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这些亲戚都众口一词地说:
“你有写作才能,这是大好事,搞好了将来当个领导干部的秘书啥的,那会叫我们这些穷亲戚都沾光,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是,你若还照现在这样写下去,不把自己完全改变过来,不紧跟政治,不照大家、群众、我们教你的一五一十地去做,那大好事就一定会变成大坏事——还不是一般的大坏事,而是对你们家比天还大的坏事!是天都会塌下来的大坏事!到时候你不仅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一家人,搞不好甚至会叫你一家人家破人亡,还会连累我们这些穷亲戚,叫我们也背黑锅!这可不是说来吓你的,像写你这些文章的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下场。所以,不管是为了你、你们家,还是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们也不会对你坐视不管,你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
“你知道像写你这样的作文,那犯的啥子罪吗?犯上罪!是比烧杀□□都还要大的罪,比起来,烧杀□□根本就不是罪!你想想,你才这么点大,就犯下了比烧杀□□还大的罪,你还不悬崖勒马,把自己彻底、完全改变过来,你将来会是个啥结果吗?你又会让你一家人是啥结果吗?你不会连我们这些穷亲戚也连累吗?你想想,我们这些穷亲戚有啥子过啥子错,你应该连累我们吗?”
他们对我除了没动手打外,几乎什么都说了,什么做了。我有一种我的作文已经在全天下都引起了爆炸,对全天下人、全世界的人我都绝对在劫难逃的感觉。
穷是穷,富是富,穷和富泾渭分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们家修房子没有她们可能还真修不起来的两位姑姑肯帮我们,完全感觉得到,除了亲情外,和他们的家境都和我们家差不多,至少,家里没有“国家干部”或“国家工人”是有关的。我还有一位姑姑,她男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完全感觉得到,就因为这个,她和我们家几乎形同路人,她回娘家来看看爷爷啥的,最多看见爹时叫一声哥,上我们家来也不来,而爹呢,对她的招呼最多爱理不理地唔一声,有一回,她和姑父来给爷爷拜年,我听见妈说:“要不要我们也请他们一顿?”爹暴怒地吼道:“你还要干啥!”其实,我这位姑姑相当不容易,据我成年后得知的,她嫁过去时婆家连一间半间房子也没有,婚房在半间小阁楼上,婚床是搭的地铺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丈夫才背井离乡去当国家工人,说是那时候就没有人愿意离乡去当国家工人,去当国家工人的不是穷得没法过的就是受众人排挤在村里混不下去的,哪晓得世事变化无常,若干年过后,国家工人相对农民,竟成了高高在上享受国家特权的一种人,仅次于“国家干部”。姑父在外为养家糊口奔生活的最初几年,姑姑在他们村里孤弱无依,不得不长期委身于当上了革委会一个小头头的无赖,这才把日子过了下来,后来,姑父发达了,每年回来大请大队干部,上下打点,也把房子修了,那个霸占我姑姑多年的无赖也落魄了,不必再理他了,她一家人才在村里有了身份和地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被人欺负。
这一回,就为我的作文,我的这位姑姑和姑父,特地赶来了,一来就大模大样闯进我的学习屋里,对我大肆训诫。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可从未踏进我们家半步,这是第一次,却是这样直闯进来。姑父唾沫横飞地向我如吼叫一般地说,他可是三代贫农出身,是上上下下都承认和喜欢的好百姓和顺民,他在单位里素来受领导的喜欢和重视,将来说不定还有入党提干的希望,可是,在亲戚中出了我这么一个写那样的作文的人,我不趁年纪还小马上全面彻底地改正过来,叫我自己完全换一个人,那就会连累他们、害了他们,叫他单位的领导知道了,他没脸见人不说还党也入不成了干也提不成了,搞不好还会弄个遣送回老家务农,就像我爹一样。
姑父对我又吼又叫之后,姑姑温和地对我说:
“娃儿,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可不能因你们家现在穷就破罐子破摔。穷是可以改变的嘛,你说是不是?穷也是上辈人的,你爹妈的,你可不能把自己和他们放在一块儿看。你这么聪明,只要懂事,听得进我们和大家的话,将来你是会有前途的,不会像你爹妈那样。就拿我们来说,只要你把你姑父说的话听进去了,硬是叫自己换一个人了,我们也就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姑父将来入了党、当了官,他就不会忘掉你,会想办法给你谋条出路。再说,像你这样出身的娃儿,不靠有点办法的亲戚靠谁呢?不是其他的啥都靠不上吗?但是,若果你不懂事,听不进去我们的好话,硬要照你现在这个样下去,你就会把你姑父也连累了,他入不了党、当不成官你也得不到啥好处,最多也就只有像你爹妈那样活一辈子。”
姑父接过话道:
“你可要把我们和你看成一家人,真是一家人,真是一条船上的!”
第104章 第 104 章
7
在外面的人对我进行这种地毯似的期间,有一天,爹走进我的学习屋,对我说:
“从今天起,你再不能让她踏进你的屋一步了,更不能让她再索要你的作文了,你也再不能为她专门写一篇作文了。就是她绝不会给你张扬,你也不能给她写了。你现在马上就要做到。
“我这不是说她不是一遍好心,不是一个好人。她从没在别人面前人云亦云发表过半句关于你的作文的看法,从没参与外边任何一句对你的议论,别人想和她说你的啥子她还会马上躲开,连在我面前她都从没有说过一句啥子。这说明,她的确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所有人当中只她对你才是真心城意的,真对你好的。
“但是,她这样反而更是在害你,真在害你。你一定要明白,再不省悟就迟了。这是因为她算什么呢?她也是一个弱者,和你一样,到头来她不和大家和群众保持一致,连她自己都会毁灭。一个再真心关心你、爱你的人,在你会连累他把他也拖下水的时候,他就不会顾你了,自己去逃生了。这是普遍的规律,从来没有一个例外。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站在大家和群众这一边的。
“再说,一个人若有一个人真在关心他、爱他、尊重他、赏识他,这个人的眼睛就会被蒙住,看不见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而又只有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才是真相,那小世界是永远朝不保夕的,迟早要被外边大世界的真相打得稀巴烂。所以,她对你好,真心好,本身就是在拖你下水,而见你下水了她又会起来逃跑,站到那反对你的人那一边去。人都是自私的,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个人的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普遍规律,没有一个例外。
“另外,她对你好,尊重你,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因你而有危险时,她在外人面前就不会和大家一样,而她还以为这是在保护你、尊重你。岂知别人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特殊?不知她一天三次进你这屋?这样,别人也会讨厌她、恶恨她、嫉妒她,把她与大家不一样、不保持一致的过错算到你头上,要加倍从你身上索回。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这种时候,也就是你目前所处的情况下,对你的态度和众人、大家是不一样的,也都反而不是在保护你,而是更在把你突击出来!娃儿,我已经给说了几千几万遍了,只要你在众人中突出出来了,众人就会枪打出头鸟,你的末日也就到了!
“所以,就我上面给你说的,你要牢记一条原则,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好,那些对我们好的人,尤其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坏,我们真应该提防的就是这种人,我们甚至于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敌人,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倒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朋友和恩人!
“你知道我所说的那个真心在对你好的她是谁,我要看到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再和她有一点关系了!目前看来,这比你马上就全面改变你的作文还要重要,可以说是你的头等大事。她是最坏的!我发现你已陷入太深了!在这方面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早提醒你。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还不算晚!”
他所说的“她”当然就是女知青小彭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所为就是要让自己“凝固”,“凝固”成岩石和冰,“凝固”成我的心跳无限接近于无,鼻息无限接近于无,我认为这是我的必由之路,没想到爹这么一席话就让我心跳不已,脸红了又红。我真为自己感到无比的羞愧。
当然,我不可能像爹所说的这样对小彭。就算我认为爹说的实在是在理不过,我也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像成人那样做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而且,在我和小彭的关系上,我是被动的,我们的关系继不继续下去,主动权实在是在她手里。不过,由于爹突然来这么一席话让使我那么尴尬,再加上我也是必须和他们玩游戏的,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我就必须整个是一个“游戏”,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结果就是,最终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剩下,只有一个至善至美也至诚的“游戏”被托给宇宙和超宇宙的注视,所以,我决定写几篇看起来像是我已经把他们的教导记心间了的作文,再突然写出我“本x_ing不改,还在变本加厉”的作文。
我写了几篇好像是听了他们的话的作文,跟着就又冒出一篇完全又回到我老路上去了作文。我是要以此向爹表明,不管我和小彭的关系如何,我也不是为了她而像那样写作文的。至少真正的原因不是为了她,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只因为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本身。只因为我是不存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形无状的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到世界之外的景象,我的作文只不过是从这个空洞吹进来的一缕世界之外的风。只要这个空洞存在,就一定会有这样的风,这是绝对不可能为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意志所转移的。
我写了几篇像是已经改变过来了作文,爹大喜过望,连忙把它拿去给张朝海和公社广播员张天倦看了。我只感觉到爹这样做无非是在把我往地狱里送,不管我的作文本身如何那都是这样的。只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是我的事情的旁观者。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带给爹的话也是,我的作文仍然有问题,只是他个人认为比先前有所进步,还远不配送到公社干部的手里让公社干部过目,对我的改造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云云。我想到的是,广播员张天倦也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本来就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有那么容易就有所进步了吗?我为我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而感到罪孽深重,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不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受尽惩罚,我不会放过自己。如果我是那么容易改造过来的,我也不会感到自己这样罪孽深重了,非要下到地狱的最深处了,尽管我相信我还远没有在这个深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是人间最温馨美好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