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31)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到高考恢复了,我都上了中学了,每年的这一天一切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要和两兄弟去叫如死去了一般躺在床上不起床的爹和我们共享“团年饭”,我把这顿冰冷无味的“团年饭”吃上几口,把过年才穿的衣服穿上走出家门想要置身在那“年”的光辉之中,一出去就发现我们家在那个半球体的罩子里面,除非我以死亡为代价,我是进入不到那光明的、自由的、生命的世界里去的,但我不甘心,在房子外边那一片竹林里度步,看哥哥比我有勇气,都走到罩着家的半球体之外老远的地方去了,在那儿孤零零的如一个罪人一样站着,但我只有羡慕他和为他此时必然在承受着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犯罪感而可怜他,我就这样度着度着,眼泪夺眶而出。眼泪一出,我也就轻松了,回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为考大学而忘我地、忘记一切地学习。

  说奇怪也不奇怪的是,只要我结束我一年只有一次进入到快乐、自由、生命的世界中的尝试,爹就会像死而复生一样,从床上起来了,出现在我的学习屋里了,满意地看着我学习的样子。晚上,我们继续我们的学习,在家里一片寂静之中听见爹在对妈说:“菊花,今儿晌午的r_ou_还没吃吧?把它回锅好好炒一炒,多放点佐料,让娃儿们好好吃点,我也喝一杯。”妈按他的吩咐做了,他给我们一人弄一碗端到我们学习的地方来,我的则是端到我的学习屋里来,说:“禹娃,来,这是你妈把今儿晌午的r_ou_专门给你们回锅炒了的,还放的有好多佐料,趁热把它吃了,吃了再学习。”爹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了,他只有看到我们总是在学习、学习、学习,高考恢复前则总是在练字、练字、练字,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任何需要,他的灵魂才可能有片刻的安宁。

  按照我们这里的人的过年的传统,真正的过年是从大年正月初一开始的。但是,我们的大年三十就那样结束了,大年初一就只会天刚亮我就起来开始学习了。哥哥和弟弟俩无疑也是这样。这时候爹就会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地来给我讲关于过年该如何学习的大道理了。他说:“在过年的时间里原则上应该超过平时十倍、百倍地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学习。对过年、过年的过年,十年、几十年、百年才有一回的过年的过年,你脑子里都不要有一丝毫的印象,不管别人过得多快乐多热闹,你在这时也只有一个争分夺秒进行学习的念头。这要达到真正忘我、绝对忘我的境界,比报纸上宣传的那些还要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报纸上那些东西实际还多是假的,是用来蒙骗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但是,不过,我们就当它是真的,并且把它所说的那种精神转换成对我们自己有用的。只要对我们自己有用,我们都拿来用,还要作得比它们本身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我们也只取那些对我们自己的目的有用的。娃儿罗,你要记住,对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的人,也就如你,没有脱农皮、成人上人之前,对啥子过年过节的快乐有一丁点儿念头,对过年过节有一丁点儿一般人的那种想法,都可能把你拖下水,害你一辈子。像我和你妈对过年过节还可以去想点什么,做点什么,这是因为我和你妈这辈子已经完了。但是为了你们,我和你妈也不会多去想啥子过年过节,啥子喜庆不喜庆,快乐不快乐。而你只要一旦成了人上人,飞黄腾达,那就可以天天过年过节,天天快乐天天笑,把啥子山珍海味都吃尽!”

  为什么在没有脱掉农皮、成为人上人之前就不有一丁点儿快乐,不能有一丁点读书学习之外的事情呢?也许这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是,这就是他的逻辑,这不但是他的逻辑,而且是他的灵魂,这是从了灵魂中发出来的呐喊,既是真心的,真心到了骨头里去了,又是他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为什么,问它为什么是愚蠢的。

  爹也并不是就一次也没有给我们割r_ou_吃,特别是在我们长大些了,开始练他要我们练的那种字了,他过段时间会给我们割一斤半斤r_ou_回来吃,按他的说法这是为了给我们增加营养,使我们有个好的身体用于学习。他把练那种字也称为学习。r_ou_被他最为秘密地带回来了,深更半夜才秘密得连沟里的狗都闻不到r_ou_香地煮出来。r_ou_煮得稀烂,按爹的逻辑,这才容易吸收,不至于使r_ou_的营养成分受到损失。我们也是在半夜三更才被叫醒,稀里糊涂地开始吃r_ou_。有r_ou_吃了,这令人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我和弟弟还会彼此做鬼脸,互相挥挥拳头表达这种高兴。

  开始吃r_ou_了,这是一家人的幸福时刻,尽管不得不比做贼还像是在做贼。但是,我r_ou_还没吃进嘴里就感觉到了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已经是一罐□□了。他边给我们盛r_ou_边就会唉声叹气:

  “□□的一个个的哟,叫你们要争分夺秒地学习,可是你们哪一个作到了啊!你们就是有一天不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学习,也绝不可能有啥子出路!你们把我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

  炖r_ou_的锅是提到爹妈他睡觉的那屋里来了的,我们被要求坐到一张床上被子盖住双腿地吃r_ou_,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就是一点香味也怕别人闻到了。爹还没有把盛r_ou_的碗给我递过来,他的另一只手就一巴掌给我打过来了。原来,他给我披在身上的袄子滑了些下去,而他认为要捂得紧紧的,因为夜深了容易着凉,着了凉既会影响学习又会因吃了r_ou_而拉肚子,这样就让r_ou_的营养全跑了,r_ou_白吃了。

  他粗暴地把袄子给我披上,用被子把我围得双手都拿不出来了,可我又得拿出手来端碗,手刚一拿出来,他就又打过来了:

  “叫你捂紧!捂紧!捂紧!”

  他打一下骂一个“捂紧”。我尽可能把手留在被子外边。他又将我仿佛要把我捂死似的捂紧了才把碗放在我只露了一点在外面的手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动一下手被子就会有所松脱,而有所松脱他就打将过来了。但是,他还没有把他递过来的碗完全放进我手里,他又一巴掌打过来了:“端端正!你这样就是在端端正啥?”我看见他在暗影里的脸是扭曲而可怕的。

  没办法,我总得把已经开始的事情进行下去啊,我不能让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下来,永远停下来。可是,我刚开始又小心又害怕地动一动筷子,他就又一下扑过来几下重新用被子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动也不能动。他并不管我能不能动一动,能不能把他交到我手里的这点r_ou_吃下去,字字都是恨的对我说:

  “嚼细!嚼细!嚼细!嚼细了才下咽,要一点一点地往下咽!遇到筋筋儿,就不要吃,吐出来,我和你妈吃!你吃了会伤胃!”

  他那张我只能说是野兽在折磨他的猎物的脸隐没到灯的晕光中去了,他还得为哥哥和弟弟盛r_ou_。可是,他这张脸又一下回来了,一直逼到我的鼻子尖,字字都像是带着血地向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的,是世上最坏、最不成的!”

  说完他还不满足,还会狠狠地把我盯上一阵。他这么盯就是为了盯我是不是在按照他所要求地那样吃r_ou_,是否是一次一小口,每一口都是那样细嚼慢咽。我的r_ou_还没有吃进口,身上已经开始发抖了。在黑暗中我看到那个真相如烈火一般地燃烧着,这个真相就是他对我的那个判词是从他灵魂中呐喊出来的,是他最想、最需要对我咆哮出来的。

  “不要让你的喉咙起了一个包!起了一个包,就标志着你这一口咽下的不是太多,就是咽下去了一砣还没有嚼烂的筋筋r_ou_!也不能洒落一滴汤,洒落一滴汤就标志着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不可能认真仔细、小心谨慎的!也就是你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成功!”

  他给我下了断言就又神经质地去忙他的事去了,可他马上又回过头来把那张脸凶狠地压过来,逼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叫你要一心一意地学习,你也只有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学习才会有出路!可是,你做到没有?你只是表面上才在刻苦学习,实际的心思全用在别的事情上了!你千真万确是这个世上最坏、最不成的!你是不会有希望的!”

  爹在低沉凶狠地吼叫着,妈在那里无声地给两兄弟盛r_ou_,两兄弟一点声息也没有地吃r_ou_,那吃r_ou_的声音、喝汤的声音虽然小得刚好能听见,但它们都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提醒我,作为一种人和生命的我们,作为一种需要吃r_ou_、渴望吃r_ou_的我们是何等低级、下贱、可耻和没有希望的生物。

  我们无声地、罪人似的吃着这难得的r_ou_,爹把他的事情弄完了之后,就会压过来把我,也只把我盯着,紧紧地、亢奋地、报复x_ing地盯着我每一个吃r_ou_的动作,特别是我的嘴、腮帮、喉部。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冷酷和粗俗,而且,他毫不掩饰他就是需要这么对我冷酷而粗俗,他需要的就是对我穷凶极恶。他盯着我的喉头是否起“包”,他不掩饰他就是要用我的喉头是否起“包”来代替我整个人,我是个什么人、我有希望没希望、我是好是坏全看我的喉头是否起“包”,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能成立的、骗人的。

  “起包了起包了!”他叫起来,“你□□的喉头又起包了!你咽下去的肯定是一团筋筋r_ou_!而我叫你把筋筋r_ou_吐出来!”

  他浑身像是着了火似的,又动手打将过来了。妈蹲在那里弄锅里面那点事情,闷声闷气地埋怨爹:“那个茂林啦!”这也只能起到杯水车薪有作用,并不能真正缓解爹不知何故总是冲我而来的紧张。

  这样一次、两次,等到第三次又吃这r_ou_时,r_ou_吃了按爹的吩咐睡下去了,他们则要去灶房收拾锅碗,我身上则如筛糠似的抖着,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跳起老高。爹看到了,关切地问:

  “禹娃,咋个的?着凉了啥?冷啥?”

  我牙齿打着颤说:

  “没……没……有……”

  “肯定是着凉了。要不要多盖些东西?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他把哥哥和弟弟的袄子都给我盖上,叫我“捂一会”、“发个汗”,就和妈去灶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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