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却并不是要我从此不写东西了。我还得写,非写不可。爹把我关在家里,他人在学校一天会回来好几次,就为他所说的:“我在学校会不定期回来检查你是否在认真抄写!”他还规定我一天最多只能解一次大便,三次小便,除了去大小便,不准站起来一下,要一直埋头认真抄写。他还说:“我回来后会向周围的群众调查,看你是否出门了半步!”他出去是把门锁了的,我怎么可能出门半步?再说了,他不锁门,我也不会出门半步,我坐在那里一整天连稍稍做个舒展一下筋骨的动作也绝对不会,连抬一下头、动一下脚也不会。但是,我也知道就这样是不会够的。过了些天,还没到一个月,他就对我说:
“我要的也不只是你抄报纸而已,不是为抄报纸而抄报纸。你更要在抄报纸的过程中有深刻的反省,清醒的认识,一句话,从中觉醒。这样,你最好能定期写出思想检查报告,每次几份,还要每份都要有不同之处,都是从心里出来的,让我有法去交给你张良国爷爷、张朝海和张天倦叔叔看,叫他们看了都一致认为你已经变好了,改正过来了。这也是他们亲口对我的要求,说不能让你为抄报纸而抄报纸,要有真正的好的结果出来,抄报纸只是一个手段,也只能当成手段来用。他们还说,如果他们认为你写的检查内容深刻,发自肺腑,是真正标明你这个人已经变好了,改正过来了,他们就还会把你的检查交到大队领导干部那儿去,让大队领导干部亲自过目。如果大队领导也认为没有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大队领导当然会认为没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因为我上面提到的你那几位爷爷、叔叔是饱经沧桑的,小心谨慎的,对社会形势和领导干部的喜好是一清二楚的,永远不会在这上面出错,所以,只要他们认为没有问题,你已经变好了,大队领导干部就也会认为没问题,你已经变好了——那就请大队领导开个群众大会,在会上告诉群众你已经变好了,至少目前是变好了,要群众把你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以观后效……”
他接着悲怆地说:
“娃儿,你实际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先通过你那几位叔叔爷爷,再通过大队领导干部来保护你,信任你,你这一回就会给弄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觉得我并不是不想做到他所说,说做到就做到。可是,那里分明没有路啊,分明是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穿透的,只要是人就无法穿透。我冷漠地、绝望地、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地看着爹给我指示的这条道路。
爹还对我说:
“我觉得你写好的检查也有必要给张芝阳和那个女知青看。那个女知青当初对你好过,用和别人不同的方式对待过你,真关心过你。但现在她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她应当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来。她已经站到大多数人这一边来了!我想这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他不知何故老提小彭,一提就是挖苦和嘲讽,他还蔑称她为“那个女知青”,不叫她的名字。他接着说:
“她已经同你划清了界线!好久以来她的行为都表明同你划清了界线!你再不能对她抱有任何幻想了,更要看到当初她对你的就只是在害你!她只是给你的事情火上浇了油!现在,她和众人钻成一堆了,在也发表对你和你那些所谓的文章和大家一样的看法了!我看她天天都在如此!她也已经被大家接纳、承认了,是大家的一员了!所以,你要抓住机会,向她表明你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当初认为的那么一个人,你从来是也永远是大家、公众、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种人。你一定要把你当初留给她的那种印象清除干净!而你也本来就从来是也永远只会是大家期望的那种人,不是啥子她当初以为的那种人。这样对你继续改造下去会有莫大的好处。说不定她还会到群众中为你宣传,说你本来就不过是大家期望的那种人。她本人虽算不上个啥子,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罢了,无权无势连自身都难保——要是有点权势也不会上山下乡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但是,群众还是很重视她的态度的。在你的事上人们实际上就把她盯着的。你还非得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叫群众觉得她向来都与你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她向来都是大家的人,群众的一条狗!
“还有张芝阳。他虽然也算不上个啥子,但他在人们心目中到底还是有点所谓的文化的人,有时群众需要他站出来说大家要他说的话。他不过是群众的传声筒,也只配、只能、只敢做这么一个传声筒,就像是领导干部需要的秘书之类的人一样。一句话,他和那个女知青都是,也只能是群众的一条狗。可群众本身也需要这样的狗,就像大户人家需要狗看院子一样。所以,你的检查也要让张芝阳看,让他也认为你已经真的改过自新了,你还向来就是群众、社会所期望和需要的那种人。他和女知青觉得你是这种人,就会到群众中去汪汪,不汪汪还不行,我说的汪汪还不乱咬的汪汪,是你需要、对你有好处、群众也爱听的那种汪汪。群众听不到他们这样汪汪,也就不可能放过你,因为群众是把他们看成他们的狗的,在你这回事上他们不全面表现出来他们不过是群众的狗,群众就会把帐算到你头上!所以,你要抓住机会让他们老老实实在群众中去当群众的狗,让群众觉得他们向来也是他们的狗!”
然而,爹大约也知道,要我写出那样的检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目前寄予希望的只是我照报纸抄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问题。报纸上的东西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抄写出来的东西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的东西,是不是有问题就是一个问题了。他看不出我抄的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把我抄写的东西拿去给张朝海、张天倦们看。我知道他们是一定能够看出问题的,还是大问题。在我的月夜行动中,我不是遭遇了一个至美至奇、独一无二的东西,这个东西不是一般所谓的现实、真实、客观的东西,却有着只要你在它跟前你就无法否认的真实x_ing、现实x_ing、客观x_ing吗?实际上,在遭遇这个东西之前和之后,我对做人的理想就是自己的人生就是像这样一个东西,或可用这个东西来象征。这个东西是现实的,更是高于现实的,不是仅仅等于现实或甚至于被现实压扁了而低于现实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些报纸上的文章。这还不是我的理想,而是我对做人的一个基本要求,我相信只有这样才是在做人,而我别无选择地得做人,因为我已经是人。所以,即使是照抄报纸上的文章,我也要让我的抄写从整体上突现出来一种东西,让他们多少能感觉到那样一个东西的影子,这个东西的一种形态就是我在月夜行动里遭遇过的那被我形容为“女神之舞”的东西。其实,我对我在我的作文和所有行为中要突显出来的心里有一个形容的说法:“地狱之门上神的面容的浮雕”。张朝海他们一看就把我这东西看出来了。当然,他们没有说我抄写的东西里有“女神之舞”或“地狱之门上神的面容的浮雕”的踪迹,而是说我根本就没有改变,我还打算绝不改变,我的抄写与其说是在抄写,不如说我在嘲弄我所抄写的,我的问题实在很严重,有可能比我已经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
爹回来一双眼睛就像是被地狱的烈火烧成了那样地说道:
“来,来,老子先把你打了再说!”
打了之后当然就是重来,把我抄写的全部撕掉,重新抄写那些报纸。但是,要让我的抄写浮现出那样一幅“浮雕”却是我无法违背的。有的,我故意抄错一个字或一个标点,有时,我又把一行字写得模样十分怪异,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而爹已经明白了,高度紧张地、根根筋骨和条条肌r_ou_都成了钢牙铁爪般地立在我对面,见我握笔有些不对,哪怕只是一下子的事情,也要马上打一顿再说。我这些小失误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无心的,但不管是啥子,都是先打了再说。而打的时候,我虽会哭得鬼哭狼嚎般地,但我让我的哭也是“创造x_ing”的,让它就像在歌哭,在诗哭,总之,我让的哭中也有那“浮雕”的影子,而这当然只能招来我挨更多的打。
我被关在家里抄报纸的一个月就是这么过来的。
第107章 第 107 章
10
这天,爹进屋来轻声细语但也虚情假意地对我说:
“小禹,你从今天起可以上学了。我原说让你在家抄一个月的报纸再说,现在一个月已经满了。”
我身上一冷,知道这是更大的考验到来了。
要上学,就得走茶壶嘴经过。我背着书包上学去,如走向绞架一般地走向它。我不敢想象自己面对那个稻Cao人,还有那些让他们涂了屎的我的作文,可我只有面对。我看到那个稻Cao人的尖尖帽已经掉到地下去了,稻Cao人也歪在那里,上面还挂有我的作文,作文上还看得到有大便。他们还在稻Cao人的心脏部位歪七歪八地c-h-a了几根棍子,无疑是向它做刺死它的动作留下的。我还看到我的作文撕成的碎片散落在坝子里,上面还沾的有露水,也看得出已经经过几轮露水的洗礼了。
看到这些情景,我的感觉是这里发上了爆炸,有东西被炸得粉碎,而这个东西不是别的什么,也不是我的作文,而是我本身。看到那几根c-h-a在稻Cao人心脏部位的棍子,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么给我立一个稻Cao人,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对它做刺死□□分子的动作,到他们不是刺一个稻Cao人而是刺我本人,实在并不遥远;看到那些被他们撕碎扔得满地都是的我的作文,我也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就是从他们这样撕碎我的作文到他们撕碎我本人,也并不遥远。爹回来对我讲这些时我反应那样冷漠,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认识到了,我是真不该弄出这样的事情来让爹妈他们和我们家面对啊!爹妈有那些反应实在是太轻了,他们杀了我都是应该的。我又是那种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情。
到了学校,爹第一节 课就说今天到了写作文的时间了,随后就把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让我们写。他做出把我当做一个最普通的学生的样子,我的作文交上去了,他也按顺序批改作文,轮到该批改我的作文了才批改我的作文。但是,他还没看上两句就爆炸了,几爪撕了的作文,狂叫道:“你□□的还根本没有改正过来!你还在变本加厉!”说着就打得我屁股从未那样痛过——对我来说,他每次打的痛都是不一样,是绝对不可重复和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