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走向绞架一般走进了茶壶嘴这个超现实的“半球体”,一进去,我感到整个人都有所变异了,对这种变异我只能称之为不是我进入了鬼门关也是我进入了鬼门关的y-in影里面。虽然太阳还没有照到茶壶嘴,但我的身体在地上还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我震惊地发现,进入到这个“半球体”里面,我这个影子都发生了些变化,简单、清楚了,但也深远了,有使人敬畏的气势和力量,仿佛有神的眼睛在里面似的。我不敢看其他人的影子,但感觉到他们的也和我的是一样的。我唯有进一步接近岩石的状态以稳住自己。
在“半球体”里走到不到它的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如雪崩似的“看”到了,张朝会的老婆会到她家的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一定会这样,我们沟的人不把这事弄成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太知道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我相信在这一刹那我整个人都成了一团黑暗,那种只能称之为鬼神黑暗的黑暗,还怀疑说不定都有人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这团黑暗。她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我感到张朝会的老婆上她家对门的山上大骂三天是致我于死地的刀架到我脖子上了,也看到了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会使她必死无疑了。我还不能怀疑,致她于死的刽子手不是别人,也不可能是别人,就是我。我如何承担我这一罪恶,赎清我这一罪恶啊!
放学后,茶壶嘴的超现实“半球体”消退了不少,但我没想到我学习屋里会出现那种状况。
我们的院子依山而居,坐东朝西,我们家位于院子下首,门朝院内开,也正朝着东方。每天放学后回到家里,我都是直接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早上、中午和傍晚放学后都是这样。每天放学回家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门通常都由爹给我打开了,满开着等我进去学习,直到他叫我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干旱持续了一年又一年,每天都有好太阳,在这个季节里,早上放学回到家里一站到我的学习屋门口,都会看到s_h_è 进屋内的阳光在屋内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光带。对这个光带,还有我一站到门口那个投s_h_è 在光带里的长长的、黑黑我的影子,我太熟习了,以致每次看到我都是那样痛苦,它已经被我看成了时间凝固了,一天长于一千年、长于永恒,一切和一切都永远不会发生丝毫变化的象征了。
今天放早学回到家里,走到我的学习屋门前,我差点就没勇气进屋了。我看见一个近乎半球体的形状、也似一团浓黑的烟雾但轮廓清楚鲜明的怪物摆在我的学习屋内,距门口仅一步之遥,也把我熟习的长方形光带和我黑黑的影子“啃”去了一大半。它是黑色的,整个黑色的,比黑夜还黑,比墨水、煤炭还黑,它的黑是纯粹的黑、密密实实的黑,好像它就是黑暗本身、黑暗的灵魂。它“啃”去了长方形光带和我的影子的一大半,但我的影子却没有投s_h_è 在它身上,阳光也没有照s_h_è 到它身上,很显然,人间的影子是投s_h_è 不到它身上的,人间的光也是照s_h_è 不到它身上的。它的表面充满了剧烈的运动,感觉它是活的,而且只有它这样的才是活的。屋里凡是它罩着的东西我一样也看不见了,同一件东西它罩着的部分我看不见,没罩着的部分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它是那种超现实之物。我相信,它是从我早上上学离开屋子后又回头看到的那个乒乓球大小的仿佛聚集了可以摧毁世界的能量的超现实之物发生了“爆炸”的结果,这个“爆炸”是在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发生的。遭遇超现实之物是可怕的,遭遇达到了这种程度的超现实之物那就更可怕了。它是噩梦,是灾难,是末日,是死神的心脏,是阎王的宫殿,是上帝y-in沉的面容。
我没法形容一看到它的那种感觉。我只需要一下子逃到天涯地角去。我更怕这样一个东西被院子里的人看见了,被爹看见了,也不知爹给我开门时是否看到了什么或感到了什么,那可就真是我的末日了。但是,我是石头,是不懂得回避、逃离任何东西的,即使它是死亡和毁灭。就是有一点迟疑不决也不会、不可能。所以,我尽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处境,却想都没想就径直走进屋,走进这个黑怪里面去了。一进到黑怪里面就感到浸透了整个生命、浸透了每一个细胞的只有y-in间才会有的冷,这种冷就是我一再“饮”过的我没办法不称之为冥河水的那种冷。黑怪让我的学习屋黑如地狱,而这个时候我的学习屋本该是亮堂堂的,连地下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本能地看我的脚下,因为,若是平时,我这时候还在那个长方形的光带里,地上是有我浓黑如墨的影子的。我没看到我的影子,我整个身体也变得虚淡了,只是一个还可辨认的轮廓,俨然不再是我的身体,成了黑怪有机的一部分了。我也感到自己整个人的重量轻了,似乎我身体整个真的虚淡了,原有的物质x_ing的东西所剩无几了。黑怪黑如地狱,它就是地狱,但是,我却能把它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它把我的学习桌大部分都罩在它里面,我的床则整个在它里面,凡罩在它里面的看上去都虚淡了,只剩下一种仅可辨认的黑线条围成的轮廓,只是这种轮廓却有着只有y-in间之物、鬼神之物才有的气势,也显得既邈远又深远。我看屋顶,看所有没有被它罩住的东西,它们全都是平时这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闭上眼睛,也照样看见它里面的一切,包括那些罩在它里面的实物,和睁着眼睛看它没有两样,但它之外的就和平时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一要看不见了。它高过我的身体,我进入它一两步路就整个在它里面了,但它毫不影响我看在它之外的事物。
我迅速走到桌前坐下,怕爹或其他人从后面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我想他们虽未必能够看到这个黑怪,却有可能看到我已经是一个鬼了,地上就和鬼一样没有我的影子。桌子、凳子、书本,都和我自己一样,只给人那么一点点实物感,这点点实物感是那样虚淡、遥远,仿佛在天外一般。黑怪是自成一体的,和外界界线分明。我学习的地儿在后窗处,后窗的墙整个在黑怪之外,我的学习桌紧靠后窗所在的墙的那一部分也在黑怪之外,这面墙和这部分学习桌,它们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我仿佛有两种眼睛,看黑怪之内的是另一双眼睛,看黑怪之外的东西则是我的r_ou_眼,它丝毫未受黑怪的影响。黑怪外边的平时该什么样这时就什么样,黑怪里面的全都变异了、转化了,全是y-in间的、超现实的、鬼神的,哪怕是一个斑点、一粒尘埃都是这样。
打开书,拿起笔,我感觉不到书和笔有平时那种重量了。我担心我会看不清楚书上的字,认不出自己写的什么,要是这样,那可麻烦了。但是,虽然书上的字和我写出的字都显得是在无限遥远的地方的一点点淡淡的影子,整个像是神的一点点清梦,微弱却如有神眼在里面闪耀的深远,让我敬畏,但仍能把握和识别,不会弄错。我轻轻地把书推到桌子靠窗子边未被黑怪吞没的地界里去,书和书上的字立刻还原为平时所见的样子,只要一出黑怪的边界,哪怕出去的只是半个字一个标点,它都是这样。我又把书移回来。
从一进入黑怪起,我就见到它是满满荡荡的鬼文字跳动不已。当然,所谓鬼文字只是我的一种形容x_ing的想法,与是否有鬼怪的存在无关,我这些遭遇和人们一般所说的鬼怪不是一回事情。我相信这些鬼文字就是由黑怪之内的实物的大部分,包括黑怪所占据的这部分现实时空的大部分转换而成的。这些鬼文字生灭不已,源源不绝,不会出现一个重复的,没有一个不是无限独特的,似乎只能说它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而在这种生命面前,世间的一切生命,包括人,都算不上是生命了。鬼文字变化莫测,无穷无尽,美仑美奂。它们以穿透我的整个生命的力量让我感觉到,每一个鬼文字都是一个意义,源源不断的鬼文字就是无穷无尽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无法解读也无需解读的。这些鬼文字就是意义本身。鬼文字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一刹那我见的鬼文字似乎也比一座高观山的原子、电子的数目的总和还要多,但我却把它们个个之独特之美都看清看全了。仿佛它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源头,永远也涌现不完涌现不尽。每个鬼文字都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域,一个活的美,一个小精灵,所有的鬼文字组成了一曲大合唱、大交响乐,而且是天堂的大合唱、天堂的大交响乐,人间的一切音乐在它面前都是噪音了。
我觉得在我身后有一个无形的神人存在着,这个黑怪就是他正在阅读的一本书,什么是天书,这本书就是天书了,一本写尽了宇宙万物的一切、宇宙万物只有在这本书里面才能读到它们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的书。这本书有天地那么厚,页数和字数就和宇宙中的事物一样多。神人读这本书读得太快了,似乎是一瞬间就翻过去了几千几万页,但神人却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在和神人一起看这本书,神人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我也没有漏掉一行字、一个字。
我在和神人一起阅读天书,但这没有影响我做作业。我在敬畏、颤栗之中,但也在平静之中。我感到自己,还有被黑怪罩住的实物,都处在说完全消失为虚无就完全消失虚无的边缘,但我能够把握住这个边缘。
爹进屋来了。他出现在门口我就感觉到了他这次来是因为早上我那一反常之举,那一反常之举对于他就是他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条巨大的、不知会不会叫地塌下去的裂缝那样的事情。只要是他觉察到了我的反常之举他都会有这种不安,都会像是他脚下裂开了这样的裂缝。只要是与他所说的读书学习无关的事情对于他都是这样的裂缝。我惊怵,因为如果他看见了黑怪,他会有的反应是无法想象的,如果有可怕的,那也只有他的反应才会是可怕的。这一瞬间对我还真是一个考验。我也看到了像这个黑怪这样的东西对于他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伟大,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如果看见它那对他就是灾难x_ing和毁灭x_ing的,但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伟大,他是绝对看不见它的。他全身心都牵挂在我早上那个反常之举和他希望于我的读书学习状态的不符,他心中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而且多得无数,把他真正的眼睛给遮住了,这就是他不可能看到如此明明白白地在他面前的超现实之物的原因。不过,我仍然不觉得他这个时候进我的屋是明智的,因为毕竟有这个黑怪在这儿。只是我不能怎么样。他也进来了一下就出去了。在黑怪里,他什么都和黑怪里的其他实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