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过茶壶嘴,从他们黑压压的一大堆脑袋下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看这个标点!在这儿用这个标点都有他的含义,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深化他反社会主义、反我们的世界的思想!”
他们似乎只会说“社会主义”、“我们的世界”这几个词,但他们就靠这么几个词就掌握了对我的绝对的话语霸权。
他们对我的断言、批判,他们的口诛“舌”伐,说起来不过是语言,伤不到我的r_ou_体的一根毫毛,然而,我却不能不面对,他们这些东西对我的伤害并不亚于我的r_ou_体受到了刀枪的伤害,这些伤害全都是有形的、真实的、深入的,全都是真正在那儿流血的,全都是让我不得不看着,看着就不得不发抖的。我一看到他们,一听到他们又在议论我的作文,做出它们是□□的和反社会主义的断言,出现在我眼前的幻象就是,我全身都是伤口,r_ou_都翻出来了,骨头都现出来了,但他们还在向这些伤口投进□□来,我不敢碰这些伤口,只敢抖着,所有这些伤口都在抖着,因为这些伤口都太可怕了。
一次,在茶壶嘴,我看见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残酷地、斩钉截铁说:
“一个小学生竟然每篇作文都在有意识、有目的地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我认为你们广大群众不能坐视不管了!你们有权力、有责任团结起来把他彻底改造过来,让他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不相信凭大家的力量,凭广大群众的力量,竟不能改造一个小小的小学生!你们这样做也是在替领导分忧,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
第二天,我就看见张朝海也在这群人中间了。有张天倦和张朝海在这群人里面,那是我的x_ing质又一次升级的标志,是有决定x_ing的意义的。我还看到我们院子里每一家人都有代表在他们里面,连我三妈也在他们里面,只不过没有发言。三妈有点文化,也喜欢附庸风雅,对我的作文的欣赏和喜欢不亚于小彭,但她也站在他们里面了,即使没有发言。完全看得出来,完全感觉得到,事情已经到了选择站队的时候,沟里每一个人都得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作出表态。看到这一切,那种无法言喻的、只有地狱里才有的寒冷感,那种有一根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紧紧地勒着,叫我连喘气都不可能的感觉,在我身上又加重了一分。
不是第二天,也是第三天黄昏,我决定出去走走,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当然,我现在的出去走走,已经不可能出门走得太远,最多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也不可能站到伙伴和孩子们中间去了,失去他们我并不觉得惋惜,我得习惯从此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的生活。
我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看到的茶壶嘴的情形把我吓坏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们为了我的作文在那里闹,在我的学习屋里也能听到茶壶嘴的笑闹声,但我没有想到我看到的会是那样的,似乎是他们就要和我比一比,他们就不相信弄不出来打垮我的意志的。
茶壶嘴那个学校坝子里满是人,沟里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在那里了,“上沟”的人都来了一半,后来,一沟人在那儿等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没有那么多人。我的感觉是“所有人”都来了,后来,我在一篇作文里曲折地写了这一感受,我这样写:“所有人都来了,连住在地下的、沟河里的、石头缝里的、树桩里的,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人的,从来都仅仅是作为岩石、土块、树木、青Cao、尘土而存在的,还有远在地下的熔岩中的,一直和妖魔鬼怪生活在一起的,都现身了,都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新,就仿佛在等待迎接中央首长似的。激奋、s_ao动、不安、沸腾。我还特别注意到了有好几把躺椅,椅子上坐着沟里那几个长年卧床不起、从不出门半步的老病人,其中有一个还用厚厚的棉被裹着,只看得到半张脸。这几个人都在密集的人群外边,所以,我把他们都看见了。不用说,他们是家人抬来的,有意识有目的地抬来的,也许也是为了“冲一冲”,好叫他们的病早点好起来,就像他们当初被家里春抬去看“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尸体一样?
我看到茶壶嘴就是一个足以席卷整个世界的大漩涡、大风暴。就和大漩涡、大风暴一样,它里面一定有值得一写的小漩涡小风暴,那几个也只有今天这种情况才会现身的老病人就是这样的小漩涡、小风暴。我还看见一大群孩子和半大的青年男女,也许除了我们家的孩子外一沟的孩子都在那里了,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哄笑。有几个二流子、光棍无赖那样的人,用长竹竿顶着我的一篇作文,高高举起,那情景立刻让我联想到革命的胜利者举着连老巢都给端了的敌人的破旗子炫耀,还联想到他们高举着某某“破鞋”的内裤欢呼。这也是那么一种小漩涡小风暴。
人群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表演都齐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就像今天是他们百年一遇的狂欢节。
不过,漩涡和风暴的主体,则是那些以“权威人士”为中心在那里义不容辞地分析、批判、声讨我的作文的人们。我看不见这一个个中心,因为它们都在人群中,但是,我听得到从这些中心飞向我的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都是那么尖锐可怕,到了我这儿,在我听来全都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令所有人和任何人都会毛骨悚然的词语:“□□……”、“反党……”、“犯上……”、“反社会主义……”、“反国家……”、“反人民……”,还有“反骨”、“阶级敌人的y-in魂不散”、“反攻倒算”、“变天账”、“我们人民群众的权力和责任”、“替领导分忧”、“为国家除害”、“消灭”、“彻底改造”、“送交上级人民政府”等等,等等。
我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我听到的又是整体,又是全部。我感到这些声音就像山呼海啸、宇宙崩摧那样可怕、刺耳。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遍恐怖的、一切都在毁灭的混乱,又是一整个森然的、铜墙铁壁般的秩序。我觉得我听到的绝不是人间的声音,而是地狱中成千上万的神魔鬼怪的呐喊。我觉得我看到是一整个噩梦,又是最真实的、杀气腾腾的现实。我感觉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被熊熊地狱之火照耀得光怪陆离、y-in森可怖,每一个声音都是一把y-in间军队的寒光闪闪的刺刀。
看到这里,我转身就往家跑。回到我的屋里,久久在立在窗前的桌子边发抖,抖得如筛糠似的,却又不知自己在为什么而抖。一会儿,妈扛着锄头回来了,从我的窗子外经过,我看到她一张脸就像地狱一般。事情似乎就是,从我的作文开始被人们说不好听话以来,整个就是在向地狱深处沉去,而现在,到底了,必须得有一个结果了。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一天到来了,我还是这么害怕,感觉这样糟糕。
我在窗前动也不动地站到了天黑。爹冲进我屋里来了。他的样子就不仅是地狱,而且是地狱里的阎王了。对于我,这绝对不只是个比喻,而是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他气急败坏,对我又吼又叫,说他早就叫我改正自己、改造自己,这一向他就在等着我能够自觉地改正自己、改造自己,但我却一意孤行,现在我的落下场是我已经是人民的公敌了!他抖出我书包里的所有东西,把作文本、算术本、写字本和课本全都撕了,笔也给我踩了,仿佛它们都是来自地狱的罪证。我从我这些东西上面也看到了地狱般的面孔。只要是我的东西,我都看到它们是来自地狱,来自y-in间的,是万劫不复的罪恶。问题不只是我的东西是不是错的,是不是罪恶,而是它们是绝对无法改变的,我既绝对无法改变它们,又别无选择地不能改变它们。
爹撕了我的书和作业本,踩了我的笔,就把我拖上桌子痛打。痛打是当然的了。他打断了两三根黄荆木奉。我发出震天动地般的嚎哭。打过之后,爹血红着眼让房子都抖动了地对我叫道:
“我给你讲清楚,我不会不择手段把你改造过来,就像改造□□分子!绝对不择手段!!你听清楚!!这也是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履行我应尽的义务!!”
爹站出来是必然的,他站出来就一定是这种态度而非其他,也是必然的,绝不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站出来了,人们看上去就平息多了,茶壶嘴不再出现那可怕的景观了,而爹则每天定时打得我半条沟都听得到我的鬼哭狼嚎。他把我在屋关了一个月,天天让我抄书本上的课文和公开出版的小学生范文,还有报纸上的文章,说这些才是好文章,我只有在文章写得和这些文章完全一样的时候,我的文章才算是合格的,起码合格的。这一个月内连吃饭都是他端到我屋里来让我吃,解便也解在他提来放在我屋里的便桶里,他去学校上课,就把我锁在屋里,去学校安排好了就回来,监督我。
第106章 第 106 章
9
我们沟的人最大的本领就是,可以把一切都消解为他们极尽戏耍、玩弄之能事的娱乐。当然,除了他们完全不能消解的外。我的作文事件,就和“我不认识的姑娘”的死那样的事件一样,最终带给他们的是一次空前的对一个对象没有止境的消解和从这种消解得到的同样没有止境的狂欢,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消解的对象不是“我不认识的姑娘”,而是我。
在爹把我关在家里抄那些报纸上的“范文”的一个月里,好些天黄昏时分我都能听到茶壶嘴传来的笑闹声,都是笑闹我和我的作文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哪一种笑声是那些孩子们和小年青们把我的作文撕成在碎片抛向空中,哪一种笑声是一个光棍汉啥的把我的作文顶在一根长竹竿上晃荡而人群发出的哄笑。一天,爹进屋来就说:“来来来,来挨打!你晓得不,人家在茶壶嘴给你竖了个稻Cao人,戴了个尖尖帽,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打倒小□□分子张小禹’!我认为你还应该押送到现场去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其实,从他们的笑声变化和前后不同中我就已经听出了他们在茶壶嘴的坝子边给我立一个用稻Cao和纸做的人,把它的样子做得极其滑稽和丑陋,还给这个人戴上了一个纸壳子做的他们称之为尖尖帽的东西,然后在帽子上写上了诸如“打倒小□□分子张小禹”之类的字样。又一天,爹回来恶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写的你那些所谓的文章,人家全都已经给你抹上了屎,把茶壶嘴都挂满了,就像飘飘荡荡的旗子!来来来,先把你□□的打了再说!”又把我打得鬼哭狼嚎。我的外表永远是面对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那样冷漠,但实际上我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世界是越来越冷,对我是越箍越紧,真不打算给我,给某些东西留下一点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