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也听清楚了,不管内心感受如何,神色上并无变化,可是,他却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有明显的不安了,并抑制不住地既扭扭捏捏又干脆露骨地表达出来了,长叹道:
“唉,我作到了我要作到的,可事实证明你还差得远啊。我叫你听听外边的虫鸣,你就听了。你没有听到外边林子里的虫鸣,可你听到了这片林子之外的虫鸣。那些地方总还是有虫子的,而且很多很多,不计其数,都是我管不了的。再说,你若要是真的在真正的学习状态中,说到底也就是一种起码的学习状态,你就不仅听不到那片林子里的虫鸣,那林子里没有虫鸣你也听不到。我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投入那么大的精力为你把那林子里的鸟儿昆虫赶尽杀绝呢?就因为这片林子离你的学习环境这么近,你在学习中听到了它们,听到了它们也就相当于你看到了它们。要是你的学习达到了真正真的,也即是最起码的、刚刚起步的学习状态,你就根本听不见也看不到这片林子里有鸟儿和昆虫。有好几次你在它里面休息散步,我就观察到你在看那些织网的蜘蛛。你的休息散步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你的学习任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于可以说,在休息中、睡觉中,你所有的吃、睡、拉中,你更应该在更紧张、更集中精力和心思的学习状态中!”
他把外边那片林子搞干净之后,叫它披上了裹尸布之后——我是真看见它被披上一层裹尸布——他开始着手清理我的屋子。他每天都会在我学习之前就把屋子打扫得几乎一无所有,让我能看到哪儿有一点被他漏掉的他称之为“垃圾”的东西,那都是莫大的安慰,感觉是已经死了心的都活过来了一样。他断言墙上那些斑点、裂缝、凸凹不平的地方都在影响我的学习,并且证明说,一个真正的学习之人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学习环境中有这些东西的存在的,而我却是一个一定注意到了并总在注意着为它们分心的人。他嘲讽地说;
“我还不知道?把一个人关起来,哪怕是关在监狱里面让他学习,他也会自然而然地去注意监狱墙上这儿的不同之处,那儿的不同之处,发现它们、研究它们、欣赏它们,甚至想入非非。所以说这样的人,把他们关在监狱里学习也一样不起作用,没有意义。而你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他的口气超过语言,是近乎歇斯底里地嘲笑和挖苦。我扫了一下他的脸,看到他同时却在如狗乞望着主人手里的骨头地乞望着我,需要我给他一个否定的答复,这个答复可以安定他的一生。我震惊,却不得不面对,虽然难以想象一个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却需要得到答复,需要他向之提问的对方当真就是他想象的、他需要的那样一个人,但他还就是这样的。
他向我搬出万世楷模——雷锋,在闹市中也能如在无人之境中学习马列毛的所谓“钉子”精神,证明真正学习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也至少和在监视中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的学习效果一样好。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吗?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开始不辞劳苦和方法用尽地抹去、消除我的学习屋里墙上那些斑点、裂缝什么的。我屋里的老鼠洞也全被他堵上,并作到了好几年我屋里连只老鼠也不敢来了。他在我屋里打老鼠那个劲头,的确是连老鼠都会害怕的。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发现我如此需要一种例外、异样、不同、差别,即使到了最后,被子没怎么被他叠好,都会成为我心中一个巨大的安慰,感觉就好像是在决无依靠处也有一依靠点。不过,我却是比他需要的做得更好,就好像他做什么也不过是指引、规划,而真正进行残酷无情的具体执行是我自己。可以想象,不管他做得多么到家,也总会有所遗漏,外边的林子里不可能所有的昆虫都被他找到处死了,我的学习屋他也不可能弄得只有地狱里才可能的那样“干净”。再说了,不管他弄得多么“干净”,不是还有房子、有书桌、有凳子吗?外边那片竹林不是还茂盛的竹子和树木吗,竹子和树木不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吗?但我的整个生命到最后就是感到他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我震惊地发现他给我留下的东西,他认为对学习有用而给我留下的东西,房子、书桌、凳子等等,全都是假的。原先它们是真的,但现在它们是假的了。连我自身也是假的了。全都是假的、虚的。时间和空间也是假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一切都已经成为齑粉,一切都已经成为一种高温高热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宇宙开始之前和终结之后才会有的的“汤”。这是无法描述出来的感受,却又是我无法动摇的感受,更是无法形容出它有多么痛苦的感受。学习时,我不得不伸出假的手去拿假的笔,在假的本子写下假的字,那感觉是生不如死,只是得万般无奈地这样做。我想绝望地告诉爹,他这样一弄已经把我的他所说的学习彻底断送了,只是我只有咽下绝望的苦果,一个字也不能对他说。
也许,我再坚持几天我就疯了。但是,在外边那片林子的深处却出现了一种光,就是被我说成是超自然和超现实之光的那种光,y-iny-in的,清亮的,有如月光。这种光就是死光,y-in间的光,一切消失和成为虚无之后才会出现的光,虽然距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还差得很远,但已经有那么一点信息和预兆在里面了。待这种光出现后我才缓和了一点。因为,它的出现起了替代的作用,让我感到从此我可以把我的灵魂寄托给这种光了,听不到鸟儿的叫声,没有蝴蝶和蜻蜓从窗前飞过,这种光就是我在我这种学习中所必需的心灵的安慰。
在学校里,下课了,我从来不能去玩一下,哪怕是走动走动都不行,因为爹说下课出去跑跑跳跳、走动走动,就把精力浪费了,精力浪费了,还能学习什么呢?所有下课后的时间,别的学生都在教室外自由地玩乐,踢毽子的、跳“房” 的、老鹰捉小j-i的、打“包” 的,等等,唯有我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爹坐在我对面,监视我的“课间休息”。
学生的节假日是很多很多的。但是,可以想象,我是没有一个节假日的。按照爹的逻辑,我在节假里更应该加倍努力和加倍刻苦地学习,如果我有一个节假日不比平时百倍努力刻苦地学习了,我的学习都完了,只能为之哀叹了。节假日里,爹会比平时更早地叫醒我,生怕学习迟一秒钟,就像迟了一秒钟也会前功尽弃,一切完蛋。
起床了,站在学习桌前要开始学习了,打开窗子是第一步。窗板子是木板做的,对开式。中午,光线太强,就需要把窗子关一点儿。傍晚,光线开始弱了,又得需要把窗子开大一点。天黑了,窗子就得关上并点灯。在开和关窗子这件事上,他一次也不能让我安宁,也一次都不能让他自己安宁,必须穷尽折腾和折磨。
我在学习着,他进来了,看见两叶窗板子还大开着,立即就像发现从窗口进来的光是有剧毒似的叫起来:
“天啦天啦,都到这时候了,窗户还大开着!每天到这时候了,你的学习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光线了!还让它这么多,它就只会影响你的学习了,对你有害无益了!你这个样子哪儿是在学习哪儿是在学习啊!唉——”
就这么一件事情,他也一定得让它变得让人心如刀割般的难受。我对自己施“内功”,不仅让心被刀割,而且是毫不留情地割下去一大块。当然,这只是一种主观想象,用主观意念割自己的心脏,就为了那种疼痛。总之,爹要我疼痛,我每次都是比他需要的更让自己疼痛,他需要伤害我,我加给自己的伤害则比他需要的还要大得多。实际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是对自己的伤害要达到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是真正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我不能把这对谁说出来,我也没有资格和权利对谁说出我的任何东西,但是,爹不知道,我不做到这一步不会罢休。在潜意识深处我说的就是:你们就等着看吧!
他把窗板子关上一些,耐心细致地讲道:
“对于光,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的光,如灯光,它对我们的价值就仅仅在于它对我们的学习有用。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光线对于你的学习,多了或少了都不是什么好事,都肯定会害你甚至于拖你下水!你永远也要做到你所需要的光线是你的学习本身需要的那么多,也就是不多不少,刚好合适!”
接下来的两三个早上,我都在他所指明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如他示范的那样关上一些,让外边的光线少进来一些。他显得安静了。但这种安静是假象,我看得出来。我对他一清二楚。他不断地到我学习屋来,那么重视我把窗板子在什么时候关上多少的事,很明显的有了连他自己也不知指向何处的期待和焦灼不安。这样几次之后,他终于声音有点异样地、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恶毒的嘲笑口吻说:
“禹娃,这两天我观察你都是在该把窗子关上些的时候就关上些了。可是,你要明白,一下真正在学习的人,他怎么可能知道外界的光线对他的学习强了或弱了,多了或少了?更可能的应该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再说下去了,显然是他都感到有些说不下去了。但是,武器和把柄又让他找到了,他又胜利了。他要的只是胜利,就只是这种胜利。
他为他的“胜利”有抑制不住的高兴,不再说什么了,却控制不住频频发出讥笑声来,以这种讥笑声照显出我的学习全不过是自欺欺人、装模作样,全都是一文不值的一堆破烂。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在前几天每天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掩上了些。他早就准备好了,时间上准确无误地进来看见了,顿时如被毒蛇咬了一下似的怨火升起,几步冲过来,狠命地把窗板子拉开。他在那儿让自己的怨火怒火的毒蛇咬了他自己很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把一切都转化成悲天悯人的叹息,也像是在自怨自艾:
“学啥子啊学!哪有对外界光线是强了是弱了都清楚的学习啊!真的在学习,哪会去意识到外界的事,哪会去关心外界的事!唉——”
他像扔下我再也不会管我了、由我这堆不可药救的破烂去自生自灭地走了。但是,他当然是扔不下我的,绝对不会扔下我的。
早上、中午、傍晚,开窗、关窗,什么时候开窗关窗,把窗子开到和关到什么程度,都成了爹一定要用毒蛇咬我又咬他自己的事情,让我们倍受摧残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