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再见
自从小树林一别,两人见面就形同陌路,没多久路一鸣离开学生会,出现在杜星宇面前的次数就更少了,杜星宇隐隐觉得这是路一鸣的体贴,但又觉著路一鸣不可能为他这麽做,不管出於什麽理由,反正这样让他的内心平静多了。
路一鸣的心却无法平静,看著杜星宇安静的从自己面前走过,脸色不再像从前那样苍白,他就觉得安慰而苦涩,原来只要远离自己,对方就会活的很快乐。从前那个人心里眼里只有他的时候,他倒觉得不太在乎,现在却习惯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校园里穿梭往来的人群中,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总是令他分外牵挂。
离开学生会,是他能为杜星宇做的唯一的事。
时间在两人刻意保持的距离中流逝,路一鸣在Z大的第三学年结束,进入大四以後,为期两个月的实习开始了,等到路一鸣实习完回来,设计系组织大三、大四生集体赴外地写生,西藏、云南、宁夏等地任选,听说杜星宇选了去西藏,路一鸣就选择去云南。
一个月愉快而疲累的写生结束後返校,除了带回一大堆风景画作,学生们都被写生地强烈的紫外线晒得个个像非洲来的,去西藏的更惨,不少人鼻头、两颊红肿,嘴唇开裂,很明显是高原反应的後遗症。
杜星宇白皙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脸上略微带点高原红,他的情绪明显恢复了,和其他人有说有笑的从路一鸣面前走过,头都没抬一下,路一鸣回头看了看,只能酸涩的苦笑,不管是实习还是写生,他想的最多的居然不是别人,而是这个他曾经不理不顾的男生,此情此景是不是就叫报应呢?如果他知道杜星宇是老远就看见他,然後惊慌的移开视线,强作自然的从他旁边走过,会不会觉得安慰呢?
怎麽可能无视路一鸣,无论何时,杜星宇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发现他,他高了、黑了,头发更长了……只是自己不能再靠近他,连多望一眼都不能,否则好不容易平复的伤口又会裂开,那种痛再也无法忍受了。
下半学年毕业班课程很少,因为毕业生们要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毕业创作中。设计系课程很杂,什麽都教你一点,却又什麽都教不透彻,关键还是靠个人的兴趣和悟性,毕业创作范围不限,只要求交出至少两件作品,即使随意糊弄的对待,老师也不会多说什麽。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很认真的构思选题,毕竟学了四年,想看看自己倾尽全力能达到什麽程度,何况一旦毕业能不能这样全身心投入设计还是未知数。
路一鸣在校外租了房子,为了在没课的时候能专心创作。以前住过的房子已经被别人租下,路过那里时,他抬头看见二楼伸出那两株花朵已凋的三叶梅,不禁有些黯然。幸好毕业创作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思考时间,在忙的昏天黑地中,他听说杜星宇大一暑假参加的VI征集设计被那家企业选用了,暗自为对方高兴的同时,也会想起那段同居的时光,然後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终於到了毕业的日子,办理各种手续,清理课本和生活用品,有人疯狂的把热水瓶、被子往楼下扔,有人在校外饭馆里喝酒喝到痛哭,还有人不顾形象的在校门口高歌……只因为即将离别。
没有告别,路一鸣毕业离校了,他依照约定,直到最後也没有打扰杜星宇。
杜星宇独自在夏夜的校园里漫步,他走过系楼,穿过篮球场,在小树林里静立片刻,又到山上的足球场上坐了会,最後来到西校门,看向茫茫的黑暗。年复一年,每年都有毕业的学长学姐离开,如同花开花落,虽然伤感也能坦然接受,但是今年是那个人真的离开了,早就知道会分别,早就形同路人,但是此刻还是感到空虚与绝望。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杜星宇一遍遍对自己说道。
时间静静地走,不为谁而停留。杜星宇升到大四,重复著毕业生年复一年的经历,实习、创作,迎接毕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没有路一鸣的日子,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也只是想一想,就像心里一道美丽的疤痕,印记还在,却已不痛了。
“417室,杜星宇,门外有人找!”宿舍门卫的话筒喊著。
会是谁呢?杜星宇一边放下正在整理的书,一边疑惑的出门往楼下走。
刚走到一楼的楼梯口,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坐在门卫室对面的长椅上,短头发,质量考究的白色T恤,半侧著脸朝向外面,那是……杜星宇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有些不敢置信的走下楼梯,那人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一鸣……”杜星宇轻轻叫著,怔怔的看著剪成干练短发的路一鸣,个子好像比从前高2、3公分,肩膀也更宽阔,比起从前的潇洒公子形象,现在更具内敛的男人味。再次见到路一鸣,就算涌起百般复杂的情绪,更多的还是重逢的喜悦,杜星宇微笑起来,露出右脸那浅浅的酒窝。
他在打量路一鸣,路一鸣也在打量他,杜星宇大学四年长高了近10公分,现在接近1米8,和路一鸣站在一起身高已经很接近了,身体虽然还是瘦,却不像从前那样单薄,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带著纯真的光芒,看到他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路一鸣说不出的欣慰,两人笑著对视片刻,路一鸣说:“吃饭了吗?”
杜星宇点点头:“吃了!”然後又想到现在都晚上9点了,莫非……就有点著急地问:“你呢!你还没吃吗?”
路一鸣一直微笑著,“我也吃了的,我们出去走走吧!”
“啊,这个……我匆忙下来的,拖鞋都没换!”他的确是很匆忙,身上还穿著宽松的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的旧T恤,套著一条运动短裤,脚上一双蓝色拖鞋。
路一鸣表示理解的点点头:“那就在附近吧!”
他们走出宿舍大门,慢慢走到宿舍左侧的小操场,那里有两个乒乓台,还立著几个单双杠,夏天的夜晚蚊虫比较多,那里远离植物要稍微好些。乒乓台靠的很近,两人面对面的靠坐在乒乓台边上。
杜星宇很高兴的看著路一鸣,问道:“怎麽会过来的?”
“……顺路来的!”路一鸣微笑著看他。
“你在哪上班?”
“C市设计院。”路一鸣一脸平静。
“真厉害!”
“厉害什麽,是家里安排的。”他淡淡一笑,好像在自嘲。
杜星宇看著他,很认真的说:“我知道,即使靠你自己,也没问题的!”说著这话的他,眼里流露出路一鸣曾经很熟悉的仰慕的神色,让路一鸣差点控制不住想要拥抱他。
路一鸣其实是专门来看杜星宇的,因为时间到了。
整整一年了,在漫长的思念中,他终於看清楚从前想到杜星宇时那种陌生的感情是什麽,那是他一直不愿意正视的感情,原来,那个人早就在他心里住下了……只是他把他伤得太深,深到毕业的送别会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也许应该给杜星宇一点时间,他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一年,应该够了吧。
他装作不经意的问:“你现在过得好吗?有恋人了吗?”
杜星宇一怔,被路一鸣问到这个话题让他心里有些难过,不希望路一鸣发现自己还在乎他,可又不习惯说谎,只好说:“我很好,就是很忙,没有时间谈恋爱!”
路一鸣沈默地看著他,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告诉杜星宇:“你没恋爱真好!”然後吻住那柔软的嘴唇,但是理智提醒他现在还不可以,好不容易杜星宇不再逃避他,能和他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如果吓到他,会不会逃的远远地让他再也找不到?他不敢冒这个险。
“你联系好就业单位了吗?”路一鸣问,他现在要做的是不能让杜星宇逃出他的视线。
“暂时有几家在接触,还没确定。”
“那,你现在有手机吗?”
“……没有!”
“家里现在安电话了吗?”路一鸣不死心的继续问。
“也没有!”杜星宇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
“……QQ号呢?”这个总有了吧!
“很少用,记不住号码。”
路一鸣简直要怀疑杜星宇是不是故意的了,他有点无力的说:“这样的话,我们以後怎麽联系呢?”
杜星宇挺为难的皱起眉头,他想了想说:“我可以联系你呀,你不是有电话吗?”
路一鸣想也只能这样了,他取出一张名片,拉过杜星宇的手,把名片按到杜星宇掌心里,盯著杜星宇的眼睛:“我的电话号码换了,你就按这上边的号码找我。”顿了顿他又说:“记得打给我,这个号码不会换的!”
杜星宇手被他握住,眼睛湿湿的好像蒙上一层雾气,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後带著微笑又用力点了一下。
这无声的承诺让路一鸣安心了,他满意的放开杜星宇的手。
夏夜的微风轻拂过,这是个依稀看见星光的夜晚,有蟋蟀在角落里歌唱,有人从附近走过,还能听到宿舍门卫话筒喊人的声音,这一切是如此熟悉,仿佛自己不曾离开过。路一鸣看著眼前已经变得成熟的杜星宇,“星宇,我会补偿你的!”他心里默默地说。
他离开的时候,杜星宇要送他,他拒绝了:“你还穿著拖鞋呢?”他朝他脚下努努嘴,杜星宇脸上泛起红晕,只好站在宿舍门口目送他。
他走出十来步,“一鸣……”杜星宇在身後唤他。
他回头,杜星宇对他挥手,他笑了,用力的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去。
“再见,一鸣!”杜星宇轻声说,把手里的名片用力拽紧。
十:一万年
“─嘀─”,电话再次响起,打断了路一鸣的思绪,他面无表情的接完电话,看著落地窗上自己若隐若现的暗影,又陷入回忆中……
一个月过去了,杜星宇没有和他联系,路一鸣有点疑惑,转念一想大概刚毕业事情很多吧,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依然没有消息,他心里开始慌,但还是安慰自己也许对方太忙了,他已经耐心的等了一年才去见杜星宇,难道现在连几个月都等不了吗?半年过去,他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杜星宇出了什麽事,不,不会的!他也不愿相信杜星宇会故意避开他,那时候杜星宇明明已经原谅他,明明心里还有他!!
直到一年後,他循著从学校问来的地址去了Y市,打听了很久找到杜星宇家所在的小区,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正准备兴建公路。
他在工地边上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他的身影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影子。他终於明白,杜星宇已经离开他,消失在茫茫人海。那根风筝的线很早就断了,也许在小树林分手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那个有著清澈目光的男生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用这样决绝的方式逼著他践行彼此的约定:
“从今天起,请你不要再对我笑,再对我说话,就当不认识我吧!”
“好吧,我答应你……再见!”
後来,他结了婚,不到一年就离了,这段婚姻留给他一个儿子。离婚後他离开设计院,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凭著家里的人脉和自己的强干,打拼至今已坐拥上亿身家。现在的他虽然有个7岁的儿子,但仍然是女人眼中的钻石王老五,他和周旋在身边的女人们逢场作戏,也有过几个男性**,心里却始终空虚,他要的并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个人安静的陪在身边,让他疲累的心获得安宁。他一直保留著当年的手机号码,号码很普通,他却固执的不肯换,虽然希望渺茫,他仍期待著有一天那个人会拨打这个号码。
八月的一天,路一鸣提前半天驱车前往Z市,他想赶在同学会之前在校园里独自走走。
十年了,从前的校园变成Z大的分校区,设计系已经搬到新修的大楼里,原来的系楼用来做陈列,杜星宇他们的教室也变成陈列室了,窗外的玉兰树还在,开花的季节早已过去,现在光秃秃的。学生会所在的楼房也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型喷泉广场……
西校门後边的平房全部拆了,现在是新修的电梯公寓,他们当年同居过的地方消失了,回忆却不会磨灭,他现在想要的幸福十多年前在这里上演过,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他和那个男生度过了两个月的静默时光。一对学生情侣从他旁边走过,女生念叨著该去超市买洗衣粉,还要添置毛巾什麽的,男生有一句没一句的应著。纵然青春已经散场,年复一年还是会在相同的年纪重演相似的故事。
他沿著西校门走到杜星宇住过的宿舍,有些疲倦的坐在宿舍外面的石阶上,现在在放暑假,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几声蝉鸣从树枝间断断续续透露出来,仿佛蝉儿也唱累了,虽然没有风,但是太阳已经下山,感觉也不太闷热。
他坐的位置是当年杜星宇朝他挥手告别的地方,那个时候,杜星宇就知道是最後一面了吧!
他当时不知道,杜星宇是以何等悲伤的目光送他远去,直到消失。他也不知道,杜星宇在宿舍阳台上把那张名片慢慢撕碎,让纸屑像蝴蝶般飘散在夜色中……
杜星宇趴在阳台栏杆上,看著纸屑纷飞,露出惨淡的微笑,他从没恨过路一鸣,痛苦也好,快乐也罢,至少路一鸣成全了自己的初恋,他还爱著路一鸣,但是已没有勇气爱下去,他不要再次成为路一鸣爱情胜利品中的一个,那样彻骨的伤痛是他再也承受不起的,既然约定了,就遵守诺言吧!再也不见了,一鸣!
星光依稀,他的这段感情像一颗午夜划过夜空的流星,没有人看见,只在自己心里瞬间绽放过璀璨的光芒,青春能够这样尽情的燃烧一次,他觉得是幸运的。因为真爱过,所以相信爱,他会把路一鸣好好的放在心底,在未来的人生去寻找属於自己的那个人。
九年前,杜星宇在417室的阳台,望著夜空露出平静的笑容。
路一鸣缓缓的抚摸著破旧的石阶,这麽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并接受心灵的孤独,只是旧地重游,往事变得格外清晰,他想起多年前杜星宇说喜欢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有对方,想起杜星宇的眼泪,想起那个浅浅的酒窝……他从没对杜星宇说过爱或者喜欢,他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杜星宇会一直等待他,等他想起了赶过去已经人走茶凉。如果那个时候用力抱住他,勇敢说出那三个字,结局是不是会不同?
他按住胸口,觉得闷得难受,突然想起周星驰电影《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他觉得自己就像至尊宝一样,失去後才发现心里被留下一滴眼泪,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能对杜星宇说“我爱你”,如果非要加上一个期限,他希望是……
一万年!
──全文完──
番外:一个人的城市
杜星宇提著简单的行李,走出C市的长途汽车站。C市作为省会,人口上千万,繁华喧嚣,因为出差的关系,每年杜星宇都要来个一两次。
他走上公交车,习惯性的选择一个靠路边的窗户坐下,沿途高楼林立,商店密集,人群熙熙攘攘,他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行人脸上掠过,希望能在人群中偶然瞥见那张熟悉的脸。那个人也许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也只有在这里才最有可能遇见他。多年以前,自己决定从那个人身边离开,但是还是想看一看他现在怎麽样了,有没有长胖?有没有变老?有没有结婚?如果有缘的话,会不会正好从车窗外走过……他曾经奢望和那个人长相厮守,现在只是想看看他,只是想隔著距离看一看。
对於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带来的疼痛,他已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幸福与感激。当年他想不清为什麽那个人不肯爱他,事隔多年回首往事,那时候的自己单纯到幼稚,以为爱就是傻傻的等待,只会独自悲伤。现在他已明白爱是需要用心经营的,高兴或难过都要告诉对方,有问题要一起去面对。
是的,他已经学会怎麽爱人与被爱,他有了个平凡的爱人,没有出众的外表和才华,也没有豪宅名车,但能在平淡的日子中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心,他已经找到属於自己的幸福。
手机音乐响了,收到一条短信:什麽时候回来?
他回过去:坐下午4点的车。
公交车经过C市设计院,杜星宇把右手胳膊放在车窗边缘,一直看著那个透明的玻璃建筑直到拐过街角消失不见,才转回头。虽然那个人现在多半没有在这里工作了,杜星宇知道他就像一只!翔天际的鹰,不会一直困在这个地方,但是,就当做他还在那里吧,至少能在经过时获得些许安慰。
下午4点,他准时来到长途汽车站,买票、检票、上车,刚刚坐定就收到短信:上车了没?
他回道:刚上车。
那边很快回过来:早点回来,晚上吃糖醋排骨。
杜星宇微笑起来,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车子开始发动,慢慢驶出汽车站,穿过市区,通过收费站後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起来。杜星宇回头看著渐渐远去的C市,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