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广播员一下打断他的话,“他写作文,本身也不只是为让你我这样的人或一般群众满意,如果只令你我这样的人和一般群众满意,那还什么也谈不上,只能说是一个起步。最终是为了让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每一篇作文都要令公社一级的领导干部满意!最终我是要把他的作文交给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过目的,你还不要说是我的帮忙,它是我的责任。一定要说是帮忙,我也愿意帮这个忙。好,今天就说到这!”
广播员说着就离去了,爹跟在后边以那种特有的小女人声音送行:
“你老慢走啊!我们就说定了,感谢你老一定要帮忙啊!”
张朝海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他回家走我们家门外是一条便道。一般是只要他经过我们家门口,他都会上我们家来坐坐。这是因为爹虽在落难,到底当过堂堂国家干部,不是一般人,现在干着民办教师的差事,也和他干的差事差不多,两人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味道。不过,他老爱上我们家,主要是因为我。在我的作文闹出事端之前,我的所谓“聪明”、“智力发达”已得众人公认。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老上我们家的原因。每次来他都会以长辈的身份把我叫到他跟前,态度友好而亲切,夸我将来能够当上一个“小秘书”,然后就是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地给我讲我将来只有去当一个“小秘书”,我要如何如何才能够成为一个“小秘书”,我如果成不了这样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我的命运可能比其他哪个娃儿的命运还悲惨,等等。他说,一个合格的“小秘书”是啥样子呢?有一段流传很广,说起来我们这些人不该说它,但它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的顺口溜就把一个合格的“小秘书”该是啥样说得清楚而透彻,这个顺口溜就是“我是领导干部的狗,守在领导干部的大门口,领导叫我咬谁就咬谁,叫我咬几口就咬几口”。
我最后看出来的是,沟里人都说我只有当这样一个“小秘书”,爹更是不择手段地把它在我身上付诸实践,和张朝海老上我们家来对我和爹这样说有莫大的关系。
我因为“聪明”、“智力发达”的事情还在进行中,又出了我的作文震动了众人的这档子事情,张朝海更是专门上我们家来了好几趟。他说出的话和广播员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他说得平易近人,说得好像能够说到你心坎里去。他还把我的作文认真仔细看了好几篇。末了,他说,从此我写的作文不要再流传出去了,先交给他看后再说,他来给我把关。他说,他看了,觉得我有哪些问题,他不会外传,因为他是把我看成他的亲儿子的,比亲儿子还亲,他只会悄悄上我们家来给我指出,要我改正,等写到令他满意后再外传不迟,那时候也就不会有人攻击我了,大家都会喜欢我。他说他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一家人好,他与外人不同,他是真心关心我、爱护我的,把我当成比他的亲儿子还亲的,他对我只有关心和爱心,对他自个的亲儿子他都没有这样的关心和爱心。
当他对爹说到要对我进行不择手段的改造时,他说:“你一定要理解你爹,配合你爹。确实是对你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你有可能一时还不能理解。我给你爹说的是,要是换了你生在我屋里,是我的亲儿子,那我还会更加不择手段。我不把你看得比我的亲儿子还亲,我还不会要求你爹要对你不择手段。为啥呢?要是我有个儿子像你这样,我还会干脆把他除了,不得让他在这世上活人!”
爹对他感激涕零,几乎感动得要哭似的,成天在我面前左一个“你张朝海叔叔”、右一个“你张朝海叔叔”,开口是“只有张朝海叔叔才是好人”,闭口是“全部人当中都只有你朝海叔叔才是真正出于爱护、关心你对你讲那些道理”。张朝海上我们家来一次,就会像给他打了一针幸福剂,简直能够让他生活在想入非非、情意绵绵幻觉境界中,连女知青小彭终于成了我们家常客,给我们家增添了莫大的光彩都没有让他这样。他甚至对我说:“你现在有了一个依靠,一盏明灯,我也把他看成我们家的依靠,我们家的明灯!这个依靠,这盏明灯就是你张朝海叔叔!”
爹本来就是一个最容易毫无道理地陷入对某人某事的狂热崇拜之中的人。他没有根基,犹如浮萍,任意的一人一事都可能突然之间让他感觉到升到了云端,天堂的大门都给他打开了,或一下子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对整个世界、整个生活、整个生命都只有绝望和疯狂。
第103章 第 103 章
6
为了我的作文,专门上我们家来的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不像公社农机站小会计张朝海、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张朝海、张天倦他们,虽是农民,却不能说是一般的农民,在一般农民眼中就比一般农民的身份高贵那么一点。他们也不像那位前农协会主席,虽然穷得叮当响,当年却风光一时,在有生杀大权的农协会主席的宝座上呆过。他们甚至于不能说是沟里最大多数农民的一员,比方说,沟里大多数人家轮流请张书记宵夜,他们就不在这些请张书记宵夜的成员里,这只是因为他们还请不起张书记,他们想要找出一个凳子来请人坐也找不出来,从来没有人上他们家,张书记们、大队干部们就更不会上他们家了,这只是因为看他们那住的、吃的、用的,哪个上他们家都会觉得掉身份。我们沟有人穷得一家人住山洞,住集体的牛圈房,他们也就还不至于到这程度而已。在沟里,没有注意他们,大多数人看见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招呼也不会打一个,他们也从来不敢主动和人打招呼。
这种人相继到我们家来了三个,都是“上沟”人。我看见他们,首先震惊的就是他们在我们沟里存在着,我们沟里确实有像他们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他们不仅确实存在,还终于敢上别人家里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
第一个上我们家来的,是我们一家人在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径直走进屋来,谁也不看,也不说话。这时期,我们吃饭的屋和另一间屋是通的,中间没有隔开,他在我们这两间屋里大走一圈,把屋顶、墙壁环顾一遍,哈哈大笑一声就离去了。如果不是一家人都眼睁睁地看见了,还会当他是个幽灵是个梦。
第二人也和第一个类似,也是我们快吃晌午的时辰来的,同样是谁也不看,不说话、不吭声,一家人好像都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坐在那里,有些紧张,笨拙地翘着二郎腿,笨拙地卷着一袋旱烟,看上去让人疑心他是平生第一次卷旱烟,他本是连旱烟也抽不起的,他就是为了上我们家来特地向人借了旱烟,以在我们家人面前装模作样,摆出派头来。他一脸笑咪咪的,但也笑得不自然,是强迫出来的、装出来的。看得出来,他极力要做出的样子就是他在我们家里那不是在哪个人的家里,而是在公共场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家已经今非昔比,他对我们家是有权力的,自由的,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们只能由他坐在那里,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们一家人都好像没人知道。
第三个人没有进屋,在我们的房子外前后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晌午放工他就来了,到我们家开晌午饭了他都还没有走。他也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我们院子里一直有两三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他看什么,欣赏着他正干的事,他对这几个人也当没有看见。他一边转圈一边把我们的房的墙从上盯到下,用一种像是要把我们房子的墙看穿的目光,他还不时停下来,死死地把一面墙盯着,就像要把这面墙永生永世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进了坟墓了他都不会忘掉。不过,他又像是并非在盯我们家的墙什么的,而是在盯我们家的一种抽象的东西,他要用他的眼睛把这种东西给挖出来大白于天下。
这三个人都特地把他们在大年三十初一才拿出来穿一穿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衣服下摆下是一圈从里面掉出来的褴褛衣衫的破衣片。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岁的孩子也看得出来这三个人上我们家来到底是为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不知是何故,这三个人比张朝海、张天倦那样的人上我们家还令我寒怵。那个在绕着我们家转圈的,我在学习屋就看见他好几次,他每转到我的窗子前都会停下来如要把我的窗子看燃起来似的把窗子盯着,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更没有看见我,他似是要用他的眼睛把我们家一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挖出来公诸于众。在饭桌子上,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妈突然对爹小声狠狠地、恶恶地说:“那个人都还没有走,还在转圈圈!”妈话一落口,一种无法言喻的恶寒袭击了我。这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家消失了,我们一家人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有一个梦魇,这个梦魇就是那个绕着我们家转圈圈的人。
我听见爹在骂道:“□□的,还有这种人再来就去给我撵!”但是,妈,还有两兄弟,都是一副我们家做了大亏心事的样子。罪孽笼罩着我们家。
我受到的是地毯似的轰炸。我的颅骨、我的大脑皮层,一天比一天紧而冷。亲戚们也闻讯赶来了。这是一个交通不发达、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但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的亲戚都已经知道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可见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造成的反响和影响。亲戚们一来就说是特地为我的作文赶来的,他们把手头什么样什么样的事情都放下了。他们也都说我的作文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全都离不了这样说:“你一定得从现在起彻底、完全改变自己了!硬是要把自己换一个人了!”、“娃儿啦,这可是你的头等大事呀!从古到今,像你这样的都会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呀!”我那两位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的全力相助就修不起来的姑姑,都说她们听说我的作文后觉都睡不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不亮就赶来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妈娘家的亲戚竟然也来人了,也一来就说是为我的作文特地赶来的。在我们沟里人眼中,妈是典型的外乡人,她娘家距我们家是很远的,但妈娘家来的人声称他还就是听说了我的作文如何如何而特地赶来的。这位妈娘家来的亲戚说,我二舅赶一个黑市,碰到了我们沟里的人,我们沟的人把我的作文的事情告诉我二舅了,我二舅告诉了妈娘家的所有亲戚,妈娘家的所有亲戚都急坏了,但因路途遥远,没法都来,只能派一个人来,加上他们认为他有文化,他们就派他来了,他是代表妈娘家的所有亲戚的,他们全都在家里翘首盼着他能给他们带个满意的结果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