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没有童年,自从我们的新房子修起来后,我就没有了一切游戏、玩乐的权利了,所有其他孩子用于游戏、玩乐的时间我都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高考恢复后则是学习功课。而且,我也发现自己不可能玩乐了,甚至于偷偷玩乐一下也不可能了,如果我敢这样干一次,我就会发现自己有沉重、可怕的犯罪感,我在对家庭、对自己、对一切犯罪,我唯有自始至终、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赎罪的劳役般的状态之中才能多少心安。
我被爹管束,被爹命令和强求,被爹说教,我对自己的管束、命令和强制则越来越超过爹冲我来的,如果说爹对我做到了七分,我就对自己做到了十分,在让自己受苦,为受苦而受苦上做到了十分,甚至超过了十分而做到了十二分。我让自己的一年三十百六十五天是一整块黑铁,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时刻都只是这一整块黑铁的一部分,而我则是禁锢在这块黑铁中的,绝对没有自由也绝对不可能有自由,唯有让自己最终也完全是一块黑铁或一块岩石。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感受我的每一天每一时的。即使是这样,我对自己的不满仍每时每刻都是绝对和无限的。我任何时候都是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
可是,也许因为毕竟是孩子,只要到了过年过节的这一天,我就会有所不同了。沟里人虽然很穷,但是,他们的“精神胜利法”却非比寻常,他们有那样多的节日,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都是他们节日,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掰着指头算,对每个节日他们都要用无数的没有一个不使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神话装点,似乎到了过节的那一天,果真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广施福佑和恩典,使人间景象大变。
孩子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同的,我看世界的眼光就更不同了,我不仅被大人们这些对节日的神话传说感染,相信到了过节的那一天,会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而且,到了这一天,我还一定能够活生生地看到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来者来到了人间,使人间景象大变了。
并不是我看到了胸前挂着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的牌子的什么什么来到沟里了,说她们是天国的使者,而是我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山水水里、在人们的笑脸上都看到了也只有天母娘娘、观音娘娘、天使娘娘那样的天国使者来到了人间才可能的一种全新的气象,这种气象只是我的一种主观幻觉,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客观存在、客观事实和它对应,即使有,也只有这一天沟里人的精神面貌比平时好些罢了。我会在天空中、在白云上、在山上水上、在人们的笑脸上看到一种无形的、至美至善的“身影”,对这种“身影”之美也只能形容它是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但实际上它和我在群星中看到“时间终极之地璀璨的光辉”,在月亮上看到“初生的神灵”、“初生的宇宙”,在朝阳上看到“宇宙红苹果”、“女神的晨妆”是一回事,一种主观作用罢了。
面对这种全新的气象,我的身心会很自然地松弛下来,需要欢笑和快乐,需要游戏和玩耍,需要到外面去,到田野里去,到人群中去,到山上去,去融入和进入那种“身影”,和它手拉手、脸贴脸地领略和欣赏它的美丽。但是,爹一定让我们领略到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更是绝对没有意义的。他嘲笑道:“全是假的。他们的日子过得又穷又没意思,更没啥子希望,就想出这个节那个节假装热闹一番,只为了把一年的日子熬出头,好又去熬下一年!都是你骗我、我骗你,还自己骗自己!”他也看出了我们在过节的这一天需要放松、欢笑和快乐,他直截了当地说:“快乐对于你们没有一点意义,笑对于你没有一点意义,节日对于你们没有一意义,不管啥子意义都没有,只有害处,只有一百个害处而无半个好处!”
在节日这天,爹对我们需要快乐、欢笑、玩耍啥的甚至于比平时还敏感,更会毫不留情斩断我们这方面的所有幻想,更需要看到我们比平时更加为吃苦而吃苦地练字。沟里人很穷,也没有多少人生自由,过节的这天,除了耍嘴皮子功夫外,就是给自己和孩子弄点好吃的。所谓好吃的,r_ou_之类的当然是没有的,也就是吃一顿面条,了不起做几个油馍馍,一家人一个或半个。爹并不是不让我们没有这些好吃的,但过节的时候是没有的,过节我们家和平时完全一样,也必须完全一样。爹说我们家没有过节,不能过节,过节的时候我们更要加倍勤奋和刻苦地练字,等我们练字练出了出息,成了人上人,我们家那时就天天过节。他说:“决不是不给你弄好吃的,只是好吃不为别的,只有一个目的,就为给你们增加营养,增加营养是为你们有一个好身体,有个好身体是为了好好学习,好好练字,给自己奋斗出一条出路!”
多少年里,我们家里都没有笑声,每天都是死寂的一块,过年过节更是死寂的一块,到我们家中一看,只有我在我的学习屋练字,两兄弟也在他们各自的地方练字,爹在监视我们练字,妈在默默地干家务。我们家的事情都要到了这种地步了,只有妈独自干家务活,干着干着真把什么都忘记了似的,竟哼起来小曲来,这是我们家里唯一能够听到的有点欢乐色彩的声音了,可是,我听到这点欢乐的声音,有的不是欢乐之感,而是心如刀割,对妈只有又气又恨。是的,我是真恨她发出这么一点欢乐的声音。家里没有欢乐,没有欢乐的声音,我也不能容忍家里有欢乐,有欢乐的声音了。
我们家没有节日,没有欢乐。但是,到了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这天,就好像爹也拗不过一种强大的力量,爹在这一天会有所不同了。r_ou_不用买,也买不起,但他会买回些葱、蒜、豆腐、粉条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请吃大队干部才买的,现在过年他也买这些东西,说明过年在他心情目中还是有分量的,这让我们心里暗暗高兴,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在其他节日到来了,我会在满世界都看到天母娘娘、圣母娘娘、天使娘娘的“身影”,而在大年三十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到来的这一天,我在满世界看到的则是神的“身影”了。对这个神,我们就把它命名为“年”。不过,也和其他节日一样,我在家里是看不到这种“身影”的,家里的一切仍然是那么丑陋、那么恐怖、那么令人绝对无法容忍,就是爹买回的那些东西,还有集体分给我们的那些r_ou_,那可是我们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全都是一样丑陋、空洞和恐怖,最多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年”的光辉。事情简直就像光明和黑暗的区别那样分明和耀眼,从我们家门外几米开外的开始,我就看到这种神的“身影”了,几米开外的一切,天空、大地、人,全都在神的光辉的笼罩中,一切都如在天国之中,如果真有所谓神话传说中的天国,让我在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和这时候我看到的这种天国之间选择,我不会选择真的存在的那种天国,不会相信那真的存在的天国会有我现在看到的这种天国这样美,尽管这时候的世界并没有比平时增加任何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世界的一切都在放s_h_è 光辉,所有的人都是神人,无处不是那令人激动令人神往的神的“身影”。不过,它不在我们家里,它仅在我们家门之外的地方。
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大年这个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是从年三十晌午那顿一年一回的所谓“团年饭”正式开始的。虽然我们在满世界都看到“年”的身影,但是,我们很老实,仍然在各自的地方刻苦练字,年的事情由爹妈他们去办,要等到吃“团年饭”了,我们才会把我们对年的那些幻想和渴望表现出来。好,终于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了,好吃的摆在桌子上了,虽不及请吃大队干部们的丰盛,也没有请吃张书记的那么实惠,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够满足我们对年的幻想和希望了,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饭桌前,我们也把自己的高高兴兴表现出来了,话那么多,说得那么甜美,说话的声音跟唱歌一样,这可是我们漫长的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在这种欢快中,我们感到那在家门外的“年”的光辉都在开始向我们家里照s_h_è 进来了。但是,它还没有投s_h_è 在我们身上,还没有照s_h_è 到桌子上那些好吃的、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东西上。
要什么才能使这来自天国、来自神的光辉真正照进我们家并照耀到我们身上呢?一家人,包括爹一起就跟过年那样快乐地享用这顿年饭。但是,爹却会和以前每一年一样,把“团年饭”给我们弄上桌了,他就去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怎么叫也叫不起来。小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太认真了,他不和我们一起享用这顿年饭,就是那点我们已经看到的照s_h_è 进家来了的“年”的光辉也会自行消失而去,而那种可怕是我们想也不敢想的,我们等了一年、熬了一年、忍受了一年,就为了这一天这点“年”的光辉。我们不动筷子,不吃一口,三兄弟轮番去叫他,求他,妈也去叫他,求他,但他是无论如何也是叫不起来的。每一年都是这样,以致到后来,一到这一天,他又去躺下了,看床上隆起的那一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坟墓、一具死尸,并且感到它的死亡气息在向整个家扩散,整个家最后会变成一堆冰冷的死尸。我们顽强地和这一死亡气息作斗争,每一年的这一天的这个体时候也都要轮番去叫他、求他,决不放弃。他一次也没有满足我们,我们也每一年都是眼里含着泪吃“团年饭”,吃不出香味,吃出的只是冰冷的死尸味,吃不上几口就饱了,和请吃大队干部们时大队干部们狂吃大嚼的热烈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而那一个场面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情。
吃完了冰冷的“团年饭”,我们还不甘心把这一天也变成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我们会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起来,企图走进那家门外“年”的光辉照耀的世界中去。“年”的光辉只在我们家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走了,它不仅没有照耀到我们家里来,我还看到它现在离我们家更远了,我们家在一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年”光辉是穿不透这个半球体的,只有半球体外的一切才在它的光辉的淋浴中。在最初几年里,我尝试过穿透这个半球体,进入到那光辉灿烂、自由欢乐的世界中去,但是,这么尝试过几次后,才知道这已经是我不可能做到的了。对于我,半球体之内的世界和半球体之外的世界就是尘世和天国、此岸和彼岸、y-in间和人间、死界与生界的区别。可是,只要我一置身在那天国、彼岸和生界的光辉之中,我就看到自己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肮脏的、没有一样不是有罪的、没有一个不是足以人神共怒的,那照耀在我身上的神的光辉成了向我身上倾泄而来的□□,我顽强地忍受着,但无法坚持到底,只能逃回到那个黑暗而狭小的、高温高热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生存的半球体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