紫听罢梓夜说起半夜林中遇到的蹊跷事,不禁皱了皱眉,道:“既然你感觉不出此物的恶意,那诡异的大雾又是怎么回事。”梓夜叹了口气,道:“毫无头绪。大约是我们学艺不精,这才看不出来。”
魏紫边思索着边随意翻动的书页,久置在书阁中的书册沾染了淡淡的樟木香气,书页翻动间香气扑鼻而来。忽听梓夜喊道:“阿紫,往前翻两页。”魏紫忙依言向前翻了两页,只见那页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鸩出沂山,其形大如雕,墨紫色,长颈赤喙,羽有剧毒。其声大而厉,有闻者懵三日而未醒。能致雾,黑紫色,其味腥臭,微毒。
魏紫转头看向梓夜,道:“看来,你们昨夜兴许是撞见鸩鸟了。”梓夜摸着下颌,道:“看描述确实有些相似,可惜我们昨夜只见着大雾,不曾见过鸩鸟。不如,我们今夜再去探查一番。”
“嗯。”魏紫点了点头,却听梓夜低声道:“阿紫,若找着了鸩鸟,你当真想……”
魏紫良久不语,只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成王爷侥幸能成功,他不求赏赐,只希望那人能醒来。若是失败,他作为从犯,想必也逃脱不了责罚。身为花妖,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已是天理不容,不论成功与否,他定是要被上天毁了修为,打回原形的。
“我只想他能平安的醒过来,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求。”魏紫轻声说道。
原本便是欠了他的,亦不过是拿命去还罢了。
萧凌那日殿试,因表现差强人意,只是取了三甲末次。萧凌也不在意,只想着哪日找个机会将牡丹从园中偷出来才好。自从与魏紫见了面,萧凌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在宫中无人知晓魏紫早已成了精,魏紫平日里在牡丹中潜心修炼,倒也清净的很。
这日,皇上召萧凌进宫,萧凌大为不解,问了来传旨的公公,公公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有些忐忑的进了宫,皇上正在御书房与丞相议事,萧凌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传召他进去。
进了御书房,丞相并未离开,只是站在一旁,看见进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萧凌见着皇帝,老老实实跪下行礼。不料皇帝只是端详他许久,并未喊他起身。他惴惴的悄悄抬起头来,皇帝今日只着了便装,没了冕冠上的冕旒,倒是看清了模样,正兀自胡思乱想间,蓦地听见皇帝一声冷笑,道:“爱卿,这便是那媛妃的孩子?”
丞相在一旁跪下,道:“……是。”
“那,朕是不是该,喊他一声,大哥。”这一句话的语气森冷莫名,一字一顿,让萧凌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他们的对话他着实一句也听不明白,但是皇帝对他的敌意他确实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皇上。”张丞相惶恐的喊道,皇帝没有理会他,只是走下来,低头看着萧凌,道:“萧卿,听丞相说你很喜欢朕宫中的那一株魏紫?”
萧凌不明所以,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皇帝冷哼一声,又道:“那朕将那株魏紫送给萧卿可好?”萧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能答道:“臣惶恐。”
二人对峙良久,萧凌只觉得腿都快跪麻了,皇帝这才转身走向张丞相,道:“张朝言,你身为两朝重臣,可知道这事该怎么办才好?”张丞相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的更低,皇帝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查的出来,那些个有心人就查不出了?”说罢,俯下身子,在丞相耳旁低声说了什么,霎时,张丞相的面色惨白,震惊的看着已转过身子的皇帝,颤巍巍地说道:“皇上,这……万万不可啊……”
“这没你的事了,照我的吩咐去办就是了。你先退下。”皇帝丝毫不理会在身后连连叩首的张丞相。
没人知道那日张丞相走后皇帝在御书房对萧凌说了什么话,守在门外的太监只觉得时间过的格外漫长,等萧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他迎上去,道:“大人是否要回去了?”只听萧凌看着明月,低声道:“我想去花园瞧瞧。”
太监犹豫道:“这,天色已晚。”萧凌只是对他笑了一笑,道:“劳烦公公带路了。”身后传来皇帝威严的声音:“安公公,带他去。”太监诺了一声,便带着萧凌走了。
花园很快便到了,萧凌站在前头没有动,安公公走上前去,道:“大人,到了。天色已晚,还请大人快些看。”萧凌没有说话,月光下只留了一个挺拔的背影,他掏出一锭银子,道:“公公,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还请公公一个时辰后再来,可好?”安公公没有收银子,只是说道:“那夜深露重,大人多保重,老奴先告退了。”
萧凌笑了笑,安公公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个背影,那背影终是渐渐融入到夜色中去了,月光下竟依稀看见了两个影子,安公公惊骇的揉了揉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夜,魏紫见着萧凌很是诧异,萧凌依旧嬉皮笑脸,道:“我偷偷求了公公带我来的,紫尧,看到我来是不是很高兴。”魏紫笑着坐下了,没有说话。
他们像往日在山野看夕阳那般席地而坐,魏紫蓦地听见萧凌喃喃说道:“紫尧,我们回家。”正要回答,却觉得肩头一沈,原是萧凌睡熟了在说梦话,他抬头看着空中一轮圆月,低声应道:“好,我们回家。”
后来,魏紫早已记不清他究竟走过了多少地方,亦数不清四季鲜花又开了几转,山路迢迢水路漫漫,多少次跋山涉水千里万里,每每夜深看见远方的弯月,不由自主的便忆起了那夜,夜风暖软,靠在肩头熟睡的少年低声呓语。
千里跋涉不过是为了一句。
“紫尧,我们回家。”
十八
当夜,墨歌一行又来到了昨晚鸩鸟出现的地方,是夜月明星稀,林中只有风声阵阵,三人候了一整晚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连着两日都是如此,到了第三日,墨歌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魏紫在附近转了一圈毫无收获,便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墨歌,你这是在做什么?”
“画画啊,阿紫没见过人画画?”墨歌抬起头,一脸天真的说道,魏紫借着墨歌身上那颗夜明珠的光细细打量了一下所谓的画作,不由的抽了抽嘴角,道:“墨歌还真是童心未泯。”
梓夜也过来瞧了一眼,对魏紫说道:“阿紫,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这是一个阵法,我们沂山最基础的缚灵阵。”说罢,望了一眼墨歌,道:“师弟,你是想用这个阵来困住鸩鸟?”
墨歌放下手中的树枝,拍了拍手中的尘土,站起身来,道:“师兄聪明。”梓夜嗤的一声笑道:“你就这么肯定鸩鸟今夜会来?”墨歌伸了伸懒腰,点头道:“直觉。横竖也没事做,大不了百忙一场。”
墨歌在周围的树上贴上符咒,阵法算是大功告成了,梓夜在一旁轻声道:“你为何还留着一处缺角?”墨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道:“大约是心有不忍。”说话间,四周的雾气又仿佛弥漫了起来,墨歌和梓夜顿时心中一凛,相互对视了一眼,墨歌嘴角微微一扬,低声说道:“怎样,我直觉很准吧。”梓夜回了他一个笑,便向四周望去,猛地发现魏紫竟不见了踪影。
雾气渐渐大了,便是连近处的事物都已然看不清了。梓夜皱了皱眉,道:“我去找阿紫。”墨歌伸手拦住他,道:“师兄,不要急,我们先想办法找到鸩鸟。你莫忘了,阿紫也是妖。”梓夜听罢,只得凝神静气,任由雾气将自己围住,二人站在原地集中精神,将这方寸之间的土地一点一点的搜索过去。
不知是那鸩鸟隐藏的太好,还是雾气不过是个假象,二人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鸩鸟一丝一毫的痕迹,墨歌不由地有些焦躁起来,那股子腥咸的味道冲进鼻腔里,让人几欲呕吐,墨歌咬了咬牙,一挥衣袖,雾气被逼退了些。墨歌忽地纵身跃起,梓夜想阻止已是迟了,只见墨歌纵身间已跃上最高的那处枝头,上头雾气少了不少,抬眼望去,周围几十里一览无余,忽见远处似是有人,定睛一看,竟是魏紫。
墨歌传话给梓夜,二人一同往那处疾奔而去。山灵精怪间互相有种特别的吸引,怕是魏紫方才便发现了鸩鸟的踪迹这才匆忙赶去。待墨歌赶到,只见魏紫正面色紧张地看着一处,那处本是深黑色的一团雾气,渐渐有了形状,依稀是一只一人多高的大鸟,昂首振翅间山风猎猎,墨歌面露喜色,朝魏紫使了个眼色,魏紫会意,上前说道:“魏紫恳请鸩鸟一见。”
不多时,雾气渐渐散开了,墨歌和梓夜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见着了鸩鸟的面,当真有些不可思议。那鸩鸟化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墨紫色的长发,赤红的眼眸,见到他们面上露出高傲的表情,冷声道:“你们要什么?”
“鸩羽。”魏紫沉静的答道。
“不可能。”鸩决绝的干脆,冷冷一笑,道:“你们只知鸩羽有剧毒,却不知一片鸩羽便是我的百年修为,岂能这么随随便便给了你们。”
“那还请鸩明说,我们可以来做交换,只要我们办的到,任何东西都可以。”墨歌开口道,不料鸩只是看了他一眼,道:“那我要你身上的那个匣子呢?”墨歌听罢,面上一冷,眼神刹那凌厉起来,道:“休想。”
鸩转过身去,道:“那你们别白费苦心了。”说罢,便要离开,魏紫闪身拦在他面前,道:“若是我说我愿意用我的一身修为换你的一根羽毛呢。”鸩露出惊讶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斟酌片刻,道:“留下你的遗言吧。”魏紫轻轻一笑,墨歌趁此机会将手中的符咒甩出,迷住了鸩的双目。鸩只觉得双眼似有烈火灼烧般疼痛,它恨极,变回了原形发出凄厉的叫声,霎时间林中风沙四起,墨歌捂住自己的耳朵,将缚灵阵开启,传闻沂山老祖曾用此阵降服了一条盘踞在山野作恶的黑龙,那阵法端的是凌厉无比。鸩的叫声渐渐低了下去,墨歌稳住身形默念符咒,只见风沙渐止,魏紫正欲上前拔下一片羽翼来,忽听有人大喊一声道:“住手。”
梓夜闻声望去,竟是李寄卿。“他怎会在此。”梓夜不解道,魏紫上前一步,道:“李先生请退后,若是伤到了先生可就别怪我们了。”
“你们不会伤了他吧?”李寄卿看着那只大鸟因疼痛闭上了眼睛,担忧的问道。梓夜劝慰道:“我们取了鸩羽,便将它放了,请先生放心。”李寄卿看着眼前不甚明晰的一个影子,道:“你就是跟在墨歌身边的那位?”
“是,在下沂山梓夜。”
魏紫取了鸩羽,示意墨歌撤阵,墨歌有些忧心的看着那只貌似乖顺的庞然大物,他暗忖:若是现在撤阵那鸩鸟心存不甘必定前来报复,这可如何是好。正犹豫间,阵法露出了些破绽,那鸩鸟抓住了机会,振翅嘶鸣,狂风席卷而来,趁众人一不留神被风沙迷住双目之时,鸩鸟猛地反扑过来,直取魏紫的心脏。墨歌勉强睁开眼睛暗叫一声不好,不料,有个影子更快的扑了上去,抱住那鸩鸟,一人一鸟竟双双跌到了地上,一路翻滚间不见了踪影。墨歌凝神散去了风沙,众人追上前去,只见林中遍地是残枝落叶,随着被鸩鸟压折的断枝铺成的路寻去,那尽头竟是处不见底的深渊。
三人面面相觑,谁能料到李寄卿竟跟着一起跌落了悬崖。魏紫握紧了手中装着鸩羽的袋子默然不语,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返回洛炎的路上,梓夜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魏紫,问道:“阿紫,萧凌是怎么死的?”魏紫听罢浑身一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跟当年媛妃一样,一杯毒酒。”说罢,苦笑一声,道:“好歹还赐了个全尸。”
梓夜轻轻叹息一声,墨歌望着窗外沉默不语,马车正驶过一片村庄,远远望去炊烟嫋嫋渐次散开,水田中的白鹭清吟一声,飞上高空,从窗口望去,正巧能看见那鸟儿在头顶盘旋着复又飞远了。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怎知帝王家的苦。”墨歌垂下眼睫,低声说道:“真还不如那只白鹭来得潇洒自由。”
回到洛炎的时候,正遇上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成王爷满意地看着袋中的鸩羽,又听闻李寄卿的惨事,只是长叹一声,世事难料。魏紫躬身施了一礼,道:“还请王爷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墨歌沿着连廊一路走去,前头带路的侍女对着他遥遥地一指,道:“那便是梅影居了,一般人不让进去。”墨歌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那我就在外边瞧一眼,可好?”侍女点点头。
正走着,梅影居里忽地有人跑出来,雨势正大,后面有侍女赶忙追出来,边跑边喊道:“小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啊,小王爷……”守卫听到动静,忙拦住那痴傻的小王爷,只见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不断挣扎的小王爷送回了房中,很快,这座宅子又安静了下来。
墨歌站在梅影居的大门外,瞧了瞧不见减小的雨势,轻叹一声。屋檐下,雨水如泄,沾湿了衣裳。
鸩羽的炼制墨歌没有插手,整日除了逛街就是睡大觉,清闲的很,倒是魏紫一直在王府内忙进忙出的。
这日,墨歌躺在客房外的园子晒太阳,与梓夜不经意的聊起魏紫的事。
“师兄,阿紫在炼药?”
“应该是了,上次我们在临川遇着他,他不是为了苏姑娘手中的定魄珠才答应帮忙施迷魂引的么。现下,鸩羽已到手,王爷应当把定魂珠给他了吧。”
墨歌把手背在脑后,躺着看湛蓝的天上浮云悠悠,笑道:“这件事能就这样完了,那该有多好。”
六月,一晃而至。
都城长安正为皇帝的生辰做着准备,洛炎成王带着一副用雪缎冰丝制成的麻姑献寿图和一壶酒上了京城。传闻,成王制成了延年益寿的丹药,放在贺寿用的上好陈酿中,喝下此酒能长生不老。
墨歌待成王走后,也上了京城。临行前,他请魏紫,姚黄,小夜去了洛炎最大的酒楼,小夜打趣道:“墨歌可是因为上次没喝着羊羔美酒,心有不甘呐?”墨歌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这羊羔美酒果然名不虚传。”
觥筹交错间,墨歌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刚相逢的日子,犹记得那日阳光正好,牡丹花的香气飘散在整个洛炎城,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恬淡安详。
喝完了杯中酒,便是各奔东西,各自道一声珍重。
夕阳下,风正暖,酒微醺。
十九
长安城很大,大到一进了城便失了方向。城外柳色空蒙,有人在春末如雪的柳絮下折柳一支依依惜别;城中楼阁重重殿堂浩浩,有人诗歌百首,歌尽了悲欢离合。
站在城门口,城墙高耸,进出城的人往来不绝,几十年前曾有人进了城去,再也没能出来,墨歌叹息一声,蓦地就失了游玩的兴致。索然的在重重楼阁间闲逛,常乐坊的虾蟆陵盛产美酒,墨歌寻了处酒家,要了壶好酒,坐着细品。
忽听旁边有人说道:“听说这次成王爷身边还带了位绝世美女,见过的人呐,都被惊的说不出话啊。”另有人嘲讽道:“哪有这么夸张的,美女我见的多了。”说罢,立刻有人搭腔道:“那美女一定是献给当今圣上的,你也就顶多见见百花楼里的姑娘了。”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嘴里也开始四处跑马不着边际起来。
墨歌喝干了杯中酒,复又倒了一杯,思索着成王这次出来不曾听说有带美女,莫非成王还留了一手。梓夜方才仔细听了那些人的描述,一袭黄衫的绝色女子,那不正是姚黄。梓夜着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看见墨歌尚在沉思中,便轻声说了。墨歌摇头道:“怎么会,月娘那丫头现在一定还在洛炎陪着阿紫。”梓夜亦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只叮嘱墨歌少喝些酒,便又坐在凳子上打量起往来的人来。
再过些日子便是皇帝的寿辰,自是有不少朝臣来长安贺寿,还有不少番邦的使臣带来礼物以示友好,酒肆中也越发热闹起来,金发碧眼的美丽胡姬更是惹得男子们的频频侧目。墨歌喝尽了一壶酒,耳边的喧闹声愈见响亮,不免有些烦闷,丢下酒钱,便回了客栈歇息。
成王爷住在皇上为他安排的行宫内,守卫森严,等闲不得入内。墨歌矛盾了一整夜,成王爷的计划势在必行,若是成功,不止是整个朝廷会乱了方寸,若处理不当,更会惹得国家大乱,况且此次番邦使臣众多,早有觊觎者蠢蠢欲动,若是此刻一乱,边境不稳,还是百姓遭殃。
墨歌一声叹息,当时若是交出去的是一根假的鸩羽该有多好。
梓夜看出了墨歌的矛盾,反复思量,道:“不如,将那酒偷出来。”墨歌沉吟片刻,道:“这倒是可行,只可惜,行宫守卫森严,成王早就信不过我们了,我们此次来长安身后跟了多少尾巴,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我们有半点轻举妄动……”
“成王爷定然会让我们死无葬生之地。”梓夜无奈的说道。
墨歌顿时觉得头大如斗,半晌下定了决心,道:“师兄,我想办法甩掉那些尾巴,再进入行宫内,看能不能查出那酒的所在。”
“也好,到时候你只要在行宫附近等我,我一个人进去方便些。”梓夜补充道。
“不行,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墨歌拒绝了梓夜的提议,梓夜知晓这事无法说通,只得先应了墨歌,到时再见机行事。
这边墨歌正为毒酒的事情发愁,魏紫在洛炎炼制的药丸已然快好了。
萧凌的尸体被放在城外深山的寒洞中,洞外有成王府的重兵把守,魏紫这些年不辞辛劳收集到的药材都被放在此处。现下,药已快制成,魏紫进了洞内,萧凌的尸身放在冰棺中,因口中含着定颜珠,容颜未改,鲜亮如初,一如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紫尧微笑的靠着冰棺坐了下来,轻声说道:“萧凌,药终于快做好了,马上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他慢慢闭了眼,想起当年萧凌在宫中饮下毒酒,抱着牡丹,一步一步的往暂住的客栈走去,待走到房间已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魏紫眼睁睁的看着他倒在面前,倒下的瞬间面上犹带着微笑。一路上那人口里喃喃自语着:“紫尧我们回洛炎,再不分开。”竟是最后的遗言。
收起满腹思绪,魏紫走出寒洞,不料,门口的侍卫架起手中长枪将他拦住,魏紫面露寒色,厉声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有侍卫答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谨遵王爷的命令。还请公子在此多待几日,那药炼成了自会有人替公子送来。若是公子执意要走,我们拦不住,但是洞内的那位公子,我们可没法保证了。”言辞倒是客客气气的,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魏紫抿紧了嘴唇,已是气急,可是萧凌尚在洞中,还不能轻举妄动,只得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奋力一甩衣袖,走进洞内。
难道长安出了什么事。魏紫暗忖道,墨歌已到长安,不如传个信去问问。这么一想,便立刻折了只纸鹤,轻轻吹了口气,纸鹤化成蚊虫大小悄悄飞出洞外。魏紫在心中默默祈祷,长安离洛炎几百里,只希望这纸鹤能平安到达。
墨歌这会子正为夜探行宫做准备,已是傍晚时分,墨歌慢慢行至常乐坊,照例要了杯好酒,偷偷瞄了眼身后的尾巴,嘴角微微翘起,轻哼一声。
而在行宫外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过,把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他道:“你是什么人,这里不允许随便经过。”那小贩点头哈腰,口中道:“对不住啊这位军爷,俺是粗人,不懂这里的规矩。今日进城卖酒,正巧路过。”边说着,边悄悄揭开手中的担子,露出里面的两个酒瓮,一股醇香的酒气瞬间飘散出来,那侍卫眼前一亮,小贩朝那侍卫指了指一个隐蔽的角落,悄声道:“这位军爷,要是喜欢,行个方便,让我过去,这两坛酒酒送您了。”那侍卫犹豫一下,看着门口另一个侍卫,走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便又走来,“走吧。”
小贩露出讨好的笑容,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随着那侍卫走到僻静的角落,慢慢的将酒从担子中掏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侍卫便已躺倒在地上。小贩——墨歌轻轻一笑,施了个障眼法,穿上侍卫的衣服,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你怎么去这么久,东西拿到了么。”守门的另一个侍卫抱怨道。
墨歌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待会咱哥俩好好喝一盅。”
不多时,便又人来换岗。墨歌顺利的进了行宫,一路上跟着那侍卫走着,边留心着周围景物。走到房内,二人坐下,拿了些下酒菜,墨歌作势为那人倒酒,一杯酒刚一落肚,那人便两眼一花,晕了过去。
墨歌将那人放倒在床上,熄了灯,闪身出了门。
行宫比王府大了数倍,又不熟悉地形,墨歌只能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摸索。梓夜悄声说道:“我在这行动比你方便,我去那边瞧瞧。”墨歌正要拒绝,不料,梓夜已先行一步,走了过去。墨歌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再这样熬下去,恐怕还未能找出毒酒的所在便要天亮了,只得随着梓夜去了,自己去了另一边。
正小心摸索间,墨歌只觉心中一痛,暗叫一声不好,他自从施了锁魂咒后便与梓夜心灵相通,梓夜出了事他也心有所感,心下念头急转,飞身折回。一路沿着梓夜经过的路寻去,竟越走越心惊,只因有一股相似的灵气愈见清晰,是连山的术法。墨歌心中一凛,若是梓夜碰着那人,可如何是好。
却说墨歌正焦急的寻找中,梓夜已找着了藏酒之处。还未靠近,便已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气,梓夜咬住了下唇,刚想唤墨歌前来,不料一阵晕眩感竟逼的他无力支撑,他勉强稳住身形,眯起眼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人影,来人出自连山,敌友未明,想闪身避开,却半点也挪不动脚步。
二十
忽听熟悉的娇笑声传来,“承安,真巧,我只是随便逛个花园也能遇见你。”梓夜浑身一震,只见一个鹅黄的身影轻轻巧巧的拦在了自己的身前,正是姚黄。
姚黄悄悄回过头,轻声道:“嘘,不要说话,我帮你引开他,你赶紧走,不要回来。”说罢又笑语晏晏的对那名叫承安的连山弟子说道:“承安,既然我们如此有缘,不妨一起去逛逛。”
“呵,佳人相约承安自是荣幸之至。”承安亦报以温和一笑,话锋一转,面上出现森冷之意,道:“只是,不知,姚黄姑娘身后可藏了什么人。”姚黄心下一凛,面上却依然柔柔一笑道:“哪有什么人,承安当真多心了。”
“哦?”承安自是不信,逼近一步,道:“那便请姚黄姑娘避让,待承安清了这不明的灵体,再与姑娘一道游园。”
姚黄要紧了下唇,不让分毫,二人正僵持间,忽听墙头噗的一声轻响,承安回过头,大喝一声:“什么人?!”只见一个影子极快的掠了出去,正是朝着藏酒的房间而去。承安面露寒色,闪身便追,姚黄趁此机会,对梓夜低声喝道:“走。”说罢,便当先一步,朝行宫外走去。
待承安追到房内,却只见一张纸片悠悠飘落,他捡起那张黄色的符纸,转瞬便捏了个粉碎,恨声道:“好个沂山。”再走出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这一招声东击西使的非常成功,姚黄带梓夜远离了那下了咒的一角,只低声说道:“梓夜,赶紧跟墨歌走,不要再插手。”说罢便急匆匆的折了回去。
梓夜满脸复杂的看着姚黄匆匆离去的身影,墨歌轻轻落在他身旁,道:“师兄,我们的行踪快要被暴露了,赶紧走。”
二人出了行宫,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墨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今晚太过惊险,惊的他出了一声冷汗,却见梓夜仍是紧皱着眉头不说话,便道:“师兄,是祸躲不过,我相信月娘自有主张,我们不要太过担心了。”
梓夜亦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只担心月娘,还担心阿紫那边是否出了什么纰漏。”墨歌心知此话不假,却只能道:“阿紫那边若是有事必定会传信过来,我们现下只有静候皇帝的生辰再做打算了。”这话只当是宽慰自己,也宽慰了梓夜,说完二人也不见得轻松多少,加之连山承安这个与墨歌不相上下的强敌在,更是增添了不少未知数。
未来几何,无人知晓,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只知自己已尽力,便是无愧于心。
皇帝的寿辰终是如约而至,朝中以成王爷为中心暗流汹涌。
墨歌收到了阿紫的传信,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回信告知了长安的状况,又特意问了姚黄的事,待将信传了出去,墨歌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风雨欲来。
皇帝寿辰之时,成王爷献上那副麻姑献寿图,以及一壶美酒和一个美女。传闻中那倾城的女子笑吟吟的献舞一曲,在场之人莫不惊为天人。皇帝被迷了眼,勾起一抹笑,道:“皇弟有心了。”
当夜,那女子被召侍寝,有宫女将那女子指引至寝宫,女子不慌不忙的走进宫中,冲着龙榻上的皇帝浅浅一笑,太监将成王献上的寿酒端上,女子端着酒杯,柔声道:“皇上,小女子敬你一杯。”当下便将那酒一饮而尽,复又端起另一杯,凑到皇帝耳畔轻声说道:“皇上,这酒有毒,成王谋反。”说罢,仍是浅浅一笑,将酒倾倒在了明黄的地毯上,那地毯瞬间被烧灼出了一个大洞,皇帝脸色一变,眼看那女子涂了丹寇的嘴唇渐渐透出青紫之色,皇帝急忙抓紧了她的手,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民女名叫姚黄。”说罢,便缓缓闭上了双眼,脸上犹带着一抹微笑。
大雨转瞬落了下来,敲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门外,刀光丛丛,兵戈之声响彻了整个皇宫,将士的铠甲在瓢泼大雨中发出犀利的寒光,皇帝推开寝宫大门,门外站满了列队的士兵,禁宫三千勇士,手握长枪,在雨中岿然不动。
“报告陛下,成王余孽业已肃清。”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看着墨色的天空中大雨哗哗倾盆而下,却洗刷不去这宫中许多血色与怨仇。
墨歌得知消息已是一天后,他看着小夜抱着逝去多时的姚黄来到客栈,满面风尘。小夜面上平静非常,只是淡淡的说道:“墨歌,谢谢你。”说罢,便走出门去,梓夜在身后喊住他,问道:“小夜,你打算去哪里?”
“去大理,听说那里四季花开不败,我想月娘会喜欢。”
墨歌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耳畔依稀听见那首古老的歌谣在缓缓吟唱: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小夜盼了这么多年,终是未能听见那首歌,原是情到深处,纵是悲伤到了极致也不曾流下泪来。
墨歌打开小夜留下的一封信,薄薄的一页纸,墨迹淋漓,写尽了多少悲欢。魏紫费尽心思从临川得来的定魄珠从一开始便被姚黄掉了包,他从未知晓过姚黄对自己的心思,亦不知姚黄也因此早已被成王爷利用。真真假假,不过是上演了一场戏,最后的一出戏中,姚黄假意给皇帝献酒,不仅为了报复成王,也为了报复自己。
“师兄,你说姚黄为何要去送死?”
“那定魄珠是假的,炼出来的药定然是没有效果的。月娘这丫头看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她同阿紫一般,都是那样决绝的性子,得不到的宁愿一起毁了,也好过一个人孤单。”
“师兄,我们回洛炎。”
曲终人散,繁华不再。
到达洛炎的时候,六月已过了大半,因是夏日炎热洛炎城内行人稀少。墨歌缓步行至翠微寺,寺中的后院早已荒废多时,墨歌推开房门,房中积了厚厚一层灰,墨歌轻轻擦去藤椅上的尘埃,慢慢的坐下来,看着窗外的烈日灼烧了满园的牡丹,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墨歌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回过头去,却是寺中的方丈。
方丈看到他,念了声佛号,墨歌回了一礼,问道:“大师,魏紫去了哪里?”
方丈看着窗外的一地残阳,只是说道:“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墨歌又问:“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方丈答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梓夜想了想,问道:“大师,他们在一起了么?”
“佛曰: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专为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遇见不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方丈说完,便再不言语,墨歌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
走出房门的时候,墨歌忽地听见方丈在身后说道:“阿弥陀佛。红尘滚滚,爱恨情仇不过执念尔尔。”
墨歌默默地点了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