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彩的程回一听这话,就有点幸灾乐祸,觉得跟石典成了难兄难弟,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你完蛋了,他和别人打赌的事就从来没输过——要我给你分享分享如何把这句丧权辱国的称呼喊出口吗?”
石典:“他什么时候多了个这样的毛病,很喜欢别人给他叫祖爷么!简直、简直是低级趣味。”
程回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没有猢狲猢子,他可能太寂寞。”
林邠刚才看见顾寒声和洛阳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心里嫉妒得发狂,为什么是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蹲在这里和他说话!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毫无意识地握紧成拳,略长的指甲刺进掌心,他反倒冷静下来,“说我自大也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跟我打,你没有胜算。”
顾寒声十分谦虚地笑了笑——难为他还知道什么叫谦虚——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放任自流,一本正经地彬彬有礼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林邠、石典、程回:“……”
简直是个出类拔萃的神经病!
石典:“佛你妈!熊瞎子么?这人早八百年黑成煤球了,他不用放下屠刀,他就是把大屠刀,他生平只欠被人大卸八块了!”
“就你话多,早晚把你舌头割了喂活宝,”顾寒声不耐烦道,“我这叫例行公事,监狱里都还有感化一说呢,我就不能感化我的子民?”
林邠看马戏团猴耍似的,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颇有些百无聊赖。
顾寒声锲而不舍地说,“我知道你童年悲惨,不仅只有千阳一个玩伴,还经常被人当成过街耗子穷追猛打,更悲惨的是,连千阳自己都是个二缺孩子,他能给你的实在有限。如果这些祸事构成了你如今这种人格缺陷,我以天地共主的身份起誓,我能给你最大的原谅,我甚至愿意为你祈祷。”
“说服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迷途知返,或许将成为我目前最大的野心。”
林邠像打量二百五似的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恶意满满地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决定,在毁灭一切后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去成为一个知错就改的人。”
顾寒声把手从风衣兜里掏出来,全身放松,并没有戒备,好好先生似的温和道,“还是那句话,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人,如果我不能为他们伸张委屈,那我存在的意义便小于等于零。林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么多年你吃过的苦,竟然只能将你塑造成这样一个人人唾弃的人么?上天交给你的‘大任’,竟是让你和全天下为敌么?”
石典对这诡异的走向表示不能接受,登时有点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程回,“不是,这人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怎么突然就不认识他了呢?他以为自己能用三寸烂舌头击败那混蛋么?”
程回同样困惑,“我只能保证,他并没有遁入空门。”
这时林邠古怪地笑了一声,“大人,留着你的二两力气想想一些比较靠谱的事儿吧。”
顾寒声叹了口气,低垂眉眼,装模作样地痛心疾首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真是尽力了——”
说完,身形猛地拔起,稳稳地悬在当空,风衣的下摆被山风鼓荡得翻飞不止。
他嘴唇微掀,似笑非笑的模样,把谁都没放在眼里,但似乎把谁都放在了眼里。
林邠严阵以待,抽出了数以万计的咒符来为自己助阵,他的背后层层叠叠,金光一片,全是他的傀儡。
而顾寒声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武器,甚至都没有祭出九州令,更别提队友——猪队友们都跟苍蝇似的趴在蜘蛛网上等他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邠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字符便争先恐后地咆哮而来,把顾寒声从头到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林邠为防有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如同马蜂窝一样的巨大窠臼。
这时候,百花香突然挣了出来。
他力量本不弱,只是对方的鬼触手实在太多,纠缠得他手忙脚乱,而这会儿林邠要全力以赴对抗顾寒声,加在他身上的禁制便稍有放松,他借着这一机会把自己释放出来,趁人不备,一挥手召回吸星盘,特别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偷溜了——
他似乎算计出来,自己在林邠这里似乎讨不到什么便宜。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邠比当年更加心狠手辣,也比当年更加手眼通天。
他对自己此番前来却空手而归,感到懊丧不已。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正反两派的人都睁大眼睛在等,而顾寒声被困在那个马蜂窝里,没有任何动静。
林邠冷笑一声,手指里抽出一道字符,牢牢拴住那个牢笼,转过身来y-in笑道,“你们还有什么指望吗?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仇视这一切?因为我讨厌你们这些故作正派的嘴脸,虚伪得令人作呕!一个个满嘴的仁义道德,可还是把一个无辜的少年逼得拿起了屠刀——”
程回打断了他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演讲,十分酷地说,“少废话,你回头。”
林邠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为程回的话里有诈,站得稳稳的未曾回头,在自己的正对面架起了一大面镜子。
镜子里,将顾寒声团团包围的符咒缝隙间,逐渐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来,字符间的缝隙由原来的严丝合缝变得渐渐松散。
林邠眼仁左右微微摆动,似乎有些眼震颤。
几乎在一瞬间,没有任何过渡的,骤然爆发出一阵瀑布飞流的劈裂声响,那个黄灿灿的马蜂窝如同被人埋了一个炸/药,轰然从中皲裂开来,四散的水珠所过之处,杀人的字符都退避三舍。
林邠猛一回身,亡羊补牢地去补救牢笼之上的缝隙,但根本于事无补。
顾寒声毫发无损地悬在原来的位置,乌黑的头发s-hi透了水,浑身s-hi淋淋的,慢条斯理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邠,你太自负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不死之身便万事大吉了,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偏头,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滴落的水珠,一字一顿道,“我是一个你即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也不能摧毁的人,我奉劝你如果不能击垮我,最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活着,别太欠削。”
林邠对此的反击,是将几乎整个不周山外围的锁山咒全都抽调了出来,几乎每一个咒文,甚至于标点符号,都开始落地成兵。
白玫忍痛爬起来,已经跨过了锁山咒的圈地范围,又回头看一眼还在昏迷的王茗,实在于心不忍,又返回去把她也拖拉了出来。
顾寒声居高临下,带着点怜悯的慈悲,伸手虚虚一拖。
当空里,缓缓析出一个个透明的影子,全是披坚执锐,手持冷铁,漫山遍野得层出不穷,似乎无穷无尽。
这些透明的人被阳光一晒,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彩,缤纷剔透,美好得如同梦境。
人群中有人低呼一声:“七色军!”
随后,有排山倒海的呼啸声音,千篇一律地重复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醍醐灌顶,震耳欲聋。
顾寒声端立得像个佛爷,敛目低眉地不知对谁谦虚道,“我知道。”
林邠顿时就知道自己毫无悬念地输了——
咒文无法对付任何没有灵气的东西,就像它无法对付吸星盘一样,它也无法对付这些凭空冒出来的虚幻之师。
果然,本来所向披靡的字符阵像瞎了眼的盲人,一个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束手就擒,被三两下打回原形,垂头丧气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不远处,已经深陷锁山咒里的洛阳如同一个婴孩,被人妥帖地安放在一个透明壳子里。
不到一刻钟,原先嚣张得无法无天的字符全都回到了山体周围,重新干起了“锁山咒”的老本行,只有极个别还在那里负隅顽抗。
但大势已去,林邠输得一败涂地。
哗啦一声,当空掉下来一阵雨,所有的透明人也随之不见了。
顾寒声:“令宗主还站在这里,是要自取其辱吗?”
人帅,本事还大,还会做饭,这么贤惠,石典自豪得恨不能上蹦下跳,“老顾你简直是我男神!”
相比之下,程回就有点矜持了,“少男神了,叫祖爷。”
林邠浑身剧震,“你到底——”
是什么来历,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都是自讨没趣,脸色铁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离开了,像个被打得毫无翻身之力的公j-i。
东岳和刘素从高处摔下来,碰了个对头彩,彼此颇不嫌丢人现眼地拳脚相加了一番。
高越还想回去把白玫一起接走——她身上还有未解的毒——一看刘素这么不知道脸皮为何物,顿时气不打一出来,骂骂咧咧地揪着他耳朵把他拉走了。
顾寒声看他们走到绝对远,松了口气,缓缓降落在地,“有事没事儿的都滚蛋,这么多人站我眼皮子底下,烦。”
当时也没有多少人,四岳带来的队伍一个没剩,被剃了个光头,听到顾寒声这么发话,登时都老脸一红,简直不想承认自己是带兵前来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山脚上就只剩下了程回、石典,还有惨遭遗弃的白玫和王茗——全是披红挂彩,没一个全乎的。
而罪魁祸首还安安静静地昏迷在那个玻璃壳子里,心口的三毒印,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