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73)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娃儿,那时候你才五岁,还不懂事。开会打人经常的事了,那天大家也以为这和平常一样开会打人,没哪个去想会打死人。会才在开的时候,也没说今天要把人打死。但是,到了中途,在台上讲话的人的讲话就越来越具有煽动x_ing,很多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呐喊、声讨。那几个人本来不在今天该挨打的人里面,不是定了x_ing的地、富、反、坏、右,但是,他们被揪出来打的时候人们已经疯了,领导干部在台上喊一声要不要把他们揪出来,就说揪出来就揪出来,说打死就打死了。情绪被调动起来的人就像疯了一样,眼睛都红了,把啥子□□罪、反社会主义罪都加这么几个人头上,桩桩件件都像是真的,没哪个人敢吭声,只求尽量躲到别人背后头去。现在大家心里更明白了,今天是有准备的,上级事先策划组织好了的,可是,有谁敢吭声呢?”

  爹虽为把我改造过来而说这件事情,但一说到这件事情,和当年一样,我仍感到多少有可称之为“良知”那样的东西在他心里涌动,在撕裂他的灵魂。

  他不能一次把话说完,说几句就要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接着说,也并不接上已经说到那里的话头,想到哪就说到哪。每次往外走时我都看见他在把外边和院子里看一看的,那样子是只有他怀疑有人偷听才会有的。

  他向我说这件他认为我当年因为年幼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事情,用了一两天的时间,也是在院子里的人都出工去了,只有我和他在的时候说的,中间c-h-a入了很多无关的话题,都让我认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可是,他又突然说起来了,显然是非要把整个事情对我完全说清楚不可。

  他如是说:

  “这样的场面老百姓一生经历一次也就够了。它还什么效果不能达到。

  “已经有两个人被打死了,开始大家还不敢相信,可是,又是没法怀疑的了!见打出人命来了,群众中有议论的样子,在台上的领导干部这时候喝令一声,连那些站在离打人的那地方近的想躲开点也都不敢了。没有参与打人的个个都是木头,只长着一双眼睛在看。领导干部这时还叫要齐喊口号,喊打倒这几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地喊,生怕落后,喊得杀声震天。

  “最叫人不能看的还是第三个被打死的人。前两个都是用扁担、棍木奉乱打而死的,都打得没气了还在打,衣服都被打烂了,从哪儿都看得见打烂的r_ou_。他们就像在打啥呢?都不能说是在打一具尸体,而是在打一个稻Cao做的人。我记得人群中好像有一个说了句:‘还在打,都没气了。’当时就全场鸦雀无声,台上的领导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在说啥子了,喝道:‘是哪个在说,给我站出来!’就凭这一声,哪个还敢出口大气。不过,最惨的还不能说是这两个人。

  “第三个人,由一个和他结过仇的像我们这的张三牛那样的人来打,他举起一把铁锹,一锹朝这第三个人的头砍下去。本来是要叫先跪下去了再打,这个人连跪都还没来得及,也不知这一锹是哪儿来的那样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把这第三个人的头颅砍破了,脑浆一下溅到了附近的人身上,还给一个人溅了一脸,白花花的像豆腐,只是带点血。你看怎么着,就连这几个身上、脸上溅了脑浆的人都没哪个动一下、出口大气,也一直都没敢去揩一下。后来回想起来,我都庆幸和你妈没有站在这个地方,不然那脑浆就溅到我们身上了!可是,就是溅上了又能怎么样?娃儿,这就是斗争,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斗争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斗争的关系,只不过像这件事情体现得突出些罢了!”

  我必须说,看着叙述这件事情的爹,我看着的就是恐惧如何从他生命的每一处一点一滴地流淌出来,最后占据了我整个学习屋,在我的学习屋里满屋子激荡、奔流,如沸腾燃烧的地狱之海,里面掠过阵阵叫人心悸的地狱的血光,种种地狱狰狞的怪影。我看到爹就是飘荡在这沸腾的冥河里一片可怜的枯树叶。

  他出去了,把屋外走了一圈,像是要找个没人能找到的角落永远藏起来,过了许多,却又回来了。进门之前,把外边的情形又看了看、查了查。进来后,对我说:

  “我给你讲的这件事情才发生没几年。也就才几年过去了。打死就打死了,这几年来有谁提起过。大家都已经把它忘记了。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给忘记了。我记得那第五个被打死的人,其实并没有断气,也许还救得活。但是,临散会时,领导干部却宣布这几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由他们统一处理,组织上统一处理,谁要是未经组织批准参与了这几个人的善后事宜都将作为这几个人的同谋来对待,作为□□分子的同谋来对待。还严令下去后不准私下议论,不准乱说乱想,不准同情这几个人,等等。这是为什么呢?无非是要证明他们是正确的,他们什么都是正确的。这第五个人,据人们的传言,上级并没有组织人把他收尸,因为他还活着,据说在高观山上躺了四天四夜,后来自个爬回家去的,爬回去没多久就死了,也没哪个过问,还不是就悄悄埋了。你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被宣布为国家、人民的敌人,连亲人都不敢来管你——这四天四夜里这个人谁上山去看过?他的亲人中谁去看他到底死了没有?谁关心过他,谁为他做点什么没有?对这些,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啊!”

  爹再一次出去进来后如是对我说:

  “这几个人,其实做错了什么呢?无非是说了对领导和当权者不满的话,无非是平常让领导看不顺眼。当然,他们中间有人也的确说过对社会不满的话,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攻击社会。但是,不管是对领导不满还是对社会不满,他们的下场都因为领导要树立他们的的绝对权威,树立他们什么都是正确的,他们什么都是在为老百姓、为人民,他们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他们是老百姓和人民的大救星、大救世主,他们绝对大公无私,绝对在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就为了树立这个,就为了在老百x_ing心目中树起这个形象,而不用这套办法,这个形象在百姓心目中是树立不起来的。

  “人就是这样,就算你真是他的大救#星、救#世#主,他也会反对你,不接受你那一套,宁肯吃苦受难也偏不要你给他的啥子幸福、美好。其实这是人的本x_ing。其实救#世#主、大救#星不能说明啥子。也许人之所以是人就是他恰恰要反对救#世主,反对大救#星,不管救#世主、大救#星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没有了救世主和大救星他就要吃苦受难,就要灭亡。所以,想当救世主、大救星的人本来就是当不成救#世主、大救#星的。但是,他们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武力把人整得服服帖帖,个个都不敢吭声,具体也就是我给你讲的这件事的那套办法。用了这套办法,他们救世#主、大救#星的形象也就建立起来了,不当他们是的人也当他们是了,还心服口服。这时候,谎言不用重复一万遍也就成了真理了。所以,对人,对老百姓,权力和武力的作用要多大就多大。娃儿,你一定要面对这个事实。”

  爹讲的这些话,时常让我感到有“闪光”的碎片。也可以说是真理的碎片。当然,总体上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对于我,“真”是绝对的,显明的,照耀整个宇宙的,人人都看得见的,就像当年高观山上那个异象一样,而对于这个“真”来说爹所说的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就不可能接受它。不让自己生活在“真”的光照中,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爹说这些话,经受着恐惧的折磨,我不知是我的灵魂已本来就有了他灵魂中那种恐惧,还是受到了他的感染,也本能地为他捏着把汗,害怕他对我说的这些话被他人听见了,害怕就因为他给我说了这些而突然有人闯进我们家中将他带走,让我们一家人都完了。但我告诫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是,也只能是一块岩石,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而爹,有一次,他说着说着竟对我床上隆起的被子起了一种心思,终于没能克制住,停止了他的说话,装着理被子的样子过去把被子揭开来看,看了还去看床下面。他显然有一种什么东西被调动起来了,把我床底下看过之后还看了我的桌子下面,而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掩饰和装模作样了,把他就为他无端的疑心和恐惧才这样毫不遮掩地表现出来了。看了我的桌下了,屋子已经没有地方可查看了,但是,显然,他的疑心反而更大了,用那样一种眼神把我看着,不说话,看了一阵之后才说说:“禹娃,你这屋子里没其他人吧?”我都感到他身上的汗毛这时候也都倒竖起来了,说:“没其他人。”他还看着我,我感觉到在这一瞬间,他对我都是怀疑的,他从我脸上看不出什么,目光滑向我的袖管,他看我的袖管的眼神,我感觉就是怀疑我在屋里藏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十有八九就藏在我的袖管里的眼神。我看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已经把他整个人生都看明白了,它如浅而清澈的一汪水一样在我面前——水底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尽收眼底就是,他的一生一世都将是为这种恐惧的支配和cao纵的一生一世,他已经永远完了,不存在了,只有这种恐惧才是一切。他不知道这一时间,我是多么多么可怜他为他悲哀啊,也想到了人要是活到了这份上,活在这样一种恐惧之中,那是何等可悲可怜啊。

  他给我说完了高观山上当年发生的那件事他想要对我说的一切之后,突然像是一下从这件事摆脱出来了,也摆脱了他的恐惧而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其实这两天我给你讲的这件事没啥子了不起。把它放在整个社会中一看,简直不足挂齿。对整个社会、整个时代来说,别说打死几个人,就是打死再多的人也算不了什么。就像踩死一些蚂蚁。这是谁都会这么说的,因为这是事实。你不是没听他们说,老百姓的一条命还不如一个烂红苕。纵观古往今来的一切,他们说的确实是一个真理。连人的一条命都不过如此,还不说人的啥子人格、个x_ing、尊严。古往今来要想保住自己的人格、个x_ing、尊严的人没有一个会是有好下场的。我这两天给你讲的这件事的那同一天,我们全县至少有二三十个地方都在开同样的大会。据人们的传言,有的地方这天打死的人比高观上还要多。据我所知,我们一个公社就打死了十多人。照这样算下来,我们县这一天还不打死一两百个人。光我们县的这一天就是这样,算一算全国有谁说得清。而这些人都是啥呢?并没有一个杀人放火,大都是说了些他们听来不顺耳的话而已。当然,具体数字老百姓是不会让你知道的。人是他们在打,对错也是他们在说,什么事都是他们在安排处理,老百姓只能听传言,私下里悄悄议论。老百姓能怎样。能当个旁观者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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