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见不远处有鞋底压过雪地的声响,此间主人温故里跟“捉j-ian”似的出现在视野里。洛阳顿时又想起愚蠢的自己用五子棋和温故里大战三百回合的囧事,雪白的面皮上绷不住,悄悄透了点红,于是乖乖地站在原地,跟闯了什么天大的祸一般,万分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干笑了两声——如同一个暂时被大人寄养在福利院的小孩儿,左等右等等不来家长领,于是便毛手毛脚地上蹿下跳,却一不留神破坏了公物,只能乖乖领罚一样。
“哈哈……前辈,我没想爬树,我早上刚出门,没料到这天儿能这么冷,”他顿了顿,垂头仔细回味了一番方才的遭遇,试图做一番鞭辟入里的解释和分析,但奈何想来想去,死活想不通原因,只好退守一步,七拼八凑地道,“我一脚才踏出门槛就打了个哆嗦,迎面吹来一阵风,那你知道人在寒冷的时候骨骼肌会不自主战栗……”他唧唧歪歪到这里,心里一激灵,瞬间替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代罪羔羊,顿时嘴皮子都利索了起来,“……骨骼肌不自主震颤产热御寒嘛,胳膊腿儿就全都开始发抖,估计是抖动的浮动比较大,我一下没收住,一头就上树了。”
温故里心底有那么片刻时候,见缝c-h-a针似的生出一丝失望,他又把手缩回了衣袖里,视线下垂——这孩子,半分不似那人的骨血。
他的心里渐渐浮起一个虚晃的人影,因隔了漫长的历史长河的缘故,面目和身形都逐渐趋于模糊,唯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还入木三分地刻在他的眼皮上。
许多事,被他无意地、故意地抛却脑后,在这一时间都一齐跳上台来,联袂为他演了一出叫时过境迁的戏,纷纷扰扰几千年,最后繁华落幕,画面定格在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上。
洛阳的肚子突然特别不长脸地叫嚣了下存在感,温故里瞬间被他这一番着实不小的动静拉回了现实,下意识地一挑眉,似乎十分诧异于“人居然还会饥饿”这个事实。
洛阳顿时英雄气短,邦邦硬的腰杆瞬间软了八度,细如蚊蚋地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不像是好话。
他身后一簇阳光自头顶罩下来,背向阳光的面目拢在一团模糊里,温故里心里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平向横移半寸,错开太阳s_h_è 线,眼睛一眯,蓦地发现洛阳浑身一团y-in影里,表面遍布许多细碎的缝隙,有熔金一样的光芒自缝隙里闪现出来,如同他体内有什么东西左冲右突,急欲破茧而出。
洛阳浑身发毛,总感觉有一种要被此人生吞活剥的错觉——此白发妖人的目光十分纯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就和医院里影像科的SPECT一样,能把人全身的骨骼、内脏都拍得一清二楚。
这眼光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手起刀落,没几下就把他解剖成了一具骨头架。
他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小雏j-i叫板雄鹰一般,颇有那么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其实内心却在嚎叫:“看毛线!”
要搁平常,换个人能这么死死盯着他看,他能原地化身为一只孔雀,买一送一地再开个屏。
但这个白发妖人的视线太邪门儿了,无法下定义,既不是想约炮的那类热情似火的眼神,也不是单纯的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而是如同一个鉴赏大师那般,非要给他全身的骨r_ou_都衡量出个几斤几两,好放在猪r_ou_店里卖。
洛阳本来就不是个人畜无害的主,只是鉴于此间主人还算一个颜值不低的美人,似乎也是顾寒声极为敬重的一个人物,因此爱屋及乌地把他也收进了眼皮子里,不过到得眼下,别人似乎不把他这份看重放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冒犯他的心理防线。
他身上那股子温温软软的小家碧玉的气质一忽儿散了个一干二净,眼皮一掀,气场忽地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原本谨小慎微的站姿也骤然松懈下来,给人一种下一刻他就要lū 袖子和别人不计后果、不论生死地掐个你死我活的错觉——洛少爷彻底炸毛了。
温故里突然说:“你还没喝药。”
他话一撂下来,落在洛阳身上的视线全数收了回来,转身抬脚走了。
“……”
洛阳一肚子火被姓温的这个王八蛋一打岔,瞬间全部都死在肚子里。
那股火急欲寻个破口一泻千里,偏偏主人眼下倒成了个锯嘴葫芦,于是只能没头没脑地在九曲回肠里横冲直撞,只把主人家撞出一肚子内伤。
也不知是不是肠子里那股邪火作祟,洛阳在数九寒天里非但一点冷都感觉不到,还见鬼地感觉自己前胸后背处生发出一层热汗,六月炎夏时候穿来的单薄衣衫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洛阳十分想找个冰面凿个窟窿,跳进去洗把冷水澡。
……洗个毛,没有浴巾澡巾沐浴液,条件这么艰苦,在这里待着,真他娘的委屈大发了。
他靠在树底下,双手垫在后脑勺上,先十分惬意地打了个漫长无比的哈欠,手指头高举在半空里闲闲地指指戳戳,漫无目的地画起圈儿来。
他看着自己手指头,渐渐地被要被自己催眠了,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
然后,眼皮子半开半合间,看见空中自下而上洒出一片银白的弧线。
熊孩子一激灵,浑身的瞌睡虫登时胎死腹中。
那些弧线七扭八歪地没有形状,时而是一阵波浪线,时而又组成了一系列不甚规矩的圆圈,再然后,开阔的空间上一笔一划地多出几个字,“我想睡了姓顾的”。
洛阳眨眨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空中的线条,似乎十分难以置信——那些线条分明是他方才无意中指指戳戳画出来的!
他又试着划出两个字,洛阳,手指落下不多时,空中果然板板正正地多了了洛阳两个字。
他站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纹路看了会儿,自然屁说道儿都没看出来。
正欲撤开视线的时候,突然在自己手掌的各个关节处,看到熔金之色依次闪过,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手掌上腾起一簇分外明艳的火苗。
洛阳心底狠狠一哆嗦,呆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这一簇火苗自他的掌心窜出来,又渐渐顺着他的手腕、胳臂,窜到了肩头。
很快,他就顾不上震惊了。
自心底里由内向外,什么东西如同螳螂刀,不留情面地劈在他的壳子上,将他的壳子撕裂成了一块一块破布条似的败絮,接着,他脑子里一片血热,一场漫天大火蓦地在他身上腾起,一把将这些败絮一样的身壳子烧了个彻彻底底。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肩上蓦地被人压了重于泰山的斤两,压得他膝盖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弯,好悬没直接跪地上去。
他的肩头明明空空如也,他却仿佛背负了整个乾坤。
那重压如同如来的五指山,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肩背上,瞬间砸得他一口气难以为继。
洛阳想到了什么,心尖上蓦地涌上一股钻心的疼,眼眶瞬间红得不像话——
这是他们那些人口中所谓的九州吗?
那顾寒声,每日便是在这样的重压下……谈笑风生的吗?
那日当他事不关己地说出“不要对我有所期待”的时候,那人到底伤心到什么程度,才会忍无可忍地举起手掌要扇他一耳光,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计算着尺寸和距离,将那一耳光避开了他的耳朵,劈在他身后的墙上?
鬼使神差地,洛阳一抬头,神色复杂的顾寒声左手攥着右手,出现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一副欲言又止。
洛阳心尖狠狠颤了颤,此前心里曾有过的那些乌漆抹黑的见不得人的龌龊小心思,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都不想做,就想狠狠抱住他,然后问问他,说“你累不累”。
然后他看见顾寒声神色里闪出一丝不忍,下一刻,他周身的压力忽地烟消云散,杳无踪迹。
他身上那片火都转凉,腾起一片冷灰,偃旗息鼓了。
洛阳十分不做作地背过身去,腾出一只手,将一脸心酸泪收拾干净,才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30章 蝴蝶
洛阳身上那股属于“澹台千阳”的、纯正的“皇家血统”的魂魄,居然自己破壳而出了!
顾寒声眉心微耸,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他抱着胳膊,一脸高深莫测地戳在原地,心说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七百年前,洛阳身被重创,奄奄一息,又在油尽灯枯之际走失一魂,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不得已,去了趟北海若那里取了张符箓,将他的魂魄订在一副冰壳子里,又到生魂司处借来三魂,当时他受各方牵制,只是马马虎虎地将这些来源不同的魂魄牵在那个冰壳子上。到后来,如履薄冰地过了那段非常时期,这才腾出功夫,将他那一身败絮一样的残魂理了理。
而今再看向他的魂魄,那张符箓被方才那把火烧了个精光,冰壳子也碎得稀巴烂。
蹊跷的地方在于,北海若的封魂符箓历来坚不可摧,别说洛阳身上那身碎得稀巴烂的残魂冲撞不出来,就是当年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斧子下去,都未必能把那道符箓粉碎。
换言之,这道符箓,用蛮力是万万解不开的,真要解开,还得去找北海若,大概也应了那句“解铃还需系铃人”吧。
只是,完全觉醒的魂魄上似乎……还有一股没来由的起床气,显得懵懵懂懂的,一副睡不醒的可怜模样。
就这副模样,指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开封魂符箓,基本是天方夜谭。
顾寒声一边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看出朵儿花来,一边又不自觉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显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