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疯了。这是显然的。打,打,打啊。我每天早上一醒来活生生看到的就是这一天又为我准备的几次甚至于十几次的打在那里,我不敢想象这一天我将怎么度过,我绝对无法想象这一天是我能够度过的。
打,打,打啊。仅打又怎么能够了了。于是,爹发明了著名的、我到而立之年沟里人都还有人向我提起并笑话我的“跪三脚凳”。他把一条好板凳抖去一条腿,这就成了除了那捆黄荆木奉外的又一专门用来教育我的工具了。他把凳子搭好,令我跪上去,自然要跪得端端正正,还把耳朵像阶级敌人挨□□时那样扯起,用他的话就是“要扯一尺长!”但不用说,我刚一跪上去,就叭地一声载下来了,摔个他得意洋洋地说的“狗啃屎”,但立即又得把耳朵“扯一尺长”地跪上去,又“叭”地载下来,如此反复不止。有一回,也就这一回,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嚎哭着一下冲出教室逃跑而去。这一瞬间,我是下了逃跑到天涯地角,逃到天涯地角之外,永不回家,永不回这个世界的决心的。可是,我哪是他的对手,他的气焰更是顿升万丈,大吼“给我回来”并疯狂地追上来了,没追多远就把我逮住了,如提一只j-i一样提回去继续跪三脚凳。从这一次以后,我发誓他再打、再跪三角凳、再受他发明的什么刑法,我绝不哭了,一声也不出,一滴眼泪也不掉。我说到做到。
有了“三脚凳”后,他还对我正色地说:
“如果你还不改正过来,全面改正过来,我就不会只用打你和叫你跪三脚凳的办法了!我会把你五花大绑吊起来打,每打一下你就荡一个秋千,每打一下你就荡一个秋千!我现在把我这个新方法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
他是真正疯了。对于我来说,他这疯狂是世界x_ing和宇宙x_ing的,或者说他只是这种疯狂的一个小小的影子而已,还是无数这样的影子中的一个而已,而我必须将这种世界x_ing和宇宙x_ing的疯狂全面纳入自己,全面承担下来。我正是被这种幼稚而荒唐的想法所害,才让爹发展到这一步。的确,说爹是让我一步步引导到这一步的,一步步逼到这一步的,是一点也没错的。
不过,尽管他可以为所欲为地在我身上发泄他这种疯狂,但如果说他这种疯狂仅在我身上发泄还不够,还要向他能够伸手的对象伸手,他就遇到对手了,那是另一种对手。
他已经真正疯了,所以,他的手必然伸向他能够伸向的所有对象,不会只限于我。他历来对我两个兄弟是少有关心和关注的,这也使他们很少挨他的打,虽然不会完全不挨他的打。但是,我的作文事件把他逼疯以后,他也开始像打我一样打他们了,也开始一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我,看见了那玷污世界和人类、世界和人类绝对不会放过他的罪恶。他们也因为“一步”之差、“一言”之错、“一动”之误而被他拖过来就打。他们甚至于是仅仅因为被他看见了他就会疯x_ing发作,非打他们一顿不可。
但是,我两兄弟可不是我。两兄弟已经看到了他们将沦为我们家里的第二个我、第三个我,他们必须奋起反抗和自保。他打了他们几回之后,哥哥就只要一见他又要打他,就会狂喊:“妈!妈!妈!快救命啦快救命啦!”妈保持沉默,但哥哥不会等妈来保护他,他跑到妈那里去,躲在妈身后,爹冲过来打,妈以护犊的本能保护哥哥,叫爹无法得逞。即使哥哥没能逃脱,打过之后他也会到妈那里去哭泣不已,哀叫:“妈呀妈呀妈呀,再打我就没人了呀!他已经疯了呀!”妈被感动,母子抱头痛哭。到爹再打哥哥时,妈就不要命地去保护哥哥,夺了爹的木奉,一下子折成两段,即使让自己挨打,也绝不让爹近一下哥哥的身。哥哥也是爹班上的学生,高我两个年级,在家里妈可以保护他,在学校就没这等好事了。但这难不倒哥哥,他不去上学了,每天寸步不离妈左右,妈出工,他也去出工,他声称他不会再上学了,就当一辈子农民,他还和群众们打成了一片,爹打他时还会受到群众的保护,群众们给爹讲我们家里该打的不是他。他变成了个返回母体的婴儿一般,得到了完全的安全,爹只有对他放手。
弟弟的方式和哥哥不一样,但也同样有效。爹打他,他一定会见机就逃跑,给捉回来以后,他仍会再次逃跑,并且做出谁都想不到的事情来。他从小好动,体能在我们三兄弟中是最好的,爬树爬房是他的看家本领。爹打他,他逃脱了,爹追赶,他却像猫一样爬上树去了,不知咋的又出现在房檐上了。爹在下边急得团团转,发了狠要把他捉将下来。他指着爹的鼻子叫道:
“你来!你来我就跳!”
房檐那么高,跳下来不伤筋动骨才怪。但爹不相信他真会跳,借来梯子往房上爬,手里提着木奉,似乎在房子上也要把他打一顿。但是,弟弟在他刚上房时就如一发发s_h_è 出来的炮弹一般地从房子上跳下来了,围观的众人一遍喊声。
似乎是个奇迹,从那么高的房檐上跳下来,弟弟毫发未损,爹也就不长记x_ing。又到弟弟挨打时,弟弟满田野跑,爹在后面追赶,把他累得叫一沟人看他的笑话,却怎么也将弟弟逮不住。他大喊:“给我逮住!给我逮住!”但是,谁会给他逮住呢?弟弟毕竟年幼,终于跑不动了,而爹则还有的是体力。但是,弟弟站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水塘,这个水塘很有名,水塘□□,这几年连续大天干沟里连水井都大多没水了它的水却始终是满满的,它还淹死过不慎掉到里面的和跳水自杀的人,人们对它既爱又恨,都有关于它的神话传说在流行了。弟弟跑到这里跑不动了,蓦然地单膝跪在水塘边,正色地对爹叫道:
“你来,你老□□的来!你来我就跳!”
爹犹豫了,但他岂能容忍自己输给这么小一个对手,岂肯让远近围观的群众看他笑话,一边以虚假的好言劝告,一边向弟弟靠近。但弟弟不吃他这一套,又正色地叫了一句:
“老□□的你再走一步!”
他一口一个“老□□的”,是爹怎能吞得下的,仍然虚情假义地说:“娃啦,你别动,让我过来,我不得打你!”一边倒加快了脚下的动作。而就在他只需一扑就能够把弟弟逮住的千钧一发之机,弟弟如一发喷出炮筒的果敢的炮弹一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跳到水塘正中央去了。
这下子爹神色大变。他不会游泳,大呼救命,其声之急之惨之哀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围观的群众中有会水x_ing的壮汉赶来了,跳下去七手八脚把弟弟捞了上来,经过一番救治弟弟没什么事。但爹已面无人色,背起弟弟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慈母般地关切地问:“娃啦,伤着没有?有哪伤着没有?哪儿不舒服,哪儿痛就给我说!”、“娃啦,冷不,感冒不?”弟弟抽泣着,紧紧伏伏在爹的背上,把父子间那种相惜相爱的情景演绎得非常动人。从此,爹和弟弟之间也就达成了和解,爹再不那样打他了,虽然不会完全不打他,却打他很少很少了,也不会狠打。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他所有疯狂的棍木奉又全都施加到我一个人头上来了。对于我来说,它们也本来就是我的专利。看到哥哥和弟弟有如此的成功,我是羡慕的,向往的,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竟然不像他们那们做而解救自己,而通过他们的表现,我也看到了自己再不从爹的棍木奉下解救出来,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完了、毁了、没了。只不过,和我惯有的思维逻辑一样,我看到的是,我要有这种成功,除非我能够走无限远的路,除非我能够在烈日下如阶级敌人那样站端端,站上一千年,真正意义上的一千年,除非即使在太阳中心那种高温中我都能够承受,一切毫无所动,总之,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不然,我不可能在那个可以和父母和一切人有沟通、有和解的世界中,父亲的肩、母亲的怀是真实的,但它们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之中,我是不会“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我就把这视为“欺骗”自己、“违背”自己、“暴露”自己——去像哥哥和弟弟那样靠父亲的肩和母亲的怀的。
再说了,在我看来,哥哥和弟弟,虽然成功地逃脱了,所交付的代价和赎金却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从此不会挨打了,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自由,过的是屈就和适应的日子,每做一件事件都有怕挨屁股的样子,尤其害怕沦为我这样的人,这决定x_ing支配着他们的一切言行,使他们的言行总是避免挨打、特别是避免沦为我这样的人的言行。而我,当然不是我没有恐惧,而是恐惧从来对我都是没有作用的。他们总在左顾右盼,眼睛从未真正完全集中于他手里正做着的事情,而我从来也是目不斜睨的,全神贯注于我选定的、我也被它选定的事情。我还观察到他们有时候还在投机取巧地讨爹妈的欢心,而我,从未这样做过,也不用这样做。
挨打本身于我也不完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能够把它转换也一种内在的娱乐。白天我是岩石,被打得连走路都困难了,我也决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和感觉到,更不可能装可怜。而到了晚上,上床之后,我就会去摸屁股和大腿上重重叠叠的血印子,它们都有突兀的质感。每天晚上我都能够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摸到数不清的这种东西,我把它称“r_ou_棱子”。它们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我的手指游荡于它们中间,于我就是神游于千沟万壑、千山万岭之中。我还把这些“r_ou_棱子”和爹打我时颈部和手背上根根暴突的青筋对比。那些暴突的青筋是如刀刻一般刻在我的脑里的,如火烧一般烧在我灵魂里的,不需要我回想,不需要我记忆。在这种对比中我获得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壮观意境,虽是恐怖的,却是壮丽的,尽纳大地千山万水的气象于其中。我甚至能够在爹打我时也神游于广阔无限的山水自然之中,爹的咆哮成了大漠沧海中飓风的呼啸,手背上的青筋成了“黄河之水天上来”般的奇境,眼内的血丝成了遨游于太虚之中的神龙,成了银河、天体、星座,成了只有神才可能扭曲出来的形状,成了对神的颂歌,棍木奉的飞起落下,其间是万千气象变化万端,整个成了神在挥手创造世界万有。我的打挨得太多了,时间长了,屁股和大腿上就起了很多的茧皮,晚上躺在床上,我把茧皮一层层轻轻地揭下来,玩味于手掌之间,体味着每一个茧皮都是一个完整独特的世界,每一个茧皮都是我从天下摘下来的一朵独一无二的云彩,每一个茧皮都是一片天使的羽毛。似乎是我白天就是在尽情把一切纳入自己,到了晚上就是让一切尽情释放出来,而释放出来的全是非人间能有的层出不穷的壮丽景象。我经常因为神游于这些非人间能有的壮丽景象中而到j-i叫第二遍时才让自己睡过去。我后来在作文中写道:“咫尺之内也是宇宙风云的激荡,举手抬足之间尽现万千世界”,我这样写毫无夸张,完全是我实实在在的经验,而爹不管读出了什么,也没有读出我这写的就是他打我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