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相安无事,表面如是。
闻啸天收到了今年的第一封圣诞卡,打开来,里面画着正在升起的金色太阳,好象大大的火球,给人以希望。“别忘了今年乖乖来我墓前磕头献花。亡者留。”有劲道的舒缓字体显示出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旺盛,闻啸天读出来,总是黑沉沉的僵硬脸上慢慢流露出放下心来的微笑。
邮戳上看,是东京。
而此时,电话响了。他接过听了,好不容易有的笑就立刻消失无踪,这两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深夜,整个走廊都特别安静,只有护士照常巡夜,国立医院的三楼只有一个病人,欧阳夫人,那个令黑道人敬畏景仰的鼎盛家族。
一个身材瘦高的医生从楼上走下来,他好象全不受紧张气氛影响,不急不慢走到那惟一病人的病房前,两个侍卫检查了他的证件,便放他进去。他关上门,走到欧阳夫人面前,躺在床上的衰弱妇人有着端庄美丽的容貌,只是近年憔悴得厉害,她听见响动睁开眼看了看他——
“伯母……”
——门几乎是被踢开,一步一步走到医生面前的高颀男人有着出类拔萃的气势和俊美邪恶的五官,他的出现几乎就是整个纯白世界的黑色污点,他的眼诡异得狭长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冷酷魅力,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无可阻挡,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眼里惊涛骇浪,步步靠近那个背靠他的医生,直到越来越近,伸手可及,他伸出手,是狂喜,口中嗫嚅,微微成型——
转过来的人,面部表情岿然不动,宛如千年化石,开口就是大大嘲笑:“真厉害,你抓着我了,恭喜恭喜。”
好象一瞬间就抽走了所有激动和迫切,有着恶魔气息的男人看闻啸天一眼,淡淡说,“——我们伟大的教父没陪他的小宠物来?”
“好了好了,该让病人休息了,欧阳家的好女婿。”闻啸天面无表情说道,背挡住欧阳夫人视线的一瞬,他出手如闪电,只是点了秦展一个穴道,秦展脸色一变,竟疼到全身不能出力——人最痛最痛的穴位其实在胳膊上,上肘三寸,闻啸天还特意灌了些内力进去,好让疼痛蔓延全身神经更快些,确保如被刀剐,痛入骨髓。
闻啸天架着秦展出去,侍卫一直守在门外,对自己主子受制毫不知情,眼睁睁看医生扶着好象不太舒服的首领慢慢走出回廊。
“我没点你哑穴,你想喊便喊,我正好被饲养过度可以当练练沙袋。”直到安全地带,闻啸天才松手解开人质穴道,看他一路痛苦难忍却乔装一声不吭满不在乎,心里不由回想起师弟最后吐在自己身上那口血,非常想此时一掌劈死这头没半点人性的恶狼。
秦展一笑,从神坛步下的一代霸主笑得牵强:“我再害你,就算在地底下,那人怕更要恨我。”
“那你也去死好了,求求他别再恨你。”闻啸天走下楼梯,转眼身影就要消失——
——“跟他说他再不来,他妈妈就等不了了。”秦展的声音非常平静,极其镇定,这对短短两年就以残忍狠毒扬名黑道的他来说真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他可以在短短一天内把对手的所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杀光,来取得一块整齐的地盘或一场昂贵的军火生意,无论藏在哪里保护的多好都没用,他有最完密的情报网和最顶尖的杀人机器。
闻啸天决定还是动手杀他吧,就当是错手,不管了。
他回身,才转半个身,就停顿——眼角,秦展仍旧站在楼梯的上方,维持不动,举枪——以一种怅惘的语气,说:
“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等不了了。我等不了,就有人要死了。”
闻啸天决定还是不理这个疯子,他继续走他该走的路,不理睬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早被你如愿害死,你忘记你听到他死讯有多开心?你开了三天三夜狂欢舞会庆祝他所有一切都变成你的——”
秦展打断他,用种仿佛沉浸在美梦里的神往:“跟他说,我每晚做梦都是他,都是他,我越来越越来越想他。”
鬼绝不会知道人做的梦。闻啸天知道自己不会告诉鬼。
空荡荡的走廊,和深夜的医院,白色,寂静一片,没有人声,有时候这种地方会有往世的灵魂在游荡吧。秦展听到远远的钟声敲了:午夜两点。
他闭上眼,是那年彩色绚丽的焰火下,那个比焰火还要迷离绚丽的骄傲男人对他伸出手心——跟我跳支舞吧,美人?——笑得真正无赖,笑得真正傲慢——你相信一见钟情吗?秦展,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我很喜欢——我要开这世上最大最快活的舞会,跟那个人一起跳舞——你相信吗?
“我跟你跳舞,我等你再把手伸给我,念念。”
越来越想他,只是越来越想他。在他死后。
59
开始拨号码,一共15位。
——“收到卡了,小傻瓜。”
——“老样子。”
——“那边冷,穿厚实点。”
——“她很好,又是放烟雾弹而已,伯母一心想回那个家,你拦不了……”
——“你来好了,你不相信我就来好了。我再不管你!”
五句后,声音刹住,电话猛然被挂断,冷笑乍响,声音迅速放大,回荡每人耳边:“好家伙,这是什么?——针孔窃听器!怪不得在医院粘我这么紧,你真是够了!”把窃听器掼在地上,激烈的嗡鸣声震荡在整个明亮室内。
“这么想玩抓鬼游戏?那就快来啊。”
侍卫摘下耳罩,望向站在原处一语不发的首领,虽然年轻但惊人沉稳——首领到底想抓什么人?动用这么多人两年来跟踪、窃听一无所获直到昨晚才有一点渺茫线索。
“找出来,他在跟哪里通话。我给你们一晚时间。”
摆满最先进通讯和侦察仪器的明亮室内,数十人同时立起遵命。离天明只有3个小时。好象生死时速。
东京的夜空,看不见大颗星星。天空,开始下雪了,是今年第一场雪,大大的雪花飘啊飘,飘啊飘,真的是有形状的,一面捧着泡面一边趴在车窗津津有味看异国雪花,咋吧咋吧喝完牛肉味的热汤,实在人生一大美事。
旅行团的人们都在兴奋地或说或笑。他旁边的黑发小女生正在专心研究八卦杂志。夜晚的东京,在窗外一瞬而过,远处的高楼顶端还在闪灯,他们现在好象是飘扬在海面的一只小船遥遥望着小岛上的导航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Shibuya买了一件绣着DEAMS TOKYO的青色日式便服,此时很顺服地贴在懒洋洋的他身上,一边大口叼着多庆屋的鱼条,从车窗的反光处看来,极像一只懒洋洋的眼镜猴,眼镜已经成功地把他面目的三分之一划归为贫瘠平庸那类,瘦下的三分之二棱角尖锐,几乎是骨头在做主。所以是只干巴巴的眼镜猴。
“明天,我要在银座看场最棒的爱情电影,还要拉个日本大帅哥陪我一起。”她也拿起他的鱼,边吃边好象很不好吃的摇头。
“拉我吧?”他懒洋洋也拿起本她色彩鲜明、俊男靓女的八卦杂志。“我也很帅的。”
二十人的只有两个黑发人种,自然而然坐在一起,凑起小团伙。Jane是个漂亮的女孩,正跟花心男友闹别扭,她叹声大大的气,本来身边坐的不该是个这样明显到了一把年纪还没人要的老家伙,而是她帅帅又酷酷的男朋友,为什么他要背着她约那个女人?她哪里好过她!
他翻了几页,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标题,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侧面,绝对是英俊到惊心动魄,Jane在上面画了个大红心小心把无懈可击的男人包裹住——
连男人看了都觉得瞠目的人,走在街上帅得会引起交通堵塞、汽车相撞、飞机误点。
“为什么连雷耀都要娶男人?!还是个这么不起眼的老男人!为什么好男人都被差劲男人搞到手!”她死死盯着影帝分明小心用手牵着的另一个人,矮个头,白衬衫,被酷到令人窒息的伟大影帝牵着竟还敢笑得平静!“王平民,你说这世界还有我们女人的生存空间吗?”
“有,我就是女人生的。”王平民翻另一页,小心不刺激义愤填膺的小姑娘。
“你妈为什么叫你这种名字?好没出息,要是我姓王我就叫我儿子王子、王上、王家!多好,都是贵族。”她手舞足蹈比划着,甜美的脸蛋上有做梦的表情。
王平民呵呵笑笑,“我生下来身体不好,叫傻点土点的名字养得活。”眼镜后,他的眼神藏到看不见,突然想起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吓唬旁边小姑娘:“其实我本来真的是王子,我家是个大城堡,整座山都是我的后花园,我家的仆人和侍卫从早上数到晚上都数不过来,只要我哼一声,连英女王脑袋上的皇冠都送到我面前——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我暗恋我崇拜我!”
看他讲得越来越起劲,Jane苦苦挂张娃娃脸,为什么她要和这种异想天开、毫不懂幽默为何物却偏要故作幽默的老家伙坐一起!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搭私人飞机不喝78年红酒不抱你的大美人,却偏来和我挤辆没吃没喝的小破车?”她闭上眼睛,打个哈欠,做出睡觉状。
王平民把最后的鱼干扔进自己嘴巴,拉上窗帘,让小姑娘好好睡觉。
“因为王子遇见了一个坏心肠的平民,他杀了王子,自己做了城堡的主人。”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只以一种故事结束的解脱来说,末尾,平平无闻的声线竟变得异常和缓动人:“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快乐。”
“王子与贫儿?”她轻轻覆住他手:“你说错了,故事不是这样说的,故事的结尾是王子又回去了,城堡里又充满了笑声,贫儿成为王子最忠心的仆人。睡觉前的故事怎么能说?会诱导小孩犯错的,记住了吧!我说的才是真正的结果。”
她闭上眼睛,真的困了。“晚安,平民。”
“晚安,小公主。”他看着窗外,雪真的是有形状的,雪的形状是一瓣一瓣,好象东京的樱花一样,好象能洗涤这世间所有尘埃。
60
银座的步行街上充斥着三越、高岛屋这样能让人腿走断的高档商场,穿梭其间,犹如迷宫。
Jane买了一大堆打三折的世界名牌,王平民在小店看中一双红色的魔术手套,看上去特别小巧,结果却能稳稳把自己二十五岁的手套进去,摸摸好暖和,买了三双,送给收留自己不少日子的那对西西里小情侣两双,自己留下一双。
电影院都在供映《骇客帝国3》,没有爱情片的档期。破灭了幻想的Jane被购物转移了所有兴趣,很快忘乎所以。王平民于是随便走在银座的大街上,跟欢快的人群接踵摩肩,他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这十万个人里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自己还能不能一眼把他挑出来?——他觉得他能,不过就是十万分之一,有什么难?
人生应该有100个值得去的地方,他要都去了,反正都没人认得出他,当走在这样喧喧嚷嚷、五颜六色、有笑有叫的街上,不得不由人从心里焕发出一种重生的喜悦。
当重新回到车上,每个人的行囊都增加了不少好货色,Jane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用大背包,弯腰驼背哼哧哼哧挪回座位,“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叫唤起来,脸上却洋溢着尽情SHOPPING后的绝对狂喜,钦佩之余,他三下五除二给她利落下枷,她随随便便朝他腿上丢本书。
看了眼,原来是精装版的《王子与贫儿》。
“以后跟你儿子说,这书是你家传家宝,是你在旅途上结识的一位超级大美女送给他的,可惜有缘无分,一定要记得告诉他!”她鼓起腮帮,逼他快发誓。
他小心翼翼拿起书,笑容堆得满满,胳膊再一揽就把人家小姑娘抱在怀里:“你真好,你结婚的时候让我送你用钻石镶的婚纱吧,拜托!”
Jane翻翻眼,当他妄想症又发作,哇哇叫着:“少来!连我酒席你都要包下才行!”
他果然连草稿都不打,就说好。
这边,车子刚发动,导游就接起电话,一边不停点头,一边露出紧张的神色警惕看车上闹哄哄的乘客,尤其是王平民和Jane,王平民瞥了眼,继续看他的新书。
“我刚接到日本警视厅的电话——”一路都很客气的导游拿着扩音器用英语拼命镇压嘈杂,而听到警察两个字,所有乘客自然都停下手中事情。
“有一个国际通缉的金融诈骗犯潜入了东京,警视厅得到最新情报,他正混在来东京玩的游客里,所以我们要检查一下大家的护照,请大家多多原谅,多多配合。”导游不停弯腰致歉:“实在对不起大家,但这个逃犯手里还带着抢,实在太危险凶悍,为了保护所有人安全,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们里面就两个亚洲人!”已经有乘客不满。
“那杀人犯这么神通广大,难道不会化装成白人,要查大家一起查!”Jane是美籍华人,插腰就跳起来,“不然谁敢查我我就找律师告你们歧视华人!我老爸就是全美律师联合协会副主席,谁敢查我?”
王平民已经放下书,自觉掏护照,连机票、签证一并殷勤拿出。
Jane怒瞪他,瞄瞄周围都是警惕紧张,大大哼了一声,坐下,露出我就不怕的神气。
结果导游查了王平民,放过Jane,一来她是女人不可能是什么国际逃犯,二来光听着全美律师联合协会的名头也叫人自动避让吧。
结果王平民当然不是那个模样很精悍潇洒看上去如同翩翩富家公子的年轻诈骗犯。
旅途按原计划进行。
当车才开半小时,突然紧刹。全车人不及反应,跌跌爬爬。
“又怎么了?你们搞什么!”……
“前面怎么停那么多车?那些穿黑衣服的是谁?”……
“谁设的路障?——那些人看起来好象是黑社会,好可怕!”
一片乱哄哄的惊慌嘈杂里,王平民看书之余,又拿起袋装小金枪鱼干咂吧咂吧吃得带劲。
车门被重重敲打,导游不得不开门。
上来的果然是两个黑衣男人,脖子上纹着斑斓的刺青。
“例行检查。快点,把证件都拿出来。”
导游走上去,哆哆嗦嗦想说点什么解解围。
一个黑社会转身就照他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混蛋!没听见吗?你也把证件拿出来!都给我快点!”
有的女游客已经吓哭了,完全不明白怎么光天化日就有黑社会敢设路障来抢劫打人?男游客看着,却不敢动,摸摸索索把证件掏出来。
他们慢慢走到了两个亚洲人面前。Jane这次识时务,乖乖屈服于恶势力,把所有证件拿出来。
王平民好象傻了,还在看书,吃小鱼干。
“你是猪啊?听不懂人话,把护照给我拿出来!”脾气暴躁的那个抽走他书,合上,一下一下用来敲王平民脑袋,“找死是不是!”
王平民还是没动,Jane脸都吓白,结结巴巴说:“他听不懂英语,他什么都不懂,我、我跟他说。”
“小姑娘真好心啊。”那人嬉皮笑脸就要摸Jane的脸,“这么漂亮跟这种傻子真太可惜——”
那么突然,他就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捂住他粗壮的胳膊,叫得声嘶力竭,“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游客眼中,他刚伸出的手竟真动也不动好似全无知觉,他惊恐望着眼前亚洲男子,怀疑是自己眼花,这个弱不经风的男人怎可能有能耐就在刚刚扭住他胳膊迅捷可怖活生生扭断,才那么四五秒的时间——一点没有威吓,说折就随便折断!好象是折树叶而非一条活生生的人手。
在游客的哗然里,王平民从地上捡起被丢掉的书,拍拍上面的污渍,扶扶黑眼镜框,面向也呆掉了的Jane,微微一笑:“我也有一个妹妹,我怎么能让人随便欺负我的小妹妹?”Jane被吓得不轻,她看着自己的十天旅友站起来,拎起行李,在两个不敢动弹的黑道男人前走过。
他的背影从后面看,高挑有型,而神采飞扬。
一个打手突然掏出匕首,扎他后背,王平民后背好象长了眼睛,轻松就闪过去,侧过身提脚便踹上那人肚子,偷袭者掉了手中刀,歪歪扭扭倒下,竟不再出声。
Jane想说点什么,惊魂未定的游客和司机却赶紧掉头开车,她趴在窗口,看那个高高的身影滑下草坡,很快就消失在东京的这场突至的漫天大雪里。
东京机场人来熙往。雪还在下。
直飞罗马的航班准点到达,由于突降的这场大雪很多人取消了行程,这次的乘客不足百人,进关时就特别轻松。
通关员盖了个章,把护照还他。他沿通道继续往前走,转个弯就是能见到飞机。这时,离他跳下汽车整整四个钟头,他想不可能有人比他更快。
他转过弯,有人等着他。
多少爱恨,生死一瞬 61by古木
三十个人都是清一色的东方男子,基本上都很俊美潇洒,衣着入时,其间不乏风度翩翩,也有个别扎眼的贫瘠老土,比如靠窗坐着的黑眼镜。
他们互不相识,惟一的共通点就是今天下午他们要从东京的三大机场搭上直飞罗马的飞机,或者其中就有一个两个因为一天内同时接受到警察的盘查与黑社会的威胁后及不可待、逃之夭夭的重罪犯,在这宽敞舒适、墙壁挂有巨型壁画的房间里,他们之间互相打量、心照不宣,隐隐感觉到危险,一路上他们被蒙上眼罩,喉咙快要喊破也无人搭理,假如他们之中的确是混着一个黑白两道的通缉对象,那将是谁?
这里面确实有我们的王平民,他靠窗坐着,可以清楚看见这座房子周围十分单调荒凉,楼下每隔十米就有一个持枪守卫,种种防范严密基本连蚊子也飞不出去。
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梁,他有一张不算突出也不猥琐的面孔,就是让你看了心里不觉得堵得慌但再看第二眼也绝对记不住。
他的位置侧对墙壁上那幅大型壁画。
——“不是他。”
“也不是。不对——没一个是!”
“怎么办?主人还没到!——”
被无奈甩在桌上的照片上只有一个青年,生就一张高傲精悍美貌的他正在酒会,视或惊羡或爱慕的眼光不顾,随便就靠在哪,两根手指正挟着空掉的酒杯晃动,眼微微眯着,显示出不耐的神情,非常高傲而随心所欲,好象打起瞌睡的野生动物被邀请参加一群羚羊的盛宴,黑礼服上的金色袖扣在夜里特别耀眼,衬得他双眼夺目如钻。
这样好象王族一样的贵族青年不是壁画那端中的任何一个。
还有不放弃的人在使劲敲门敲窗,或大声咒骂威胁,但没用。由于肚子饿了,王平民从包里掏出小金枪鱼干,还剩下最后一袋,他好整以暇开始好好享用。
明亮灯光突然熄灭,所有人都再也坐不住十分惊慌,占据半面墙壁的画开始从中间裂开,缓缓缓缓,无声无息,在众人惊愕中,屏幕开始放映——照片上的青年又活过来,他走动着,或驻足着,在各个笑语缤纷的场所,一律都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背景,他不曾笑过,跟人说几句话,或仅仅环顾四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疏离冷清,隐隐地又很有威慑力的冷酷眼神,好象连杀人都随心所欲。因为都是不经意地拍摄,所以在角落的他都是一两秒地瞬间闪过。
——让人火大的小子,他以为他是谁!——众人之间也有平时开小跑打高尔夫的公子哥,但看到这一幅幅画面里的青年,一律都看得分外扎眼。
王平民懒洋洋地靠着沙发背,边看边继续吃着小零食。
定格在他的笑,最后一个镜头,最短,衬衫是蓝的,腿是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他睁大着晶晶亮的眼,好象个要糖吃的坏小孩,与之前是那么不同,朝着面前的短发高个男人举起一只拳头,他露出了嘲弄而满不在乎的迷人坏笑,好象活生生就在叫在跳一样——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丽和难以逾越的距离。
“我想起他来了,他就是两年前欧阳家族突然死掉的继承人!”
“——就是突然死掉的那个?说是心脏病发,但其实是被亲戚暗杀掉的那个?”
“啊,就是那个人啊。”
“是那个人啊。”
——只是那个人啊。沉淀了所有死与生,只是那个人而已。
——“你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是在哪里?”——
扬声器不知隐藏在哪,只听见一个男人谨慎的声音在问,只见墙壁又慢慢收拢还原,青年的画像渐渐黯淡直到变黑漆一片。
是赚上亿的时候,是娶老婆的时候,是杀了仇人的时候,是小时候,总有一个时候——在父母身边?在赌场?在生意桌?在床上?或在一片血光中,总有一个地方吧。
——“二十九个都错了也没关系,只要有一个答对了,对的留下来,你们都能活着离开;如果都错了,也只要一个留下来。”
谨慎的声音谨慎地宣判终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不是在说笑话,三十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都失去吵闹的勇气,只要有一个对了?或一个错了?无论对错,只要一个人就够,总会有一个人倒霉,倒霉的三十分之一,会轮到自己吗?
——“慢慢想,一个一个说。”——
——“我的公司在华尔街上市的时候,我在自己办公室,和朋友一起开香槟庆祝。”
——“有什么好想的,我最高兴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我老婆生了一个八斤的胖儿子给我。”
——“我最高兴的时候,和Cindy躺在床上,就是那个走红的女模特!她漂亮极了完美极了——我这次要能活过来我肯定向她求婚。”
——“在幼儿园时,老师夸我聪明,爸爸妈妈很爱我;后来我读书就是读不进去,他们也死了,只留给我一堆遗产。”
——“我还碰到最高兴的时候,等我老死的时候才能说什么时候最高兴!”
…………
每个人都有最高兴的时候,无论如何,没有人有资格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没有人能有这个资格。
错了,只有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关系,轮到自己的几率也只有0.0333,只要捂住耳朵不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怎样诉说自己的高兴和幸福就好,反正留下来的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有太多罪恶感,因为这就是一场轮盘赌,赌输了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有二十九个活下来了,还有二十九个仍然高兴和幸福。只有一个倒霉,总归只有一个倒霉啊……不会有人这时候犯傻的,活人怎会知道死人的答案?
除非他就是那个死人。
王平民已经吃完最后一根小鱼,轮到他了——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上。”
奇怪的答案,在三十个形形色色里,好象说一个不能娱人的笑话。
62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上。——
王平民的面前现在真的有一棵大树,他抬起头,让大大的风吹过自己已经不明亮不锐利的眼睛,叶子就飘下来,冬天里仍然有绿色的鲜艳的叶,这该是棵多骄傲的树。
在东京的又一场大雪里,踏着坚定的脚步,就算无声无息却是在实实在在逐步逐步向王平民靠近,仍然骄傲,仍然至尊,步伐没有丝毫紊乱,就算只是素不相识,王平民也愿这个人一切都好。
现在,他就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看这雪,他们仿佛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他们已经可以知道对方心里的话,只需要感觉,不过是咫尺距离。
雪花又飘下来的时候,王平民还是被身后的男人用结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拥抱住了,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在这时候,只有拥抱才能穿越生死一瞬。
王平民想转身,身后的男人制止住他,反而用冰冷的手掌蒙盖住他的双眼,以一种特别缓慢、同样坚定的动作,犹如征服的前奏——
“不要回头——不准回头——你没有资格回头了已经。”
王平民听着那至尊的声音,感受那难以逾越的咫尺,心中突然涌出点名曰悲痛的鬼玩意——不为资格不为失去资格不为失去资格不准回头,是为蒙盖住自己视线的男人的声音,在黑里,雪花落下的声音是沙沙作响,在黑里,男人说话的声音是淡淡而哑哑,只要强迫着去忘记,就总有一天能忘记,就如同那晚月下的微微剪影,在岁月中淡去。
但却把王平民紧紧压迫在自己的胸膛前,强迫他的依靠,依靠吧,既然是永念。
永远永远的想念。永远失去的念。
“你认错人了。”王平民的嘴角有个即逝的笑,有些刻薄,有些嘲笑,有些遥远,“我是倒霉的0.0333,我的社保卡号码是353467,我的身份证号码是32056526368685……”
他罗里罗嗦、煞有介事,而他在听。
末了,当所有数字游戏结束,末了,陌生人终于对陌生人放手:
“我最高兴的时候,在一棵树下,0.0333,353467,32056526368685……你喜欢树吗?高大的长满翠绿叶子的树——我爱的人,就站在树上面,又骄傲又漂亮,闪闪发光,快要生出白色翅膀,他竟要我把手给他,他以为他是谁?这个被宠坏的傻小孩,就算长大也是个傻小子——天堂的距离那么近,谁说能体会我的距离?我不相信,告诉我,为什么你我选对了这答案,却错过了方向?”
一直没有看到对方,映在疑问者眼里的只有背影楚楚动人,并不是只有纤纤才能楚楚,也可以倔强骄傲而传神。那个楚楚的背影,曾经想要揉碎掉,曾经想要急切地占有,曾经以为可以的相爱现在留给自己的只是背影,疏离的自在的不用再动不动爱来恨去死去活来,不是很好?
这是死者的意思,已经用不着回头,当彼此的骄傲还尚存,背叛带来的伤害就无法弥合。
王平民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当错过方向该怎么回头?说是弥补也好,他纵容让自己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又骄傲又漂亮,这个人视或惊羡或爱慕的眼光不顾,这个人穿着蓝衬衫,腿是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当睁大着晶晶亮的眼,就好像个要糖吃的坏小孩:
“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在一棵树上。我望见天空,我并不急着爬到最顶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征服这棵树,就像征服整片天空。用了易容,戴上眼镜,虽然这样笑起来好象在搓面团,但由师傅贡献出毕生内力才挽留住的生命怎样都该好好珍惜才是。这两年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师傅又去云游四海,师兄被教父掳回西西里,日子也很快就过去,你说我们错过了方向,好象是啊,我们总是在还差一点的距离放弃了彼此,假如你没有顺我心意放我在家族陪妈妈,假如我病发时拨通了电话,假如你不是救师兄而是直接救我,假如直到最后你问我‘那晚你有几分真假’时我诚实答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