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机械而标准地行动起来,去点灯,给灯加满煤油,去找锄头,然后去圈房里开始干活。在这个时间内,我的心情的复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更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绝望。不过,我仍然像岩石一般,像是我的未来仍和从前一样,发生什么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我标准而紧张地干着,不一会儿,就把“猪窝”起出了好大一堆堆在爹指定的那个地方,还堆得像模像样的,由于灯盏的位置放的低,这堆现在该叫“干粪”而不是“猪窝”的东西在墙上浓黑的影子看上去要比“干粪”堆本身高大许多。我把灯盏的位置放得低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经常都在苦役般地劳动,苦役般的劳动让我身心受到的伤害只有我自己知道,尤其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意识到这种伤害和痛苦。这间圈房的墙是我和哥哥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筑出来的,这半年时间我们除了上学、吃饭、上厕所和必要的睡眠,都在干这活,干的全是只有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才干的活,活虽然最后干成了,受到了爹妈和人们的交口称赞,好多人都说看我这一年的表现,我已经在开始变好了,但是,这一年的苦役在我身心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永远也不会磨灭了,特别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会意识到它,而它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灯盏的位置放得低,屋里的东西的影子就都会大许多,这使屋里影子、灯光、物体能够互相映衬、互相对比而形成一种“景象”,而“景象”总是能够使人身心放松和愉快的。在这间屋子里,我特别需要这么一种安慰。
不过,今夜我已经不需要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互相映衬、互相对比给我提供风景了。我劳动了一会儿,“干粪”也有好大一堆了,屋子里就出现了一些惊人的另类的景象了。首先是我命名为“白色神魔”的那个幻象。这个幻象追随我已经有些日子了,天天晚上在我床前闪耀,大白天,我行走在路上,它也会突然出现,其状无法言喻多么穷凶极恶,现为一个可怕的宇宙x_ing魔怪状,张开血盘大口向我扑来,一下子将我吞进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意识恢复正常时,我还心有余悸和惊魂未定之中,感觉是,我,还有整个世间都是刚才被这个魔怪吞进去又吐出来的,还不怀疑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消失不见了的,在世上哪儿也找不着我的,偷偷向四野环顾,怕都有人看出来了。不过,对这种事情,比起从前,我更能够平静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地对待了。
今夜,我进圈房刚开始干活它就出现了,只不过不是现为可怕的魔怪状扑向我,而是一个浑圆的白色的东西,并且越来越明亮、真实、强烈、耀眼,在很短的时间里它就有最明亮的月亮那样明亮耀眼了,就好像月亮从天上下来了,到这间屋子里的我面前了,它就是这个样子。这让我不能不有些惊异了。而且它始终在那个位置,形态稳定却在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更加强烈、明亮、抢眼,在那儿欢笑、歌舞,最后美得令人叹为观止,也令人心生恐惧。不过,尽管它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但是,我怎么也接触不到它,走不到它背面去,看不到它的背面,它也不遮住世间任何东西,不影响我视看世间任何东西。我想,它也许就只有一个面,如果真有只有一个面的事物,它也应该就是这样子。当然,我更在想,它不过是我幻象而已,正因为是我的幻象,所以就是这样子。
第二个出现的幻象是一堵墙整个就像一滴墨水在一张纸上慢慢浸润、扩散开来那般,一种只能把它形容为“鬼神黑”的黑色出现在墙上,那部分墙我看不见了,从灯光中消失了,“鬼神黑”慢慢扩大,越扩大就越黑,最后,整堵墙让我眼睁睁地看到从灯光中消失了,看不见了,只有这种“鬼神黑”了。这比“白色神魔”还让我惊异,幻象能够看起来遮住了现实之物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看它扩散的那样子,我担心这种“鬼神黑”会扩散至整个圈房,最后整个圈房的所有墙都是这种“鬼神黑”了,那时我也就真在不是比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地狱里了。但没发生这种事情,“鬼神黑”扩散满了那堵墙就不再扩散了,只是在无声而飞快的越来越黑,黑得最后我不能不说它是神的眼睛了,要不也是一整个神的血浸进了那堵墙里了,我甚至于不得不想到,那堵墙可能已经真的消失了或整个质变了,变为神的血或神的眼睛了,它再也没有我们通常所说的实物的真实x_ing了,已然完全是神的没有一颗电子的真实x_ing的美的梦了。我开始把它命名为“墙上黑斑”,继而命名为“墙上黑魔”,最后命名为“墙上黑色神灵”。
接下来出现的幻象是我又看到“自己”,不是很多,只有几个,只不过是那般清楚和稳定,就好像它们是把以前我看见的成千上万的我“自己”进行集结综合而形成一种更高、更真实的我“自己”。这些“自己”的其中三个,出现于一种要么形容为“虚无之境”要么形容为“梦幻之境”的“地方”,它们出现在那个方向上的那几堵墙我也看不见了,就像它们是放电影那样放映在这几堵墙上的,我看得见这些“电影”,就看不见放电影的“银幕”了,不过,很显然,这些“自己”既不是把墙遮住了也不是把墙质变了,让原有的墙消失了,事情应该是它们占据了我脑里的某个位置,让这些墙暂时从我脑里的“视野”中消失了,我也就看不到这些墙了,只是看不到它们而已。我还斗胆上前去摸过,墙的确硬硬的还在。
除了这三个“自己”,还有一个“自己”我称之为“劳动之神”,它是一种似乎只能说是纯形式的存在,只有一个轮廓,只是一种清淡的光。它也在干活,在起一种宇宙x_ing的“猪窝”,只不过在它那里一切都是光或完全无形的、我看不见的。它在我起“猪窝”的地方起它那种“猪窝”,在我来回的路上来回,速度快如闪电,我还没有来回一趟它就来回千千万万趟了,不时直接从我身体中对穿而过。虽然我知道它是我的幻象,幻象而已,但是,它每次对穿我而过,我的心脏中间窄窄的一缝都有如刀切过的纯生理的疼痛,随着一次一次的这种疼痛,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在飞快的增加,似乎过不了多一会儿,我可能就自燃了。它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我抬头望了一眼才知道最好不要估量它的高度,这一看我的感觉是它是看起来不及圈房高但实际上它高过长空、高过九天、高到了宇宙的尽头。它让我心脏的那种纯生理的疼痛我承受不了,也很恐惧,但我又觉得只有它每趟来回都对穿过我的心脏,都将我切割,我才算完成了我的“使命”,尽到我的“责任”,而我必须完成这种“使命”,尽到这种“责任”,我别无选择。
那三个像放电影“放映”在那几堵墙上的“自己”,每个的形态和大小和我本人差别不大。其中一个我命名为“创造的自己”,它在一个由一种虚淡的光形成的类似“学习桌”的上面“创造”,只见成千上万个个至美至奇的“作品”从它手下源源不断地出现,堆放在“学习桌”上,学习桌显得像天地般广阔,这些作品就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之多,也像天地间的事物那样形态各异、千奇百怪,只不过它们都是由一种虚淡的光构成的,而且全都只能说成是鬼神的作品,比起人的创造和人间万物,也只有它们才是美的。
另两个“自己”并排站在一起,一个也是由虚淡的光组成的,一个则是黑黑的。虚淡的光组成的“自己”在怒形于色地大骂,对着他前面我只看见了一部分的只能称之为“虚无之境”的虚空大骂。它是“愤怒的自己”。看这“虚无之境”,感觉它里面有一个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的存在,造物主就居于这虚无之境中,又感觉到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虚无和沉默。“愤怒的自己”骂的就是虚无和造物主,骂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它的骂声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虚空里没有回音,它就因为没有回音而愤怒和诅咒。它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
黑黑的“自己”则在忏悔地恸哭,哭只有无边的虚无和虚空,哭自己的哭声只有在无边的虚无和虚空里回荡,永远也得不到任何应答和回音。这不是什么,就是它无边的罪过,万劫不复的堕落,它的深渊和地狱。
还有一个“自己”是我看不见的,它跪在爹的床前忏悔地恸哭,请求他们理解和原谅。我不怀疑爹妈他们是看得见它的,尽管我知道他们看不见它,因为他们是不看的。对这个“自己”的真实x_ing我想都没有想过应该怀疑它,在我现在这种状态下,也不可能想到。
不过,我没有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个“自己”出现而改变我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我不过是岩石、尘土、机器那样的存在,一切,当然包括这些幻象了,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除了对这些“鬼神事物”做了那么几个有限的、小小的实验外,我仍在标准地、一刻也不停地干活。心中几次涌起几乎是无法遏制的恐惧,但是,它们也都很快就平息了,我心灵的大海又恢复我认为只有它才是真实、才是一切、无止境地强化它就是一切的一切的那种平静,还有那种放弃和空无一物。
对这几个“自己”,我知道它们是幻象,是虚无,即使有它们所对应的真实之物,那也仅仅是我大脑和心脏里的一些平常的时候一般不可能的细胞的活动,总之是纯物理和生理的活动,只在形式上不同于我的身体平时的纯物理和生理活动而已。但是,我也不可能看不到它们实实在在的是我们生命和灵魂深处的几个“结构”,这几个“结构”对我们的整个人生都具有支配x_ing的意义,是它们定型了我们的人生,决定了我们的人生,我看到,正因为我们有这么几个“结构”,我们才成其为人的,不然,我们就还是动物。也可以说,在动物进化成人的那一瞬间,人就有这几个“结构”了,人作为人的行为模式、情感模式都被这几个“结构”定好了。人有自由意志,可以忽视和压制其中任意一个或几个“结构”对我们的作用,但这种忽视和压制肯定会造成恶果,把人变成怪物。面对这几个“结构”被激活了并现于我面前,我看到,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见到这几个“结构”和它们对人生的意义都是迟早的事情,即使活着不可能,在“黄泉路上”也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