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8)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第80章 第 80 章

  这天,我从我屋里的“亮人”中,从那个天空中的预兆和异象中,从一切中都看到这是她的最后一天了。晚上,我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站在床前。我已经能够做到人最大程度所能做到的动也不动了。我就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床前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还有我正面对的这些“亮人”,还有天空中那个明天我就不会再看见它了的预兆和异象,来陪伴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尽管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也必须以这种方式来陪伴她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不因为她是她,不因为她有任何特殊x_ing,不因为她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不幸还是幸福,是“农业人口”还是“非农业人口”,不因为我和她有任何关系。只因为她存在。实际上,我还做得远远不够,一切最多只能算得上刚刚开始,在她死了之后,我还得一如既往继续做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无限”和“绝对”,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她就要死了,还是以那种方式,我们每一个也都会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我要把死亡从无底的深渊之中打捞起来稳稳地起托在我的肩上,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为了她和每一个人就像她和我们沟里人们那样可怕和不堪的生存,为了整个世界和整个存在。

  天快亮的时候,我几乎就像有了千里眼似的看见了她,看见她把一瓶农药一饮而尽。我还看到了这瓶农药是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我还看到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有人来扣她的窗子,给她送来点什么,给她送来安慰,甚至于给她送来解救。我还看到她甚至于产生了幻觉,在幻觉中张朝会翻然悔悟,给她送来了她献身给他就为得到它们的那些东西;在幻觉中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们清查了张朝会,惩治了张朝会,还给她了“公道”,几个公社干部正大踏步地把“公道”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区上县上的领导干部清查了公社的领导干部,给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应得的惩治,区上和县上的领导干部们正在把她应该得到的“公道”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那如救世主来了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她还听到了她和他有定婚关系的未婚夫来了,带着那样一颗执忱的、充满爱的心,来安慰、鼓励她,和她共同承担她的过错和不幸……然而,幻觉过去了,是更为深广坚实的寂静。她就是在这一刻把那瓶早已准备好的农药一饮而尽的。

  我看到她喝了农药,悲哀的、冰凉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让这样的眼泪一真流着,也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到了天大亮,站到爹叫我上学的时候。

  爹叫我上学了,我就背上书包走出去,走到茶壶嘴,回头看东边的天空,那个死亡预兆的异象没了,没得就像从没有存在过。

  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听到一沟人都在踊跃沸腾地议论她喝农药,死在公社医院,公社医院把她的尸体抬到公路边的事情。

  在她尸陈公路边的这些天中,我们沟里的人们尽数一次又一次去看热闹,回来把他们看到的向一沟人详细地描述,说她的尸体怎么怎么□□,怎么怎么肚子隆得有多高,哪儿哪儿的人把她的肚子剖开,把她肚子里的娃儿挑出来放在她的肚子上,娃儿的模样都长全了,还是儿子呢,怎么怎么她尸体开始腐烂了,怎么怎么她的尸体烂得一堆堆的蛆往下滚,那个娃儿烂得只剩下一颗头了,还说每天来看热闹的人是多么多么的多,云云,云云。一个说法不胫而走,说去看了她的尸体,可以冲一冲晦气,走背时运的能够变成走好运,有病的能够痊愈,大病的能够减轻。这样一来,还没去看她尸体的人都要去了,挡也挡不住,几个生产队不得不相继放假,就为广大群众人人都能一睹她的尸体。沟里几个卧病在床的人也都让他们的家人用滑竿抬着一路吆喝着去看了,回来说他们的病果然大大减轻了,有个半年没有下过床的都能够下床了。只有我们家才没人去看,因为爹不准我们家有人去看,过了几天,我听见哥哥公然发出不满的声音,“妈,你到底要去看不!”、“妈,你再不去看我们屋头就完了!”、“你要替我们几个小的想想!”妈是不是悄悄领着哥哥去看了,我不得而知。

  她的尸体在烂到都说骨头架子都出来的时候,县火葬场派车来拉去火化了。事情像是就这么过去了,渐渐地我也听不到还有人在议论她的事情。这样过了快一年,突然听说张朝会背时了,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回乡务农了。原来,人们称为“苗书记”的大人物,微服私访,查到张朝会的事情,一怒之下就把张朝会抹了个干净。同时,还查处了我们公社全体公社干部,我们公社全体干部全都免职的免职,降职的降职。他们不是因为张朝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事情。说是查出了他们全体干部,一共十多个人,和公社妇女主任通j-ian,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妇女主任的门外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上,非常地遵守秩序和规则,非常地讲究先来后到,公社政府成了一个 y- ín 窟。这些公社干部还和供销社、信用社、医院的女x_ing们通j-ian,还互相争风吃醋,公社一把手和二把手为争供销社一个女人还曾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

  “苗书记”的传说人们一直在说,他已经成了我们这里民众的一个神话,人们把他说成了包青天转世,说成了救世主下凡。他似乎一直都在微服私访,穿着跟老百姓一样的衣服,身边仅仅两个同样不起眼的随从,所过之处总是查访出了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地方官员,对他们进行了无情地惩治,拯救了无数受苦受难的黎民,使他们好多人的血海沉冤得以昭雪。听来被“苗书记”严办的官员大多是公社、大队一切的干部,而这些官员的劣迹在我听来简直是怵目惊心:有家有私人地下粮仓,存粮达一两万斤,当地却年年都有群众饿死;有当地凡他瞧中的姑娘必抓去□□,还有秘密地下室和监牢,里面囚着几位姑娘已达数年之久,当地人都知道,却连她们的家人也不敢乱说一个字,“苗书记”把她们救出来后一个已成白痴,另一个则已疯了,一只腿断了,给打断的;有私家宅院胜过当年的地主恶霸的豪宅,喂养十几条恶狗,还配有荷枪实弹的“家丁”,凡得罪了他们百姓轻则让十几条恶狗扑上去咬得血r_ou_模糊,重则让“家丁”掳去严刑拷打,他家里就有刑讯逼供的刑室和牢房;至于被远不像这些干部这样坏的干部逼死、致残而多年上访求告都无果还遭到了打击报复的事例就更多了……

  我为听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而震惊和颤抖,也为听他们把“苗书记”描绘成神人、救世主而震惊而颤抖。震惊“苗书记”固然是好官,但是,他做的那些事情,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不是他分内之事吗?说是现在是每当“苗书记”在哪儿被百姓认出来了,百姓们都会纷纷跪拜,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烧香磕头。这是我更无法理解的。听我们这里的人们,看我们这里的人们,他们似乎日日盼年年盼的就“苗书记”能够光临我们这里,查处几个干部,昭雪几个冤案,到时候他们也会一齐向“苗书记”跪拜,山呼万岁。我想,如果“苗书记”出现在我们村里,我将以那样一个姿态站到他面前,让他明白,他做这些事情,是他身为国家官员应尽的职责,我的职责和权利是面对面地质问他,而不是向他跪拜,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存在,我是一个人。

  我更为震惊和颤抖的是,那样骇人听闻的冤案血案制造出来了,为什么都是到了那种程度才大白天下,才被查处,而且一定要是“苗书记”来查处?那几个姑娘被他们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囚禁在地下牢房里数年,全村的人都知道,她们的亲人都知道,为什么就都不敢乱说一个字,不敢上告,没地方讨个公道,非要等“苗书记”来了才有一个结果?为什么为了冤情得以昭雪,上告上访数年都没有结果,还要受到官员们的打击报复?他们把“苗书记”描述成了神人,但“苗书记”难道不只是一个人而已吗?要是没有“苗书记”怎么办?而且,有“苗书记”,有再多的“苗书记”,又能做多少事情,能让这个世界是一个光明的、人能够活得像人的世界吗?难道所有的冤假错案,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只有在黑暗中寂静无声地等着,等“苗书记”从天而降来平反昭雪,善恶得到应有的报应,像这样一个世界,它会是一个有足够光明的、人能够活得像人的世界吗?更可怕的显然是,看起来对这个世界的治理、管理靠的还就是“苗书记”们从天而降解救含冤受屈的百姓的办法,这办法就是他们主要的办法了,而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只会使这个世界越来越可怕而不是相反,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我就在等着“苗书记”到我们村里来,我一定要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向他呐喊,向他质问。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本职、责任,也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本质和本真的必然,不然,我就活得不像一个人了。我还决定了拒绝接受这个世界,拒绝接受它的秩序,它的规则,它的“真理”,它的“整体”,包括拒绝接受“苗书记”。问题是“整体”的问题,我拒绝接受这个“整体”。虽然“苗书记”们远在天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对于我来说,我这样也就包括是做给他们看的。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责任、使命、本质、本真、尊严所在,我别无选择。

第81章 第 81 章

  二、月夜行动

  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这回事情,最不可忽视和无法回避的就是我在我的学习屋里遭遇的那个黑怪。我承认,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个事情,包括我现在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到底该如何理解和解释这样的事情?

  当年,我遭遇的这样的事情很多,像这个黑怪这样的事情,只是其中还算得上的一个罢了。有若干年,我对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既都记着又都遗忘了。说是记着,是说,我没有忘记它们,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说是遗忘了,是说,我的世界和其他人没有两样,我的思想、观念,也可以说成是世界观、人生观、宇宙观什么的,和别人大同小异,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当年这些遭遇和这些世界观、人生观、宇宙观可能是冲突的,在这些世界观、人生观和宇宙观里面无法理解和解释我这些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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