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听见爹妈也站出来发言了。他们照样是在揭露我的罪恶,字字入肺,声声入腑。我吃惊爹妈会这么说我,他们从未这么说过我,他们要是早这么说我我早就听从他们的了。我感到这才看到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他们的本来面目会这样好,会有这样的深度,产生了那样尊重和敬爱他们的感情。我该下地狱,下y-in间,我无怨无悔——只要爹妈,还要人们就是这个时候在这个会上这样的人。
最后,他们一致的结论有了,判决也就开始了。判决出来了,是我至为恐惧的,是我无法承受的,但是,我也是心悦诚服的,因为它是绝对公正的。我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个人,分列两排坐在我屋里把我看着。他们是他们通过平等公正的民主选举选出来的,是可以代表他们所有人的。
在整个开会的过程中,爹也进来过两三次,如同平常一样。但他出奇地平静,甚至于还感到愉快、轻松,尽管也有特别的紧张和沉重。有几次他都似要对我指出外边正对发生着的事情,但是,虽有不忍打断我如此专心致志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对末日审判的敬畏,使他没有这样做。末日审判是可怖的,但也是使人心宁静和敬畏、臣服的。爹身上就有这种宁静,这种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宁静。这让我替他感到欣慰。我身上广大无边的寒冷体验,恰恰就是由这种敬畏和宁静产生的。
就这样,那□□个人一直把我盯着。爹进来出去也不干扰他们,不为他们感到恐惧和紧张。被他们这样盯着是可怕的,他们施加给我的惩罚就是这样把我盯着。他们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形如地狱之眼地把我盯着。我愈发意识到这样被盯着本身就是那最大的惩罚,它是人无法承受的,只要他是人。但我平静地承受着,即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我完全不担心会有锄头落下砸烂我的头那样的事情发生,但这种可怕的注视就是让我进入死亡状态的惩罚,只不过我对此心悦诚服而已。
时间在流逝,几个把我盯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几个“黑洞”般的“东西”在那里把我盯着了。我的作业也终于做完了,该睡觉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抬起头来——呯地一声,整个烟消云散了,原来整个会议,那么多人的发言,爹几次进来,还有八九个被所有人民主选举出来的人进屋把我那样盯着,全都是我的幻觉,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一个和平时哪个晚上都没差别的晚上,所发生的那不寻常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发生在我脑海里的。然而,却不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看到了有四个黑暗的身影在我屋子里,它们都有人的形状,如果信鬼的人看见它们立刻就会叫喊起来说屋里有鬼了。当然,它们只是我的幻象。我还看到窗子和门都关得严严的,它们今夜就从未打开过,包括被爹来打开。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爹今夜一次也没出现在我这屋里。不过,我还是以一种勇气把窗子打开了,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一个也没有看到,但却不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看到了几个鬼立在我的窗前。当然,我说是鬼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对我看到的种幻象的比喻,只不过把它比喻成鬼,却是就算有鬼的存在,也只有我这种幻象才是真的鬼,那存在的鬼倒算不上什么了。
我站在桌前想了一下,还是毫不迟疑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看到院子里也有好多鬼,还有红的绿的光在闪耀。我走到院子外边。当然,我没有看到那么多来自全宇宙的人,但我看到几个极其恐怖的异象,可以说几乎个个都有我五岁那年经见的高观山那个幻象那样强烈和恐怖。它们一溜儿排过去,每一个都如开肠剖肚一般,把秘密彻底地展露于外,你要么看尽这些秘密,要么逃走。对这几个异象,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饿死、冻死、病死的人全部惨状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被打死、整死、斗死的人全部悲剧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以种种形式自杀而死的人的悲惨集于一身……对于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饱览人间形形□□的悲惨的我来说,我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虽然十来岁年少不更事的我见到的这几个东西不过是幻象而已,但是,要这个四十多岁的我再见一次这些幻象,我完全会还没有看到它们的影子就逃之夭夭了,哪怕是逃到必须看尽人间一切最惨烈之事的地方去,而十来岁的我却以他自以为的那种“做人的责任和使命”把这几个异象看了一阵子才回到屋里的。幻象是可怕的,不可怕也不会产生幻象,但是对于十来岁的我来说,幻象也是大门,是通道,是走廊,是指引,是路标,只有通过它们才能到达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应该到达的那个地方。我什么也不相信,但我相信幻象,尽管我十分清楚它们只是幻象。
第115章 第 115 章
5
其实,对于少小的我来说,我绝不是没有做出尝试,以求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以求成为一个人们和他们那个世界所期望的孩子。其中有一次尝试虽然在四十多岁的我看来无疑是非常可笑的,太小孩子家家了,但是,它给我印象却是刻骨铭心的,这也是在说,就是对于四十多岁的我来说,它也是刻骨铭心的,尽管能不能把它写好,写出它那种能够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让我刻骨铭心,首先就是因为做出这个决定和行动对于我的那种极度的艰难和所要承受的极度的痛苦。对于已经四十□□望五十岁的我来说,不说把世间的苦痛都经历了,也经历了大部分,至少是经历了太多了。但是,回想起来,我仍为当年为做这个决定和行动所经受那种体验而后怕,尽管对那种体验可以认为它是没有道理的,都是我主观想象出来的。
我已经多次说过了,我是活在“自己”之中的,一个形状并不固定的罩子把我罩在里面,它最大的时候也只有我们家的几间房子大小,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高温高热和寒冷,热得跟地狱差不多,我甚至于怀疑就是太阳中心也未必会这么热,尽管我知道太阳之热就是最坚硬的金属在离它还有若干公里的地方就已经化成蒸气消散了。是的,它里面也寒冷,冷得我只想生活到北极去,我宁要北极的冷也不要这种冷,但是,这种冷和那热却并不互相抵消,我必须同时承受它们。实际上,我已经冷到一看见火就想钻进去被它烧,我热得一看见冰雪就抑制不住要脱光了衣服躺卧在里面冻上几天几夜的程度了。
你还别说,我在一个暑假,那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一整个暑假每天晌午烈日当头照,外边没有一个人、所有人、我们家里的人都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偷跑到后山上在一个没人能发现我的地方把上衣脱了动也不动站在太阳下让太阳暴晒。我是受到地狱一般的控制的,但是,从来也是只要我要做到的事情,一次也没有不成功过。我就这样做了一个暑假,晒到最后我肩膀和背上起满了水泡,肩膀和背也整个红肿了,脑子里成了至少有一百度的温度的浆糊,走路随时准备晕倒下去,这让爹妈发现了,把我弄去看医生,医生当成我被一群剧毒之虫所害医治才罢休。我为什么这样呢?就为用这个办法驱散我身上,特别是心里那种终年如一日的寒冷感。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对这场雪最高兴是我,尽管我是不会表露出来的。一连多个晚上,我都偷偷出门去在雪地脱光了上衣动也不动地站到快j-i叫第二遍了才进屋睡觉。为什么这样呢?就为驱散身上,特别是心里那种终年如一日的在烈火中焚烧的感觉。有一回,妈叫我烧锅,灶腔里熊熊火焰对我有那样的魅力,我实在忍不住了,竟把头往灶腔里伸去,想在灶腔里的火里把我的头烧成焦炭,我想也只有这样才能驱散我的脑袋终年如一日地体验着的那种真的可怕的寒冷感,要不是我因为灶门比我的头稍小一点往里伸头比较费力而正全心全意地克服障碍眼看就要成功时被进灶房来的妈发现了,妈叫了一声,我可能都已经把头伸到那堆火里去了。
还有这样一件事情。对太阳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认为我们世界一切都是被烧焦了的,而一切都是被烧焦了的,就因为我们距离太阳太近的缘故。所以,我出于“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一年中太阳最热显然距离我们也最近的那个季节里,天天中午放学的路上一路上都会直视着太阳,眼睛眨也不眨。我觉得我的“责任”和“使命”就是做到让大家看到一个在距离太阳太近的地方生存的绝对灾难x_ing后果的活生生的例子,而没人来做这个例子,我就别无选择得自己来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中午放学的时候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热,显然也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时候。我们这里的人习惯把最炎热炽烈的太阳称为“金光子太阳”,在那么一个时期里,我只要在看得见金光子太阳的时候就一定要直视太阳,而且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我到了看不见太阳的地方为止。我天天如此,当然就被人们发现了,他们议论纷纷,都说敢像我这样看金光子太阳,我的眼睛是非瞎不可的,还说我显然已经神经不正常了,还听见他们叫他们的娃儿离我远点。实际上,从小爹妈就告诫我们不要用拿眼睛看“金光子太阳”,它会让人眼睛瞎掉的。我当然怕我的眼睛瞎了,但是,我是一个人,被迫在距离太阳这么近的地方生存,这样做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责任和天职了,我别无选择。的确,像这样看太阳的后果很可怕,没几天眼睛就像刺一般地痛,看着太阳时就更痛了,但我无法停止下来,因为我面临的是到底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我坚持了下去,后来,我眼睛没有瞎掉,还把太阳“战胜”了,在我的直视中的金光子太阳再不是什么金光子太阳了,而是黑色的、不发光的、没有一点热度的,我继续坚持下去,它又从一个黑色的、不发光的太阳变成了一个直视它不到几分钟就变成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看见了如果倒出来足可以堆满世界的累累白骨的太阳,我再坚持下去,最后就成了一直视太阳,太阳就成了一个让我看到累累白骨的太阳,继而这些白骨就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同时跟着倒下来的还有寒冰,这些白骨和寒冰一下子就把整个世界埋葬了,也把我埋葬了,我不得不调整自己以从这个可怕的幻觉中摆脱出来。我再不敢直视太阳了,但是,后果却造成了,从此我的学习屋的顶梁上就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有脸盆那么大。它当然是我的幻觉了,但是,它可怕的热感却是真实的,它叫我只要一在我的学习屋里,就如在狱的火坑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