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闭了下眼,我知道,再睁开时,她一定又成为仁慈和善的主母了。但他避开我的探究,牵起我的手,望辉煌的中心走去。
7
我站在父亲身边,有礼,得体。
而父亲,照例开始他的喜爱溢于言表。“这是我的儿子”等等,他甚至不用再继续,太多的夸奖与听说也已从长辈们的口中传出。父亲说好的,又有几人敢说不好?父亲说要除掉的,多少人抢着为他去杀。
真相,往往伴着血淋淋,比我玩的什么小游戏来得惊心动魄太多。
父亲突然招呼起一个人,声音里的热情和喜悦,我很少听到。
“念念,来见过雷煌,凌众总裁。”
凌众?!连凌众这样的响亮名头都会跟我们扯上关系,天下还有什么稀奇?黑白之间,本无定律。越是赫赫有名,资产雄厚,就越是和我们牵牵蔓蔓,扯皮断筋。
打了个照面。
他对我一笑,我受惊,意外的温和的笑,如同预示他无害似的明显。他的眼睛就看着我,甚至在他的瞳仁里,我都能想象出在那敛起的寒冷里,微缩下我的身影,一个十五岁少年见他如见鬼,怔愣当场,只知关注他谜样的笑容。
这个人,不是我的小游戏可以打发完了的,他几乎就是代表成人世界对我的挑衅了,他是个成熟的对手,很难打败。
父亲感觉我不对劲,马上喊戴总管送我回去。
那人还是不改神色,在我垂下脑袋时,他仍旧亲切和善看我,我当然是仓惶了,初初察觉到他笑的意义,是威胁到危险,是毒蛇吐出的信。
雷煌现在站我面前,惋惜看我额头血流不止。
“我现在,还没输吧。”这是我能给他的答案,笑颜逐开,自得其乐。
他不露声色,是在想怎么对付死皮赖脸的我。
——他眼里闪过什么,我知道他想到了。
“我睡你妹妹的时候,她比你笑得还放荡。”他清晰说,恶毒说,放肆无比说,“一对贱货。”
距离如此接近,他的鼻息就在我仰息间,绝无法忍受和他呼吸同样气体。就算跟自己说了要忍受,但眼睛、脑门都在火辣辣地烧,我无法忍受他的侮辱,对我的亲妹妹疯狗一样的侮辱!
我本没想扑上去,但我确实做了,全然忘记自己刚挨的拳脚,只记得把这张邪恶脸孔上的笑撕得粉碎。我的弱点,无疑是我的家人,事关他们,我比威威还远不足。
我必须得扑上去,揍他,面部表情保持住了无动于衷,我的突然进攻一下就得手,扎实捶上他胸口,但再没第二下,就被他一脚掀翻,转而踩我胸口。
我的心嘎吱嘎吱作响。他用鞋尖踏着。居高临下,他看我一如看蚱蜢之流。
“我把萃嫁猪嫁狗,都不嫁给你。”我想朝雷煌吐口唾沫,却吐出口红红的血,倒在冰冷的地上,我受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耻辱,还要瞪着眼,呵呵笑:“你这傻瓜白痴,还想娶我妹妹?被调包的感觉怎样?你那新娘也是我精挑细选、万里挑一,她伺候过的男人没一个不再回头找她销魂,洞房花烛过得如何?我待你也算不薄——”
如果比弱点,雷煌最大的弱点无疑就是这个,他在我一手策划下,竟硬生生娶了个**。该说是他被爱情冲昏头脑,还是我太了不起能有这般创意,凌众的总裁,黑白纵横的人物,堂堂的财阀,形色美人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雷煌,竟娶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已被我大大折损了颜面。
他没像我扑将过来,他好好听我说话,尽管把我挫骨扬灰也不足已解他气,但此刻,他好似也颇有兴致,气定神闲,巍峨不动,只脚尖使劲,一点一点挤出我一口接一口鲜血。
直到我再也说不出话,终于喷出一口乌血——
“你杀我父亲,还想娶我妹妹,我就算亲手杀了她,也不会留她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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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雷煌现在站我面前,惋惜看我额头血流不止。
“我现在,还没输吧。”这是我能给他的答案,笑颜逐开,自得其乐。
他不露声色,是在想怎么对付死皮赖脸的我。
--他眼里闪过什么,我知道他想到了。
“我睡你妹妹的时候,她比你笑得还放荡。”他清晰说,恶毒说,放肆无比说,“一对贱货。”
距离如此接近,他的鼻息就在我仰息间,绝无法忍受和他呼吸同样气体。就算跟自己说了要忍受,但眼睛、脑门都在火辣辣地烧,我无法忍受他的侮辱,对我的亲妹妹疯狗一样的侮辱!
我本没想扑上去,但我确实做了,全然忘记自己刚挨的拳脚,只记得把这张邪恶脸孔上的笑撕得粉碎。我的弱点,无疑是我的家人,事关他们,我比威威还远不足。
我必须得扑上去,揍他,面部表情保持住了无动于衷,我的突然进攻一下就得手,扎实捶上他胸口,但再没第二下,就被他一脚掀翻,转而踩我胸口。
我的心嘎吱嘎吱作响。他用鞋尖踏着。居高临下,他看我一如看蚱蜢之流。
“我把萃嫁猪嫁狗,都不嫁给你。”我想朝雷煌吐口唾沫,却吐出口红红的血,倒在冰冷的地上,我受着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耻辱,还要瞪着眼,呵呵笑:“你这傻瓜白痴,还想娶我妹妹?被调包的感觉怎样?你那新娘也是我精挑细选、万里挑一,她伺候过的男人没一个不再回头找她销魂,洞房花烛过得如何?我待你也算不薄--”
如果比弱点,雷煌最大的弱点无疑就是这个,他在我一手策划下,竟硬生生娶了个**。该说是他被爱情冲昏头脑,还是我太了不起能有这般创意,凌众的总裁,黑白纵横的人物,堂堂的财阀,形色美人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雷煌,竟娶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已被我大大折损了颜面。
他没像我扑将过来,他好好听我说话,好似也颇有兴致,气定神闲,只脚尖使劲,一点一点挤出我一口接一口鲜血。
我再也说不出话,终于喷出一口乌血--
“你杀我父亲,还想娶我妹妹!我就算亲手杀了她,也不会留她给你!”
“说得好。”雷煌点头,佩服赞许,连开口都是温煦,高大身影遮天蔽日,压迫我一无生还余地:“秦展,你要留欧阳念,还是欧阳萃?是哥哥还是要妹妹?”
我看不到秦展的样子。
瞳孔放大一样,只看到面前这个邪恶的化身,周身竟如同沐于黑瘴。
雷煌收回他的脚,众目睽睽下,他接收我的家族,现在又要抹杀我们家族存在的最后证明。
以卵击石,终归一败涂地。
但好在只差那么一点点,不是差很多,我啊,就差那么一点了,就是我赢。
我等着秦展说出他心爱人的名字。我看着天顶那琉璃,璀璨如水晶,富丽同往昔,照耀得我不能直视。
秦展说了。
他说:“欧阳念。”
我闭了闭眼,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是糊涂了!
我们约好了的已经。
他怎能反悔?
草地很软,午后的太阳正好,适合睡眠。我坐在高高的草地上,让大风迎面吹来,这是我家族的领土,广阔而茂盛,居高临下,在湖畔慢慢散步过来的是我的小妹妹和她年轻的**。
不知不觉见,停留在脑海里屡屡被惨遭修理的少年面孔已经蜕变成为青年英俊,微微上挑的眼神不复和缓而逐渐锐利,隐隐地周身就有了黑帮人的威胁气势,不动声色而沉着寡言,这样的秦展在这代人里不算是杰出,杰出的早已被挑选出来护卫父亲,而他,总是守着我的妹妹。
这么多年来,我自觉对他很亲和,不折磨他,不惹他,甚至当不巧路上相遇,我都能对他的从不行礼视而不见,但这个同龄人,尽管有个为我父亲鞠躬尽瘁的父亲,但拒不把我放在眼里,毫无对他未来的头领忠心的表现--
他只需要保护我妹妹一人即好。如他当年所言。
我远远看着这对俪人,心想秦展知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长久保留这种甜蜜,不出意外,我妹妹的适婚对象必定是个父亲选好的某某后辈精英——但已经什么年代!要是轮我做主,就随妹妹心意,反正当年幼的秦展一脸青肿却对我说要保护好萃时,作为哥哥的立场,我就举双手赞成他俩。
我捡地上的石子,往前扔,往前再扔,石头滚啊滚,滚啊滚,埋在青草里,再也看不见。想要的,不想要的,到最后都留不下来。
我趴在草地上,睡着了。
……踏在草上的步子很轻,足够惊醒我,清晰的震动反馈脸颊,我照旧趴好,一动不动。
拿狗尾巴凑过来,挠挠我鼻子,我眉梢,我下巴;我皱眉;她就更自如地坐在我身边,趴在我背上,清甜香味,奶声奶气:“装睡的是小猪猪。”趴好了,再腾出手,圈上我脖子,摇摇:“哥,哥。”
我睡我的。
“小姐,让少爷睡吧。”响起的男声有着不驯的冷淡,微微敌意直刺向我,是巴不得拽了萃就远离开。
我睁开眼了,从妹妹的束缚中挣脱,爬将起来,低头看看,她仍坐在地上笑眯眯看我,好象落难公主。
我伸手,要营救她。
旁边的人嫌我多事,立刻就抢先一步,搀一身白衣飘飘仿若仙子下凡的妹妹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一个柔柔弱弱,另一个潇潇洒洒,看这一对,我自认多事。
秦展瞥我一眼,嘴边上的笑痕就悠悠敛了,我好奇他脑袋里是否视我如蛇蝎,但眼光接触他绝无回避,一眨不眨盯我,好象此时此刻谁退一步谁就认输服软,是意味着谁就不能得到与妹妹一起的坚持吧?他眼里那种可恶的自信晃着我的眼了,是暗示着我有那样严重的残缺,就算是至亲的拥抱都没有能力回应!
“萃。”我伸出胳膊,环绕妹妹肩膀,拍她衣上草渍,“别忘了自己身份。”
萃一笑,有点翠姨那股子倾国倾城的妩媚绝艳的意思,黄莺出谷一般的款款音色倒不急不忙,反问起我来:“念念,我们的身份也不见得光明正大,你要我记住什么?”她靠着秦展,胳膊紧紧搭在他胳膊弯里,模样酣甜无忧,同样自信满满,有点父亲的说是风就是雨的猖狂。
要泼出的水,反正是收不回来。
我无谓一笑,反正现在什么都轮不到我说,我自愿退场。
走出十来步,小鹿一样轻巧跑过来的少女,跟在我身边几步,才委委屈屈:“哥哥想要的东西,爸爸一定早给备好,我要的东西,就一个也不行吗?”
我还是踏着上坡走我的路,不表我的态。
她忍不住了,愤愤揪我手:“我恨不得我也得病才好!什么好东西都有人乖乖送到我面前。”
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只有欧阳萃做得到。
比我小四年零六个月的小妹妹,寂寞童年的惟一玩伴,光是凑她面前,只顾呆看那张胖乎乎粉嫩嫩的婴儿脸,就不知被奶娘们笑话过多少次。妈妈第一次把她递给我让我抱,对我说:这是你要照顾一辈子的人,这是你的妹妹。我第一次把才几个月的她抱着,众人眼里我镇定又不在意,其实我是怕得要死,怕把这粉雕玉砌的小东西松开了,摔掉了,弄坏了。
——
我表态:“你要就是你的了。”
萃达到目的,真好象是得到天底下最心爱的宝贝:“好哥哥……”她香香甜甜凑在我脸上,亲了我。
我抱抱我的妹妹,提健忘的小公主:“他不是东西,萃,是个大活人。”
东西是没有感情的,人通常情感丰富,得有回报才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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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一个靶子中了,第二个也中,第三个偏了,第四个偏了,第五个——第六个——
反反复复,中了没中。
我随便射,中与不中与我无关。
与兰师傅有关,众位叔叔伯伯的犬子败儿各个出手不凡,他们养的各个师傅也好似立下丰功伟绩一般,面有得意之色,惟独教我已七年的兰师傅,一个老女人已经够显眼,还满脸悠然东挪西逛,全不管最该出众的徒弟献丑于世。
各人交换眼神,想她到底在吃什么干饭!
凭良心讲,我是故意。
射死的东西,能有什么快意?
父亲坐在最上位,离射击场两百米远,但我们的情形他看得分明,我的劣迹他自然清楚,他毕竟已不指望我能如他叱咤风云,夺人生死如家常便饭。
我又在指望什么呢?举起枪,第七颗子弹疾疾弹出,崩出最后一次献丑。
暂告段落,威威递汗巾给我,又端茶送水,还不停夸赞我的枪艺。
我抬抬头,看看,四周的同辈都是神采飞扬,兴致勃勃,两年一次的竞技简直比预选世界杯还来得激动人心,我们是黑道的下一代,别人踢球,我们玩枪。
那个晃来晃去的胖胖身影,无疑就是我精神抖擞的师傅了,七年,足已了解一个人,我对她的了解却称不上一点皮毛,有时候,敌意根深蒂固,能让人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想看见,就如同我清楚她其实很行,她清楚我其实也不差,但偏就造化弄人,两个全都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我擦枪,丢进威威捧的匣里,已经不想玩了。
这次的射击场,设在玉莲山上,车队过来一路盘山,一路关卡林立,毕恭毕敬,都是我们家族浩浩荡荡的护卫力量,说是青年人的竞技,还不如说是黑道一代霸主的实力展演。
威威才关上匣子,竖靶子的百米开外,慢慢走上来一个人,走着走着,就颤颤巍巍跪倒在地。
少年人们一个都没反应过来。
我回头,我的父亲永远居上位,这样,连他的儿子都再也看不清父亲面容。
低声的喧哗,年轻的狮子们互相看着,刹那之间的明了,就像一针强心剂注射进各人血脉,兴奋焦躁,再也按捺不住。
倒霉的猎物又站起来。
威威惊吓躲我身后。
——“开始。”某位叔叔的声音遥遥响起,公正无私。
先开始,并没有人动作。
但老家伙们总有办法调出年轻捕食者的原始兽性。他们给这次的赢家下了重筹——千万美金。他们眼里,孩童的游戏同样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还要有货真价实的鲜血淋漓。
有人射了,既然这是成长必经的过程。
陆续就有人跟着射了。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血腥蛮横而正常,跟处于什么时代都无关,弱肉只能强食。
我看着,听那些枪声,看那个摇摇摆摆的可怜猎物,任人宰割。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可能只是个输光钱的穷光蛋,可能只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烂赌鬼,可能还是个傻子或是疯子——
“少爷,你干什么?!”
不止威威,大呼小叫,此起彼伏。
“小念,快回来!”公正的声音有些慌神,公正的视角定然是朝向他的头目,我的父亲去了。
父亲果然老神在在,此时仍旧如常,笑谈风生。好象我要做的事,他早就了然于心。
我跟父亲也认识十八年,我想我永远也不能了解他。
拎着枪,慢慢走出五十米,离我的家族遥远,而离我们的猎物接近。当然没人敢射击,既然我决定破坏规则,一人独占筹码,他们也只得听命。
是个中年人,一脸颓败,空荡荡的眼里一无焦距,半跪半伏,好象活着就是为等死,想不送命也难。
我离他一步,我抬胳膊,把枪掉他双膝前面,抬手可拾。
微风拂面,青草芳菲,好一派春意盎然,莺啼婉转。
“七颗子弹,打中一个,你也赚了。”
他木然看我,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没看见。
我没见过死人,但我知道死前的眼神应该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希望,也不能指望任何人来拯救自己。我弯腰,定定看他那双眼——死是这么可怕;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我还留有一点希望。
当我的猎物是个活人的时候,我能给他的只有这么一点做人的权利,就是反抗。
所有人都看到我的举动了,虽然听不见,我也能猜出他们那些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反应。
无非是我一贯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古古怪怪。
我直起身,像往常挺直腰板,我的新枪躺在地上,像把小道具,我看他茫然动作,看了看它,又看我,好似我实际是丢了条拍尾巴的响尾蛇在他面前。
我劝诱他:“我要是你,就拾起来。”
是想看看那帮骄傲公子哥的慌神吧,开屏的孔雀无甚好看,开了一半才怏怏收回,才让人扼腕叹息,谁料得定一个必死的衰人不能突蹿上来给他们最后一点好看?或是打击报复一下始终踩我们于脚下的大人们,瞧一瞧他们的世界里又怎样以不变应万变?
我也想看看我雄霸一方的伟大父亲,在他的儿子面对枪口,更会立时毙命这刻,是否仍旧不变一如往日?
我转过身,把空荡荡的后背留给有把利器的猎物。
我是蠢货吧?不仅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古古怪怪,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
百米开外,各色人等都齐齐站着,看向我的方向,我敢说他们有一半是巴望我被干掉。
万众瞩目,天高云阔。
我的后面,那个猎物就真从喉腔崩出猎物一样的凄惨呜咽。
第一个朝我跑过来的——
我看清楚,却不相信——居然是她,兰师傅,从不巴望我好的老女人。
第二个是威威。
我还想着那七颗完整的子弹,和那一把父亲特意给我的新枪。
枪就响了——
我不用回头,我听到的是完整子弹射出的声音,和银色眩亮手枪掉地的声音。
不完整,不完美。
那个必定要死的人用我给的手枪给了自己最后一枪。
我不明白,一个人有杀掉自己的勇气,为什么没有反抗的勇气?是反抗也无所谓了?但不该给自己留下只怕一点尊严?还是杀死自己,就是对自己尊严的最好维护?
我无法回头,不能想通,居然此时心脏骤紧,“怦怦怦”有力狂乱缩紧。
威威脸通红,盯着我,眼里奇异的闪光:“少爷,你对他说了什么?就一句就让他朝自己开枪?你太厉害了!”
他几乎要问出少爷你能不能教教我。
兰师傅在最后收了步子,是朝我踱过来,她看我的身后,必定鲜血淋漓,再看我。
我捶自己心口,一下,接一下,但依旧笔直站立,只能一下接一下,只有下重力气,用劲捶打,才能让心脏平稳跳动。
我的脆弱心脏。
怎么会变成这样?
兰师傅像慢动作一样,捉住我攥起的拳头,用她的两手包着——
她的身后,陆续有人跑过来,是我的同辈或长辈。
——“你只是估错了人性。”她单单说,却更使力地围拢我的手,让我停止那阵阵发抖。
“是高估还是低估?”我要明白,一定要明白,我问她:“师傅?”
她第一次像个师傅告诫顽劣徒弟:“这都不重要。”她不见动容,只是如常,却对我露出七年来第一次算得上好看的笑:
“重要的是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估错了。”
我越过她,看很远很远以外的父亲,可能很多年后,我将取代他成为这个家族的头领,在那之前,我不能再让我的心脏如此疼痛。
我知道了。
我始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个已经死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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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开始掌管一些事情,在我看来都是零碎小事,但在别人眼中,就是个质的突破了,自从我在竞技场上的爆炸式表现——尽管疯狂,有些年轻人的莽撞,但至少很带种!是个男人了。
父亲还跟我喝了一次酒。我跟我妈,酒精过敏,喝了一杯下即倒,但父亲海量,我就着碳酸饮料,着实陪父亲好好滥醉了一把。
上了年纪的人是容易回忆往事的吧,父亲酒醉后一直回忆的是当年跟妈妈的初见,大家闺秀的她是扎着怎样的两条乌黑长辫,有着怎样的一双宛转眉目,和怎样的柔声细气,在尚年轻的他眼里,闻所未闻,惊为天人,只管娶来便是。
我探了探父亲口风,他果然已留意到几大家族的嫡长子,正是绝配妹妹的适婚对象。
“都有谁啊?”我夹一口小菜。
父亲不带犹豫就说:“雷煌,程先——”
我夹不动菜了,为那一个停留两年此时却乍起的名字。
月色弥漫,把父亲送回房,我又到凉亭里自斟自饮,看皓月当空,美不胜收。
碳酸饮料是醉不了人的,我假醉,体味想象里的酒醉快感。
闭了闭眼,再睁眼,就见一人,坦然与我对视。
好象我们平等。
“你跟那个死人说了什么?”他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显然心情也不见得多好。
我站起来。
他坐在那径直拽住我袖,很有些嚣张,冷冷逼问:“只要你去死,乖乖去死,我就照顾你家人?”
我拿我的易拉罐,扣他头上,浇他清醒。
他一头一脸水渍,却面露笑容,白森森牙齿紧紧咬合咯吱作响,他首次对我笑,不复当年刚烈,更多愤怒和不屑。
“就像你跟我说‘你跟我,没人会欺负你’;就像你爸逼我爸为他去死,再好好照顾他家人,一模一样,是吧?你们都是一路货色,只想强迫别人抛弃一切只随你们心意。”
“那又怎样?你想翻旧帐?”我也愤怒,你们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父亲是头领,你父亲不是!我才是头领,你不是!”
他不依不饶,依旧拽我,借酒装疯:“那天,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能跟酒鬼计较,只管下手打昏他就是,我提口气,托他肘,一扯一抖一送,不信摔不死他!
我才送出去,他就着倒下那点劲,扣住我腕,死活不松,拉我与他跌跌又爬爬。想起来,这个酒鬼好象也学了不少年武艺,对付我,应该有两把刷子。
扣我腕,他仰我俯,我使肘撑他胸膛,沉力,直接压他不能呼吸。平日不曾细看的眉目兀然放大,少年时代已经是一去不复返。
他虽不能呼吸,还是不松手。愤怒中更是一眨不眨看我。执着的劲头不逊当年。
“我爸也是萃的爸爸。你怎么不跟她摔跤去?”我压到肘都疼了,想他认输不可能,干脆各退一步。
提到萃,他神色一变,力道渐松,“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她是——”
“她是你的爱人,**,恋人。”我一一补充。
神色不变,他坦然承认。这就是他夙愿。
我逮到机会,爬起来,“刚才跟她吵架了吧。”我回过味来,蓄意嘲笑。“没胆跟她吵,倒有胆子跟我撒野。”
他坦然承认的样子,颇为真诚,我几觉可爱。
他眨了眨眼,迅速回击我:“别忘了第一次见面,是我让你流的血!”
那样也算?
我已经站了起来,看他倒着,实在不像话,我伸出手给他,“秦展,起来。”
他看我,我一脸不在意,他于是终于握住了我的手。
“欧阳念,我看你比你爸还狠。看你杀人,都不带眨眼,像个天生杀人狂。”
他拍了我的胳膊一下,说是笑话,似真似假。
和平,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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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没有鱼上钩,这汪潭水里的鱼儿个个精得要死,很可能拜我身边的女人所赐,十年来专心致志一如既往地钓上、放生,再钓上,就算是简单的鱼类也能进化得愈加聪明。
我撑着鱼杆,和兰师傅齐坐着,钓我们那永不上钩的鱼。
“明天我就走了。”她毫无离别苦相,依旧笑嘻嘻,胖乎乎。“你以后要一个人玩了。”
我想有些人是不在意离别的,他们生来就是追求玩乐,玩得开心,玩得舒心。
我恶声损她,来掩饰我在意离别:“赶着去结婚啊,有人肯要你?”
近两年,我们是处得不错。我敢说,只要她想,她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无论功夫还是枪技,偏偏她是这样一个比我更古怪的女人——所以,我们两个古怪鬼凑一起,是绝对没出息的。
她依旧笑得全身都抖啊抖,连鱼杆都在空中做起抛物线,好象真是赶去跟哪个男人私奔。很难把她看做长辈,她也不屑作什么长辈。
她扔本东西在我膝盖。
我拾起来,蓝皮宣纸,看上面名字——《蓬莱心法》,翻翻里面,果真是拗口的什么丹田什么百骸。我想不通这年头还有人有这个!多稀罕啊。
“把它练成,你的心就保了。”她看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更笑我这凡眼不识货:“欧阳念,你跟我十年,都学到什么了?”
我把书搁一边,探身看我那些小鱼怎么还不上钩?“你这水平,能教我什么?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随便打打人什么还挨得过去,让我成高手,那是没谱没边。
兰师傅哼一声,“十年发过几次病?”
我想想,突然也有点不可思议:“好象没发过。”难道我在她十年来的折磨摧残下,已经修成正果?
兰师傅又哼一声:“以你的身体脉象,本该熬不过十八岁,但亏我十年来给你运气、调息……跟你说你也不懂其中奥秘,要不是欠欧阳浚一份人情,我岂会困在这里整整十年?”她转而瞪我,“为了你我足足折损了十年功力,死小子。”
我听得晕乎,不知何时我们家竟成了武林高手藏龙卧虎之所在,即刻顿悟,伸手向她:“十全大补丸和黑玉断续膏拿来。”
兰师傅扫我一眼,钓鱼,不搭理同样笑嘻嘻的我,我想我跟她学的最无赖的一点就是越惨时越要笑嘻嘻。
我们又继续钓鱼。
——“欧阳——”
标准的男低音,远远喊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但还是回头,看他正站在练功场外,朝我挥手,意思喊我过去,旁边的小美人今天穿了外出的粉红洋装,撑把洋伞,只差条裹腰的长长绸带,就能飘然欲仙。
我摆摆手,指指兰师傅,“不去了。”当电灯泡的辛苦一次就够,“带点好玩的回来给我。”他懂了我意思,跟我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与我妹妹相谐离去。
这边,师傅依旧一尾鱼没钓上,却已收杆。我看她当真收起家当,才真明白过来,她是要走了。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这个胖乎乎的老女人,跟我一起十年,不管她好是不好,都已成为习惯。
“管不了的就别管了,累心。”她突兀言语,好象一切看得分明,也了然于心。“多听你爸你妈话,臭小子。”她别看眼,可能跟我一样,既想此时说点什么,又碍着多年你争我斗的面子。
日已落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