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切都是贫穷惹的祸,我们在《家庭教育》这卷中就从对于贫困者来说他们第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吃饭”说起。
我们家虽然很穷,吃不饱饭,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清眼亮眼汤”,我们家喝“清眼亮眼汤”都在沟里喝出名了,但是,就是“清眼亮眼汤”都没有多的,我个人的经验是,一般情况下我喝到第三碗,也就才半饱的时候,妈就要把我碗给我夺了,因为再喝,家里就有人一口也喝不上了。不过,我们家每年在吃的问题却有两件大事,一就是请张书记吃喝,再就是请大队其他所有干部吃喝。那可真的是大吃大喝。
先说请大队除张书记外的所有干部吃喝。张书记是每天都有“过午”和“宵夜”,大队其他领导干部没有这好事,但一年里也会被一沟人除了少数那几家人外轮流正式请吃一回,我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这不因别的,就因为他们是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对于他们不是凡人,而是神人,领导干部自己也当自己不是凡人而是神人。这事情也已成了我们沟里的一道风景,一项定期举行人人有份的神圣仪式,一个习惯和习俗。
每一年一进入腊月,沟里人就开始轮流请吃这些大队干部了,除了张书记外全都会一个不漏的被请到,还必须赶在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他们请吃了。不请张书记是因为张书记是“一把手”,是需要特殊对待、重点对待的。沟里人把请吃的这一顿饭叫做是给这些领导干部的“拜年饭”。这些大队干部的职位分别是大队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治保主任、大队会计、共青团团支部书记,八人一桌,不多不少,刚好坐一桌。这事情在腊月初一就开始了,每天这几位领导干部都不是吃一顿、吃一家人,而是吃好几顿、吃好几家人,不然,就赶不到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一沟里除了那少数几家人家家都吃了。大家排着队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往往是在这家人的饭桌上还没有下席,就另有人家的主人到桌前来等着候着了。我还听人们私下在说,不赶在别人前头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可不行,因为到了最后几天,他们可能已吃得吃不了多少了,他们就会想这些最后请他们吃的人是不是故意到最后才请他们,在为自己打小算盘。在家里,我就听爹在说,我们家既不要在头两天请他们,也不要落到最后几天,最好是在初七、八左右。
对我们孩子来说,腊月到了,年就天天在叩我们的心了,我们说不清年是什么,但是,它就是令我们激动、神往,让我们这一年有一个盼头、一个等待、一个憧憬。而腊月一到,大人们也开始天天议论年,关于它的来历、它的传说、“腊八”是个什么日子、“腊二十三”又是一个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之前必需给先人亡人上坟、什么日子之后就不能动土了,等等,也把我们的心逗得痒痒的。年少不更事,每年都看到一到腊月大队那些干部就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这家吃到那家的景观,腊月又来了,又看到大队那一大串人人穿得鲜亮、个个都是人物的干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家吃向那家的景观,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年快来了的喜庆和红火,要是看不到这道景观,都会感到年就要到来了的气象少了一大半了。
从腊月初一起,不只是我们孩子们,沟里所有院落的外边都站满了人,看那一串干部从这家走向那家,议论着、谈说着,说的都是好听的话,那一串干部听见了都会觉得耳根子舒服的话,那一串大队干部看这么多群众在观看他们、瞻仰他们,还像明星、像从神国仙界下到人间的众神一样向群众们招手致意,个个满面红光,笑得无比灿烂而温暖,就像是东方红、太阳升,他们把他们的温暖慈爱的阳光洒向四方、洒向黎民、泽佑万民。
每一年一到这个时候,我们家里几个小的都在盼着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了。这一是因为有这么多重要的人物一齐到我们家,还要大吃一顿才走,我们会感到家里这一天是多么喜庆、多么光鲜体面、多么充实,这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有的;二是我们当然是有私心有盼望的,盼望我们也能给捎带上吃一顿好的,都过去一年了,我们可一顿好的都没有吃到。我们还生怕爹妈今年把这事给淡忘了,或打算取消了。爹妈他们呢,可不会淡忘这事,老早就在商量割几斤r_ou_,r_ou_的肥瘦程度该是怎样的,还要买些其他什么配料,等等。这几斤r_ou_也是爹老早就割回来藏好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家里有这样几斤大r_ou_,我们心里就不会没有个盼头,心想再咋的,也不会完全没有我们的,哪怕只是个零头。
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那一大串大队干部来了,非常的整齐、非常的准时。这天一到爹妈就会严令加劝诱,要我和弟弟俩出去耍,天黑前不要回来,只留哥哥一人在家帮妈烧锅,给妈打个下手。但是,我们平时向往的就是出去玩耍,这天却爹妈再怎么弄我们也不出去了,要留在家里,爹妈也不好发作,就只有忍着我们了。再说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假装出去,等那些大队干部到了,我们才回家去,这时爹妈就是向我们作个脸色都不敢了。
他们,这些大队干部们可都是值得尊敬和景仰的神一般的爷爷、n_ain_ai啊,他们见到我还总要把我叫到他们跟前,抚摸着我头问我多大了?会数几个数?还说我长得乖,聪明,长大一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等等。我们心里有蜜一般的感觉。
但是我们的心主要还是在灶房里面。灶房里香气四溢了,我们就去撑着灶头看着锅里,盼望妈会赏给我们一口。我们心想妈平时那样疼我们,今天可不会不赏我们吃一口。可是,妈在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理都不理我们,最多把嘴凑到我们的耳朵旁就像在咬我们的耳朵似地说上一句:“要听话呀娃啦,拿出去都不够哪有你们的呀!”那样子还挺凶狠。我们呢,就争取表现,帮妈干这干那,即使帮了倒忙也还是那么勤快,为的啥呢,还是为了妈能赏我们一口。但是妈是那么坚决和绝情,绝对不会赏我们一口,就好像这就是她要坚持到底的人生原则。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一天都没有能让妈赏我们一口,哪怕是只是一个r_ou_筋筋,哪怕只是一口油炒的萝卜丝。看着妈一碗又一碗、一盘又一盘子给他们端出去了,我们指望这指望那,指望奇迹发生,但得到的都是失望,锅里面干净得就是伸着舌头去舔也舔不到什么,我们还在灶头上、砧板上,甚至于地下到处睁大了眼睛去找,找妈遗漏了的、不小心弄掉了的,但是,就是一个萝卜丝的惊喜也没发现。妈做得真的很绝啊!难怪她在沟里有厨房里的贤惠主妇的美名。
对妈和灶房是没有必要再抱幻想了。我们就盼望那些大队干部会把我们几个小的叫去和他们同吃,至少是分一些给我们。我们心想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都会这么做,是人就会这么做。我是自尊的,虽然还那么小,但只要到他们入席了,我就决不会到他们吃酒的那屋里露脸了。再说了,爹也严令我们不准去。但是,我却在等待他们叫我,至少也要说:“那几个小的哪去了?叫他们也来一同吃点吧!”只是这会让我大喜过望的话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尽管我为听到这样的话把耳朵竖着,竖得都很累了。也许是因为我想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有几次,就装着不是想和他们同吃的样子大胆地进到那屋里,到他们面前露露脸。但是,不管我在他们面前把脸露多长的时间,他们也全都像看也没看见我,看也看不见我。这就让我惊异和无法理解了。而他们一桌子人吃那一桌子好吃的的情景,则让我震惊了。童年就是经验震惊的童年。可以说,这一次的震惊不亚于我童年任何一次类似的经验。
他们八个人八双筷子不停地、飞快地从碗里盘里夹东西送进嘴里,那样整齐划一、准确无误,就像在由同一个机关cao纵。八双筷子几乎同时按下去,在桌子形成一个由筷子模拟出来的“漩涡”,同时挑起,挑起的那一遍东西如一遍旌旗猎猎、彩旗招展,八张大嘴同时张开,就像八个里面通红的大□□,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一齐塞进这八个大洞里,一齐狂嚼大咽,接着是八条喉咙同时鼓起一个大包,大包窜下去消失于喉咙之下,接着又是八双筷子同时杀向桌子……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吃,而是在抢,在战斗,八双筷子就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武器,他们不是八个人,而是八头怪兽。他们八双筷子在碗盘上敲击出的叮叮当当的声,他们的咀嚼声、吞咽声,形成了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特别是他们一齐张开嘴后我看到的那八个大□□,给我的印象更是不可磨灭,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血盆大口,就是无底欲望的深渊,这个印象永远x_ing的破灭了他们在我心中那他们是神人的印象,让我永远x_ing的相信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神人,人们搞错了,他们自己也搞错了。
爹站在桌子一角不停地给他们斟酒,谦卑地劝请着“尝尝这个,请各位领导尝尝这个……”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就像旁边并没有爹这么个人,爹只是专门给他们斟酒的机器,想都不会想是不是应该请爹也上桌和他们同坐,而这在我看来比他们不邀请我去同桌同吃还要不可理喻、不可思议。
他们一同把一碗一盘抢完之后又一齐杀向第二碗第二盘,其间不会有间隙,也不见他们有谦让的客气和礼貌。八双眼睛直直的,盯着碗盘里的东西不放,叫我心里都紧缩地联想到了我心目中动物的动物——狗看人手里的猪骨头的那种眼神。但是,他们个个又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口中一边吃一边又在讲话,说的尽是崇高之言、崇高之事,是大事、国事、天下事,是普遍必然真理。他们全都同时又是一副他们这样吃可不是别的啥子,他们这就是为天下百姓而吃,他们这就是为救天下百姓于倒悬的战斗,他们这就是圣人、神人所为,就是那比圣人、神人还要高大、完美、全能的他们所说的“革命战士”为了百姓牺牲自我、奉献自我的革命行动。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更不是有意识的讽刺,而是他们真的是这个样子。
我就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也为了他们的体面。我的心紧缩而疼痛,感觉到他们的每个人咀嚼都是在嚼我的心脏。我只有丁点儿大,但我心里想的就是如何承担这个真相,反思这个真相。
虽然来年腊月到来了,我仍本能地盼望爹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在爹再请吃他们时我的心情就越来越古怪、奇特。他们出现在我们家里了,如往年一样看见我就夸我长高了,还抚摸我的头,这就让我感到羞耻了。我只盼望着他们尽快吃了尽快离去,觉得这是对我好,也是对他们好的事情。我也盼望奇迹发生,盼望他们要么叫我们几个小的上桌同吃,要么请爹上桌同吃,让爹不只是一个给他们斟酒的。而我这种盼望已经不是为了那一口吃了,而是因为我们做人到底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