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以提到一些年后我看一幅画的经验。对于这次听“影子人”说话的经验我自然是有刻骨铭心的印象了,但是,在过后若干年里,我并没有去想它,就像也没有去想自己曾有过的那样多也那样奇特的幻象经验一样,它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又已经把它遗忘。一天,我翻看一本画册,翻看到了古希腊大画家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院》,一看到这幅画,被我遗忘的当年这个听成千上万的“影子人”讲话,他们个个都是真人,人人讲的都是真言真理的经验一下子就被记起来了,而且还像当年一样听到了成千上万的“影子人”讲话的声音,如洪水如江河,叫我老半天无法从幻觉中摆脱出来。过后,我好几年都不敢再看拉斐尔这幅名作。
每天夜里,聚在茶壶嘴的人都要深夜了才会散去。他们要等到陪张朝会的老婆去骂山的人回来,等这些英雄把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给他们叙述出来,还要配以活灵活现、添油加醋的表演,他们咀嚼、回味、争论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其兴奋刺激无法形容。我听着他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感觉着他们的世界何等空虚、狭小、冰冷,心一阵阵地为他们紧缩。我们院子里的人回来了,他们要把我不认识的姑娘、张朝会的老婆、张朝会说呀笑呀好久才会进屋去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利箭一样s_h_è 向我。他们的整个灵魂都在我眼前,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为他们的灵魂是这个样子而发抖。我正因为他们的灵魂是这样而被迫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还不得不继续沦落下去,直到尽头,直到无限远。
张朝会的老婆大骂三天后的这天早晨我上学去走到茶壶嘴,回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我自认为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家就在这片天空下。我在这片天空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异象,一个死亡预兆。这个死亡预兆预兆的就是她的死亡。它就像天空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不,宇宙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它是那样恐怖,一看见它,我就觉得一切都在烂掉,整个宇宙都在烂掉,人人都在烂掉,我也在烂掉,它就是烂得最厉害的、见它就是见到一切都会烂得跟它一样的那个地方。它是一个宇宙x_ing的恶x_ing肿瘤。从这天起直到它消失,我每天都会在能够看见它的时候看上它几眼,一看见它就在这种一切都在烂掉、湮灭,一切都已进入末日的倒计时的可怕的感觉之中。
我也觉得这个宇宙x_ing的恶x_ing肿瘤,这个死亡预兆就是她的灵魂。从张朝会的老婆骂她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出门了,等张朝会的老婆骂完了她,她的灵魂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看着这个死亡预兆,直视这个宇宙x_ing的腐烂是痛苦的,但我却时时在渴望着、企盼着她能看到这个东西。我同样渴望和企盼我们沟里的人们,我们全公社的人们,我们全世界的人们都看见这个东西。我相信他们要是能够看见这类东西,这个世界也许就是另外一样子了。但是,我只有绝望。它就是我的绝望的外化。
张朝会的老婆不再出马去骂她了,但我们沟里的人们对她的行动却没有停止。那几个给张朝会老婆当保镖的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一沟人也都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沟里人自动地捐款,给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人每天四两烂红苕皮酒。白酒不是农民喝得起的,他们喝的就是这种用烂红苕皮烤制的酒,这种酒喝起来比中药还要苦,酒的颜色也跟中药汤一样,但是,酒味还是有的。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天提着这几两烂红苕皮酒上到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面的山上,在山上边咂着酒边唱歌,喊叫,说怪话流话。每天傍晚他们醉熏熏地回来,在人们又赏给他们的酒中大肆渲染他们这一天的英雄壮举。他们向人们讲演和表演他们如何如何对山下撒尿,如何如何对着她家的门把他们那东西掏出来耍,把那种水都耍出来了,还吆喝山下的人看,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人把裤子脱了,光着下身,把前面亮给山下人看了又把后面亮给山下人看,撅着屁股要他们看。他们还说山下有人给他们送馍上山来,他们不缺下酒菜。他们包围在众人的喝彩中,成了享尽荣耀的英雄。
对那几个懒汉、光棍在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门的山上脱裤子之类的行为,那几个始终都是幕后主宰的老者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这样干方法手段表面上看也许有些不妥,但是目的是好的,只要目的是好的,方式方法怎么样,不重要嘛!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保护我们的领导干部嘛!更是为了我们政府的形象嘛!怎么能够让一个□□骑在我们的领导干部和政府头上拉屎呢?张朝会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领导干部,他有错没错也要等上级说他有错才有错,哪有我们老百姓说他有错没错的权利呢?更不用说一个□□也敢说他有错没错了!她还扬言要到区上县上去闹,这就是更不把我们的政府放在眼里了!她骑在我们的政府头上拉屎,也就是骑在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头上拉屎!所以,我们有权力有责任对她采取这些手段!这是在尽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爹在外边那样子是装模作样的,但一回到家里就兴奋得不得了,满意得不得了,哈哈大笑,笑个不已,说这下子她完了,张朝会弄不好也要背点时,不见得还能把他那个公社办公室主任当下去。他说她完了,说得那样决断,那样斩钉截铁,分明说的就是她只有去死了,她必死无疑了。在这张因为看到别人完了和只有去死了而如此兴奋和满足的脸上,我看到的丑陋和恐怖,也只有在我那些异象或幻象上看到的恐怖可比了。其实可以说,我看到的那些恐怖的异象,就是这种现实之中的丑陋的一种表达,一种艺术x_ing的再现。
在那几个懒汉、光棍汉对她做那么些事情的几天里,天空中那个死亡预兆一天比一天黑,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变黑了,一天比一天黑,我也一天比一天感觉到宇宙、世界、万事万物、人人,当然还有我自己的腐烂和完结。我一天比一天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任何事物的真实,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天比一天强烈和真实的无根基感,无支撑感,异国异界感,孤立感,末日感,完结感,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体验了。我感觉到我熟习的那种超现实的黑暗正在从这个象征和预兆死亡的异象向整个世界扩散,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对我变成我的学习屋里出现过的那个黑怪一般,甚至于比那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那样恐惧。但我也只有平静、平静、平静。我只有自己,我只有靠自己。
我屋子里那些“影子人”在显现到仿佛他们真的能够从他们那种虚空中走出来和我握手的时候,全都变成了一种鲜红色的大火般的东西,鲜红色的大火中还伴有滚滚的黑烟。“影子人”人人畅所欲言的讲话的声音到这时才停止了,听不见了。我一看到我屋子里这一鲜红色的大火,就不怀疑要是它烧到现实中来,成了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东西,那就不知可以将多少条沟和多少个世界化为灰烬了。我学习的时候在后窗下,后窗一般是开着的,放学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能看见这个后窗。这些天,一看见这个后窗就能看见我屋里通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还伴有滚滚的黑烟。我都无法相信这竟然是家里人和院子里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尽管我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他们看不见的,这只是我个人的幻觉。但我始终也在怕他们看见了的恐惧之中,我想,他们要是看见了,哪怕只是看见一点点,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啊,想一想那种反应就让人禁不住发抖。
这种火焰越烧越纯粹鲜明,最后,黑烟尽去,只剩下纯粹的红色的火了。这红色的火在我屋里熊熊燃烧,从屋外看去,白天晚上我屋中都是一遍通红,就像把早上刚升起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屋里了,似乎是把早上刚升起来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面前它就有这样之大和这样之红,超过在天上的它一百倍。不过,置身于这种大火之中,让人看到的还是它不同于当时那个黑怪,它仍然是看得见的却是无法接触到的。我把这种幻象称之为居于无限小的点时空中或完全不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当初那个黑怪可无论如何也得说它占据了我们世界的时空,成了我们世界的某种存在,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一些实物的物理x_ing能。
红色的熊熊大火烧到一定程度时就开始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看着它们,我不能怀疑看到就是无边的虚空之中宇宙那么大一团烈火在分散开来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宇宙早期生成和演化的景象。这种看上去团状的火焰还是看得见接触不到的,仿佛它们要么就是二维平面的,要么就是没有占据时空的。最后,这几个团状的火焰变成一个个的人形状的东西,看上去也有人体那么大,只不过是二维平面的。我把它们称之为“火人”,“火人”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并且越亮就越不再是那种红色,而是月亮那种颜色。最后,它们亮到无以复加的地方步,每一个都仿佛有上千个甚至上万个最明亮的月亮那么明亮,不同的只是它们这么明亮却不刺目,也不发散出光来照亮屋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称它们为“亮人”。完全不能走到它们的背面去看到它们背面是什么样子,它们始终也在那里,没有改变位置,但是,向它们直直走过去,总是走着走着它们看起来就在你的身侧了,再走,走多远,它们也还是既没有动一下位置,又仍是把它们的正面向着你的。我想,它们可能本来就只有一个面。它们完全不影响我对屋子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看,一个墙上看起来在一个“亮人”的身体这边的斑点同时也在它的身体的另一边。“亮人”的“腿脚”部分越往下越模糊幽暗,仿佛那里是个深渊,“亮人”越明亮,这深渊就见明显,好像它将把我,我这间屋子,最后还整个世界都吞没了。“亮人”亮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就能看到“亮人”身上显出无数用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村庄、田野,村庄连着村庄,田野连着田野,望不到边际,无数同样是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人”在活动、生活、欢笑,那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还看到了莽莽群山,滔滔江河,一望无际的森林,比我们的天空还要广阔的天空,看到无数的飞禽走兽。我看见了就和我们世界一样多样和复杂的事物,但它们都是由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我想我是在透过一扇窗子看天国的景象。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是“睁着眼睛做的梦”,我并没有受到那种召唤,就是以我不认识的姑娘将要用的那种方式结果自己的生命以进入到这个天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