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夜也在和我一样看这部“电影”吗?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吗?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她知道死亡的意味,生命的意味吗,她在开始面对这种意味吗?我发现,我之所以来看她这部“电影”,就是希望她能够就在这几天看到她自己的这部“电影”,不要等到死亡之后才看它。是的,她现在就可以看到它,因为我都已经看到了它。我相信,只要我让自己的灵魂向下沉、沉、沉,沉到那寒冷、虚空的深处,我灵魂之中的活动就没有疆界,即使我和她互不相识、相隔关山重重,她也可以多少感应到我的灵魂的活动,从而诱发她不再沉在她不幸的现状之中,而是放下一切、放下整个自己和整个世界来看这神为她制作和创造的揭示她一生的究竟真相的“电影”。我不沉到如此的深处,也不可能看到这本是她自己的、该由她自己来观看的“电影”。
对这部“电影”中展现和揭示的一切都是无法行诸语言的。这不是它无内容或内容无法理解,而是,它是纯粹的展现,是诗,是上帝的梦,是神的音乐,就像我们要欣赏人间的音乐也只有亲耳听一样,对这神的音乐,我们也只有用自己的耳朵去听,一切语言的转述都是没有意义的。
对这种“电影”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如果要坐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的我来说两句,能说的也只能是看这种“电影”,和欣赏伟大的音乐作品一样,最后我们得到的是一种提升感、生命和存在的神圣感,不再觉得自己是那样无意义。不管怎么样,我不认识的姑娘在她将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前夜,她如果能够得到这样一种东西,或许她就不会那样做,而是活下去了。当然,这些话只是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我说的,至于当年几岁十岁的我在看这种“电影”时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写上面那么多了,更多的虽然我觉得是太多太多,却说不上来了。
我虽一夜未睡,但因为对头上方这个“怪物”的敬畏和恐惧,我是闭着眼睛的,而且是头朝下趴在枕头上的。半夜时分,我不经意睁开了眼睛,看见月光从窗子上照进来了,屋内洒满了月光。但是月光丝毫也不影响这个“怪物”,“怪物”什么都是原样,仍然那样壮丽辉煌,就好像它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一种实物一样。虽然像这样的幻象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人无法习惯这种事情。我还起床去小便了,心想如果它是我的幻觉,我走到哪里它就会“跟”来,因为幻觉那种东西看起来在外界,而实际上不是仅仅在人脑里吗,就像梦一样?所以,似乎可以认为,我的脑袋在哪里,它就在哪里。但它没有“跟”来,还在那里,在那里流变不已。这也让我有些不习惯,因为无法在公认的常理或者说真理范围内解释这一现象,心想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无止境地接受它,它爱怎样就怎样是最好的。
第76章 第 76 章
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夜。以前,纵然在床前站一夜,天亮前我也会睡一会,不管这一会的时间有多短。但是,这一夜我却是一下也没有睡着,直到天亮了,爹喊我起床上学了。我小心地睁开眼睛,看见它仍和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没有二致。它像我屋里正燃着一场熊熊大火,我怕院子里有人看见了。
我背上书包上学,向屋外走去,它仍没有“跟”来。虽然,在屋里,即使我背对着它也能看见它,看见它全部,就像正面对着它一样,就好像如果它是以光传播到我眼睛里让我看见的,那它的光就是走弯路的;但是,我走到屋外离门口已经有两步路了,就看不见它的什么了。我想了想,毅然转身回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它在我没看见它的这短短几秒钟内如此迅速地收缩了、精致了,成了一个只有乒乓球大小的东西,但是,无比深远和完美,我感到我们人生命的“核心体”、脑的“核心体”就一定是这样子的。我还感到它像一只神的眼睛。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就离开了门口,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我出了门走了两步又返回门口往里看这一举动让爹看见了,他立刻走到我的门口往里看,那样子就好像我屋里藏着一位秘密情人,昨夜我不仅没有好好“休息”,还和这个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我身上冒毛毛汗,因为,对于我来说,事实就是我昨夜和一位秘密情人狂欢作乐了一整夜,这个秘密情人非凡间女子,而是妖魔鬼怪,甚至是女神,凡间女子都是泥土或石头,都是爹所说的“合格的人民群众”,唯妖魔鬼怪和女神才是真女子,我也才可能与她们犯下通j-ian之罪,全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人也只有我才可能和她们犯下通j-ian之罪。这是何等沉重的罪过啊,我时时刻刻都怕它被人类发现了。
爹当然没有看到什么,但我们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了,他还是忍不住厌恶地、气狠狠地问道:
“昨晚你休息好没?!”
“休息好了。”
他把我睡觉只说成休息已经有好几年了。对他来说,睡觉和休息是不同的,休息只是为了更好地学习。他要掌控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睡觉。但是,睡觉又是最难掌控的,他因为无法掌控我的睡觉而恨我,这是我感觉得到的。对我来说,他把我的睡觉说成是休息,还说我只有两件事就是学习和休息,我的睡觉不能是睡觉只能是为了第二天更好地学习的休息,而且几年如一日,一回都没有说错过和改改口,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羞辱我。他不能掌控,所以他就羞辱。对此,我觉得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想他只要有一次把我的睡觉说成是睡觉而不是休息,我就得救了,就从凝固在铁石之中解救出来了,获得活力和自由了。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凝固在铁石之中直至自己本身就是一块铁石,铁石的铁石,连世间的铁石在它面前都不过是虚无的铁石。
我内心深处知道,他今早上一定要这么厌恶、气恨地问我,或者说羞辱我,只因为他感觉到了昨夜我的睡眠发生了他更难掌控的事情,他对我又累积了一份不满和恨意,它是迟早会爆发出来的,这已经为我下一次挨打垫好基础了。
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后,我往茶壶嘴望了一眼,更是一阵惊怵。那里已经聚起了一大群人,分明是天还没亮就在那儿了,个个像是一夜都是那么亢奋似的,就没有一个人从他们昨天就已经达到的那个亢奋的高度降下来,就跟我昨天一听说她的事情就在刀山火海里了,一夜一眼没睡,一直在这刀山火海里受煎熬是一样的。那几位堪称“权威人士”的老者高坐在他们中心。他们焦急而又渴望地望着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等待着。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到的焦渴,让我无法把它和狗渴望主人施舍一口吃的那眼神区别开来,但他们却丝毫也没意识到他们这是多么那个。我无法不为他们这样而发抖,也无法不承担他们这样的东西。我还没走到茶壶嘴就看到通往沟外的那条大路上急匆匆走来两个好像肩负着重大而神圣使命、身上沾满了晨露的人,他们身上的晨露中似乎还残存着黑乎乎的夜气。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大家派去侦察的人,侦察我不认识的姑娘今天早上上公社政府闹没有,怎么闹的。他们果然在按计划进行。茶壶嘴的人看见了他们就叫了起来。顿时四面八方都有人向茶壶嘴跑去。
但我惊怵不只是因为人们这样。茶壶嘴昨夜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不仅还在,而且发生了变化,就好像它虽是我的幻觉,却是独立于我的,昨夜一夜它都在不停地演化,并在某个时刻越过了一个临界点而成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我的感觉是它从一个无限小的点状时空里涌现了出来,成了某种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至少是具有了某些不能回避、不能忽视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特征。
我熟习形形□□的幻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就是生活在幻象世界中的。昨夜茶壶嘴那团超现实的云状物虽然是我可见的,但它并不占据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时空,看得见摸不着,也决不影响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像这类幻象不管它们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多么鲜明强烈,我对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见听闻,完全就跟没有它们的存在一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方面把它们理解为我的白日梦,我称之为“睁着眼睛做的梦”,一方面又说它们占据的时空为零、它们占据的时空为一个无限小的点、它们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等等。
但是,今早上这团超现实的云状物就不是这样了,它成了一个完美绝伦的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半球体,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只现了一半的气球,把整个茶壶嘴一点也不剩地罩在它里面,使所有罩在它里面的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包括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就和它们每一个都有一部分如溶解于水中溶解于它里面了一样,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在它里面无处不在了,又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们平常的模样和特征。这种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超现实之物如我们世界的事物一样将我们世界的事物罩起来,在有限却不能忽视的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事物特征的事情,我已经比较熟习了,但看到到把那么多人和东西都罩在它里面了,还是第一次遭遇到。
我惊怵,不是因为我怕人们看见了。那个现象是显明的、清楚的,如果它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现实,视力没问题的人谁都可以一眼看见。我担心人们看见它的恐惧是要多大就多大——它是宇宙x_ing的罪恶,这个罪恶正是我的罪恶,我这种恐惧就是对全世界人民一定会发现它,甚至于已经发现它了的恐惧。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又知道他们是谁也看不见、发现不了的,即使他们有人能看见,也一看见就陷入了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绝对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颤栗之中,有可能在那一瞬间整个精神就瓦解瘫痪了,人也疯了,也只是他们中间有人能看见而已。我的惊怵就是这种恐惧和颤栗。
我不得不去进入它,穿过它,这才是可怕的。那么多人在它里面,他们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看见它,而我看见了。我在爹班上念书,茶壶嘴这个坝子是我每天往返学校都要走的。我不能改变自己的路线,即使能改变也不能改变,即使爹允许我改变我也不能改变。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无限接近岩石的状态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做的,对于我,岩石的状态就是最理想、最真实的存在状态。而一块石头怎么可能因为怕什么而举步不前甚至于还要改变既定路线呢?所以,我不得不去进入它和穿过它。这还不算,我还得在走向它、进入它、穿过它的过程中没有半点的迟疑、犹豫,不管我心里多么恐惧,我也不能让这种恐惧影响我的行动,因为我是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