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深夜了,我还神游于我屁股和大腿的“万千世界”和“宇宙风云”中而不自知,听到了爹妈的一席谈话。我听见妈说:
“他错了你也打,对了你也打。我管你的,像这个样下去你迟早也会把他打没了,不定二天会在他身上出啥子事情。他到底还是个小娃儿,才多大。就是一个大人天天像他那样挨打也受不了,也不定会出啥子事。还不说你打起来是那个样子。”
爹长叹道:
“我哪儿是想打他啊!你以为我打起来心里好受。主要就是他那种个x_ing和才能,长大了注定会是挨整的对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整人的世界,像他那种人历来都是只有挨整一条路。挨那些整就不是我打他那么简单了。这些哪是他们现在想象得到的啊!有时我都觉得与其让他长大了去挨那些整,还不如现在把他废了!”
妈说:
“你再对也得讲究个方法呀!要让他心里服不是只有光靠打才能够的。我想他慢慢会懂事的。”
从第二天起,爹妈对我就是另一样子了,可以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我听了他们那席谈话,就知道他们会这样。爹把家里和学校的黄荆木奉都收起来藏起来了,再不发火再不说打我了。放学回来也不再叫我马上开始学习练字,而是叫我可以耍一耍,可以自由活动。下午,他也叫我随意学习一会就出去玩,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妈对我也像是一个好母亲了,不像从前对我就像路人,我对她也像路人,自从作文事件发生以来,我可能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叫她一声妈了。她对我笑,对我好,处处都好像我们是相亲相爱、彼此无法割舍的一家人,我是她的好儿子、乖儿子。
我是多么渴望和需要他们给我的这些东西啊,为了这些东西,我愿意以我的一只眼睛、一只手、一条腿作为交换。但是,一看到他们这样,我灵魂中一股子狠劲就涌上来了。我一下子就比从前更是“岩石”和“铁石心肠”,而我要做到的就仅仅是自己是一块“岩石”,一个“永恒的凝固、静止和屹立”。一放学我就马上进屋学习练字,下午、星期天我在爹过去规定的“散步休息”时间到来前,绝不出门去,而出去也仅仅是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为嘲弄他们而嘲弄他们地在我练字屋窗外林子里那条小道上走两三圈就进屋学习练字。我对他们一切示爱求和之举都冷若冰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和单一,这些天,我内在的分裂和冲突可以说全没有了,只高度单纯、坚定和统一的目标。在所有一切方面我都绝不让自己有一个爹过去会归结为“错误”的错误。晚上,我会学习练字到深夜,甚至于后半夜才睡觉。两兄弟也加入进来了,和妈一起向我表现我们一家相亲相爱的天伦之乐,表现这种天伦之乐少了我是不行的,我就像看着空气一样看着他们。
爹在我窗外来回不安地走动。他在期望,期望我出去,我融化,走出我的牢笼,显露出求宽松和和解的要求。但我纹丝不动。对我来说,世界就是地狱,我作为一个人的天职就是首先充分经验这一点,而我还根本就没有开始这种经验,就要和家人和父母享受人间天伦之乐,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成为“岩石”就是我的理想,我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上面了,而不管我做到哪一步了,都还什么也没有开始,什么也开始不了,因为一个人要成为“岩石”是不可能的,我不过一个人而已,是成不了“岩石”的——尽管如此,我也要向爹妈他们表明,我作为一个人和我自己,就从来是也永远是“岩石”,更应该是“岩石”,人的天职和使命就是成为“岩石”,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已经是人,他们还是用对待“岩石”的办法和态度对待我吧。
几天下来,爹在窗外的走动渐渐在演变成怒火燃烧了,妈脸上笑也没有了,收工回来走过我的窗外,那张脸一次比一次显得y-in沉,一次比一次显得更是一座冷漠的地狱。兄弟俩夸张的表演也没有了,似乎才恢复了几天“人间气象”的家又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地狱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窗前走动的爹已经变成了狂怒的、燃烧的把守地狱之门的狮子了,但他还是强忍了两天,强忍了两天后才在那天晚上忍无可忍地冲进来,撕了所有这些天我“刻苦”做的作业和练的字,连书都给我撕了。打,打啊,这一次他整整打断了两根黄荆木奉,打得我屁股都流血了,真的有如书上描写的地主分子打穷人那种味道了——书上写的地主分子打穷人是一定要把穷人打得“皮开r_ou_绽”的。
第110章 第 110 章
13
在我的作文事件持续演进、进行得如火如荼期间,有一件事情给我的作文事件浇上了一桶油,对我的作文事件烧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火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不能不提。
那个时代的过来人都知道,小学数学的应用题每一道题都是这样开始的:“在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教导的指引下,红旗县胜利公社学寨大队……”这样冗长的一个“穿靴戴帽”后,接下来才开始题的正文。□□语录一律都是黑体字。除此之外,题里面所有工农业产品永远都是增产,永远是今年比去年多,明年比今年多,本月比上月多,下半月比上半月多,今天比昨天多,下半天比上半天多,实际比计划的多……一句话,所有工农业产品和劳动成果永远都在发了狂似的增产增收,而且也一定是因为□□教导的指引。什么天灾人祸,旱灾水灾,阶级敌人的破坏似乎是多多益善,因为只要在□□教导的光辉的照耀下,到头来是注定了工农业产品加倍增长,人民生活更加幸福,让我最终得到的一个古怪的感觉就是,就算有一天人类不复存在了——我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一切还会继续疯长,直到无穷。
这些应用题,抄它们要费十之八九的时间,而且内容乏味,千篇一律,至于列式计算,几下子就完成了。就这样抄啊抄啊,一学期复一学期,一年复一年,爹要我天天抄报纸上的文章,其实我在抄这些应用题时就是在不知不觉地抄和报纸上的文章完全一样的东西。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不对头,甚至于感觉到毛骨悚然。对这些应用题,我不能不感觉到它们不是人生产出来的,不是人创造出来的,不是人思考出来的,不是人通过观察现实、理解现实、把握现实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一个所有人都睡着了的世界才可能产生这样的东西。世界对于我总是一个没有人没有生命的沉睡的世界,我又从这些应用题中令人窒息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所以,在又做数学书上的应用题时,我把所有应用题开头“穿靴戴帽”的部分全部删除,关于□□的内容一律去掉,仅以“某县某公社某大队”或“某生产车间”的字样开头,全部的增产变成减产,交换数字的位置,“增产多少”的字样写成“减产多少”,加法变减法,乘法变除法。我知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对,但是,必须先给世界“猛醒”的作用,让他们意识到这些应用题都是梦游者的产物,而工农业生产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活和生存,可不能由梦游者来做这件事情。更重要的还是,必须有人站出来表明他不是梦游者,这些事情更不应该由梦游者来做,即使这哪怕是动摇世界的一粒沙子的作用也没有。我毫不怀疑我这样做的真理x_ing、正义x_ing,感觉到这样做时有一束来自宇宙之外的微光在照耀着我的头顶。只要是让我感觉到有这样的微光照耀着我的头顶的事情,于我那就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了,下笔时手都抖了,身上冷得跟在北极地狱中似的。
作业交上去了,爹还没看几题就发生了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的那种场面,尽管对这次这个场面我觉得必须用“登峰造极”、“史无前例”来形容。不过,不同的是,他在扬起黄荆木奉时那样绝望地对我喊道:
“你将来只有被枪毙一条路!”
他把我的作业本撕了,所有的书和作业本也全都撕了,撕成了碎片,撕碎了又捡起来再撕,撕成了雪片,撒得满教室都是。我的笔也被他踩得粉碎,踩了又踩。连快书包那么难撕的东西,他也给撕成在几个破布片,扔到教室外,过了几天我都看见它们,看见它们就是几片再也没有用处无人理无人要的垃圾,看见同学们天天都背着书包上学,而我连书包都没有了,我感到的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抛弃到荒凉的外星球了,而且过错全在我个人、我张小禹一个人那种凄凉感和罪恶感。
把一切都撕了,他就平静下来了,就像是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好像从此就会把我忘记了,我对他完全无所谓了。放学、回家、吃饭、饭后照样上学,除了我无书无作业本连个空书包也没有外,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还是从未有过的平常。他再不注意我了,再不打我了,再不要求我了。但是,他正那么平静、平常地讲课,脸色突然变成铁青色,就像六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了。这铁青是他们的骨头、血液都是这个颜色了的铁青。变了脸色的他扑过来如呼喊救命似的叫道:
“快脱裤子!快给老子脱裤子!”
打完之后他又再次对我喊道:
“你将来只有被枪毙一条路!”
这样喊了之后,他又马上平静下来了,好像他从此得解脱了,再也不会想我的事和关心我的事了。在家里,他也是这个样子,妈感觉到又有什么事发生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感觉到了,并没有问什么。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理我,更没有打我。第四天,他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地讲课,目光纯粹是不经意地落到了我身上,刹那间他的脸色就变了,没着声就扑过来把我往桌子上拖,几下就扯下了我的裤子,然后就去提木奉去了。整个打我的过程他都没出点声,但他却是把他手中的黄荆木奉打断之后才住了手的。打完之后,他又像全没事一般了,对一班同学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地心平气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