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说我们有五个人,实际上还只有你一个人,是你一个人在担负守住、保住我们这个城堡、我们一家人的生命、战胜这十万大军的任务,我们其余四个人,我、你妈和你两兄弟只能给你供上后勤需要。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你绝对别无选择。那么,你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坚守在城头,分分秒秒都要在高度紧张之中——说高度紧张还不行,还要绝对的紧张,一下子、一丁点儿也不能松懈,连眨一下眼睛也不行,永远绝对不能休息、吃饭、睡觉、东想西想,因为你若是打了一下盹儿,哪怕是仅仅眨了一下眼睛,或者你脑子里稍微胡思乱想一下,十万敌军就已经扑过来了,我们家的一切包括你本人在内什么都完了!在我说的这一切上你不能有半点的、一丝一毫的掺假,有一点假的就全都是假的,也全都完了,正如我经常给你说的!”
话语暴力是一种真正的暴力,我感到的只是爹无非就是要用话语暴力打击我、攻击我、踩死我,他要把我打击和制造成这个世界亘古未有的怪物,打击制造成真的不需要吃饭睡觉的怪物,他才能心安,才能得救。看他凶残、恐怖的样子,不知何故,我想到了在台上向群众讲话的张书记。在会上,张书记向群众讲话也是句句锕锵有力、掷地有声,句句都在发布命令,句句都是那么决然和绝对、不留余地、不留空间,句句都像是有毋庸置疑的逻辑力量、毋庸置疑的真理的力量。但是,他和张书记却又至为不同。我看到了一幅画面:张书记在茶壶嘴的学校坝子里开群众大会,在会上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地讲着,会场阳光灿烂,一派人间的景象,张书记讲的也是句句合理、句句入耳的人间的语言,张书记的影子投s_h_è 到学校坝子旁边的y-in沟里,越过y-in沟投s_h_è 到更深一点的地方,这个地方就不是人间而是y-in间了,张书记的影子投s_h_è 到这里也不再影子而是“活”了过来,有了“生命”,变成一个其状狰狞,说出的话也怪诞荒谬至极的鬼了。这个鬼不是别人就是我爹,这个y-in间不是别处就是我家。
第95章 第 95 章
7
为了我的学习,爹尽可能减少做事,抽出时间来陪伴我、看着我、监督我、监视我。我的学习屋的窗外是一片竹子和树木混合的林子,有如一道屏障,把我们家同外面隔开来。爹说有这道屏障好。可是,他如极端反感我们欢笑、交流、喜悦一样,他也极端反感林子里早晚都有成群结队的鸟儿欢蹦乱跳,载歌载舞。我暗暗为这些鸟儿捏着把汗,也为它们感到羞耻。为它们感到羞耻是因为它们是生命,是最自然的生命,它们随时随地都在穷形尽相地展示生命的自然状态,不知道害羞、反省,不知道和不论什么都保持距离,打量它们、反思它们。当然,我为它们感到羞耻也可能是因为爹,还有这个世界,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把生命本身是可耻的、下贱的,只有僵死的、机械的东西才是崇高的和真实的观念置入我的骨髓了。
窗外林子里的鸟儿让我为生命、为我自己、为爹感到羞耻,它们让我看到我自己、爹,还有全世界所有地方的鸟儿都是多么下贱、肮脏、注定一死的“生命”。一看到这些鸟儿我就想到“生命”,想到“生命”就想到它有多堕落和腐败,注定灰飞烟灭。我日夜祈祷它们别再来这片林子了,更别在这片林子里筑巢建窝。我想得到它们的叫声,它们的欢乐会怎样伤害爹,怎样让爹无法容忍和接受。有一回黄昏时分,我侧目看见了林子里一对斑鸠在□□。对飞禽走兽□□的情景我当然再熟习不过了,因为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看到这幕情景,我浑身发起抖来,也知道这片林子里的鸟儿们的末日到来了。但我只有祈祷,祈祷它们有自知之明,有和我一样的预感能力,提前从这片林子里撤退,不再来了,更别说还要在这片林子里表演它们的自由、生机、欢爱。
果然,当爹意识到这片林子里的鸟儿的叫声不仅传进了我的耳朵,而且我有时候显然还知道有这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知道传进我耳朵里的这种声音是什么的时候,爹就开始驱赶、捕杀这些鸟儿。他就像当初修房子那样认真、执着、不择手段,一整个整个的下午都在做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的鸟巢都捅破,尽杀里面的幼鸟,尽毁里面的鸟蛋,把幼鸟的尸体和鸟蛋扔得远远的。鸟儿一来,他就吆喝、咒骂,用竹竿赶,用石头砸。对这些鸟儿,他是真正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的。他越做越过火,在我的感觉中,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动也不动地埋伏在那里,就为等有鸟飞进林子里来,而只要一等到有鸟飞进了林子,他就一跃而起,手里的石头也如森林猎手手里的梭标一样地飞出去了,那样准确无误,被他选中的鸟儿必死无疑。晚上,等林子里的鸟儿们都歇息睡着了,他就溜进林子,还要妈给他掌灯,一棵树一棵树、一根竹子一根竹子地找,还要借助一个小梯子爬到树上去找,只要发现了鸟儿,就毫不留情地抓过来,鸟儿只来得及一声惨叫就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了,一撕成了两半他就奋力将它们的尸体扔到林子外边他心目中那种“他们的的地界”、“别人的地界”里去了。林子里充满了杀戮和血腥气味。整片林子越来越“清静”也越来越“黑暗”。经过一个月的执着努力,爹终于做到了比小孩子还不长记x_ing的鸟儿也长住记x_ing了,再也没有一只鸟儿进这片林子,这片林子从早到晚都像月球上面一样寂静。我震惊爹身上那种黑暗力量的强大。我还感到爹赶走了这片林子的鸟儿,也将这林子整个“赶走”了,这片林子再也不存在了。
爹到我面前来得意洋洋地说:
“你在学习上也要向我赶鸟学习。你看我认真、执着、不择手段,终于将你窗子外边这片林子里的鸟赶得一个也不敢飞来了。我还观察到,它们甚至于不敢从这片林子上的空中飞过!”
我观察到的也是,山沟里到处都有鸟儿在天空飞,就是没有一只鸟儿在我们家的空中和这片林子的空中飞,即使偶然有一只鸟儿飞过这片空中,也会发出凄绝、恐怖的叫声,我看得到它们领受了一下从地狱的烈焰的上方飞过的滋味,和我不同的是它们领受了一次就可以没有下一次,而我则天天都得在这烈焰之中。
对我窗外这片林子,爹赶尽杀光了它的鸟儿,就开始杀灭它的昆虫。这是必然的,看到林子里再也不见一只鸟儿了,我就知道他要对林子里的其他生命下手了,只是我只能在心中哀鸣。
我应该承认,对这片林子里的鸟儿和昆虫,它们的存在,它们的不管多小程度的存在,都是我在学习中必需的一种寄托和安慰。这似乎和我越来越为“生命”本身而感到羞耻是矛盾的,但事实如此。还不是一般的寄托和安慰,而是我把我生命和灵魂中最深处的东西都寄托在它们上面了。对我来说,不如此,我的学习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的鸟儿没有了,我的心还没有死,因为林子里还有昆虫,我也把自己整个都放到这到这些昆虫上去了。当然,我是不可能去对这些昆虫做什么的,一切仅仅是在学习的时候,感觉到窗外有它们的存在,也就感觉到生命在继续,时光在流逝。有时候,一只蝴蝶或蜻蜓飞过窗子边,那真是巨大的惊喜,感到已经凝固和静止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就活了,如春水般地流淌着。实际上,我在这些蝴蝶和蜻蜓身上看到了一种至美的光辉,它们全都在这样的光辉之中,这样的光辉可以说就是谁在它里面谁就拥有一整个宇宙和同时就是这一整个宇宙的那种光辉。我是真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了这种光辉。并不是我再也没有游戏玩乐的童年只有天天的“学习”才看这些虫子看到了这种光辉,而是从我知道看世界那天起就是这样,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让我看到笼罩在这种光辉之中,即使丑陋如蜈蚣、苍蝇,也每一个都是放s_h_è 着这种光辉。后来,我对被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见识得多了,也看到了我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的光辉和“神的光”、“上帝的光”不是一回事却都源于同一种美,就好像“神的光”和“上帝的光”是太阳和太阳光,而这虫子身上的光辉就是太阳光在绿叶青Cao花朵身上的反光。已经四十岁的我是不可能再在什么鸟儿、昆虫身上看到那种至美至善的光辉了,但是,小时候的我就是一只蝴蝶蜻蜓什么的飞过我眼前,那就是一个带着天堂的光辉的精灵或小天使飞过我眼前,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
爹不知道我的灵魂,但是很显然,他能够想象这片林子里的鸟儿没有了,我完全可能去想到那此昆虫,所以,这些昆虫在劫难逃。
他做得比对付那些鸟儿还要认真、执着、狂热,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活动,就为寻找和杀死那些昆虫。就连刚出生的小如逗号的蜘蛛也会被他找到和消灭。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多么早起来去林子里把那些昨夜新结的蜘蛛网毁掉。他几乎把大半个林子都用锄头、铁锹翻了个底朝天,是为了捣毁所有的蚂蚁洞。昆虫比鸟儿难对付,这次他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到我面前来表功:
“我可以说把你窗子外边你休息散步的林子里各类昆虫都基本上赶尽杀绝了。我连每个蚂蚁洞、蛐蛐洞都是挖开了并彻底、干净捣毁了!这项工作我还会进行下去,有一只我杀一只,来一只我灭一只,不管它有多小、多隐秘。我要让这项工作构成你学习读书找出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片林子是供你学习累了在里面散步的,这些昆虫都会影响你散步,让你分心,从而直接影响你的学习。至于我这种灭昆虫和鸟儿的精神和方式,你也要用在学习上,还不是仅用上就够了,而是千百倍、千成倍地用上,我只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说完之后他就马上变了语气,悲凉地说:
“我干什么都为了你啊!你要千倍、万倍地把我灭你窗外林子里的鸟和昆虫的精神用在学习上,才算得上是在好好学习。可你哪儿是如此啊!”
晚上到了。白天是鸟儿们欢蹦乱跳的时间,晚上则是昆虫活跃的时间。他来到我的学习屋,得意地要我听外边有无虫鸣。他极端害怕把我引向外边的世界,只让我听了一下,一瞬间。只有一下子,我觉得我听到的是一整块如铁石一般的一声虫鸣也没有的寂静和空洞,和过去窗外这个时候万虫齐鸣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且不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