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拜奥雷特已经摸出昨天那枚陀螺,她将它往空中一抛,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而后陀螺在她脚底停住,随着她一下下舒张手指,发出打击乐一般的颤动。
“这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拜奥雷特展示着自己的技艺,举止熟练而骄傲,“我管它叫‘纺轮’,是构造‘墙体’最得力的用具。”
所谓的墙体是宏建筑首先被建造出的部分,它决定了整个建筑的规模与形状。随着拜奥雷特张大手掌,陀螺飞快地抖动,在它底部出现了一圈薄薄的花纹,像肥皂泡那样炫目,再迅速扩大到泵的数倍,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置于它的势力范围。
接下来有趣的现象发生了。这层薄膜延展出一个形状,随后仿佛遇到了屏障,它突然停止生长,转而向下渗漏。人们叫嚷着四处躲避,唯恐自己沾上不明物体,又止不住眼见这一奇景的兴奋。眨眼的工夫,一个晶莹剔透的八面墙体就搭建完毕,拜奥雷特弹弹手指,墙面应声显出网格状的紫色条纹,那就是她的识别密钥。
“这五个指环各有用处。”拜奥雷特逐一向我解释道,“拇指上的控制能量流入,食指负责塑形,无名指决定功用;中间那枚能为建筑加密,有时候也通过伪装骗过神识库的侦察。而这个——”她动了动小指,“就像是一个信号,它告诉我的同伴们,又一座建筑完工了。”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使得流体随之往各处蔓延。在屋顶也建好之后,四周涌现出不计其数的金属状圆球,波浪般沿墙面浮动,时而又与空气融为一体——它们是信息粒,串连起这间房屋的全部联结。虽然屋子的规模不大,但已经具备了一个宏建筑的基本功能。
舞台上的拜奥雷特完成了最后一步,她转身朝艾亚哥斯行了一个礼,然后面向观众,摊开手,轻巧地在泵上跺了下脚。
“诸位,欢迎来到天堂。”
太阳在这一刻埋入地底,余晖尽散,星斗初升,天地笼罩在黑夜之中。
***
就这样,我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贝阿特丽切做出的宏建筑能够投s_h_è 人脑中的印象,这算是我与拜奥雷特的约定。我希望把雅柏菲卡的形象公之于众,让人们直接见识到米诺斯如何玩弄y-in谋;此外,我自己也相当好奇他的真实相貌。我走到泵体边缘,再前进几步,猛的踏空,立刻就有一串信息粒组成了圆柱,托着我安稳着陆。接受到拜奥雷特指令的信息粒很快开始工作,我周围的脉络被重新连接,在我身旁渐渐显出一道淡紫色的人体轮廓,我屏息静气,等待着这个神秘的人揭开面纱。
但出乎我意料,那不是雅柏菲卡。他有着金色的短发,身形高大,是已经死去了的希绪弗斯。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不过我突然想到,我是唯一见证了希绪弗斯死亡过程的人,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的意象映s_h_è 到我脑子里,作为潜意识被保存了下来。
宏建筑没有如我所愿,但它给了大家一个希绪弗斯。“我是希绪弗斯,”他说道,“雅典前任大法官。”
静穆了许久的人群这时爆发出嘈杂的声浪,雅典人更是群情激昂,他们围成一个圆,一步步缩小着与我的距离,争相一睹“复活”了的希绪弗斯法官。
“他不是真实的人,”我连忙作出申明,“只是经过了信息处理,以生前形态展现给你们的影像。”
“理论上说他不是。”拜奥雷特踩着一束信息粒走了下来,“但这个投影体是严格根据你所看到的情景再现的,蕴含了当时的原始信息,因此也保留了希绪弗斯法官的部分记忆。”
人们被浇灭的希望又燃烧起来。“德弗特洛斯去了哪里?”“他杀害您是出于嫉妒吗?凶器到底是不是玫瑰的刺?”“法官大人,我们想替您讨回公道,所以请一定告诉我们凶手的讯息……”
“希绪弗斯”不得不退到我身后,他到底不是本尊,没法应付热情高涨的人群。
“很抱歉,各位,我暂时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如你们所知,我只是这个人——”他指了指我,“脑海里的印象。我原本计划着独自死去,被其他人看到实属意想不到的情况。”
包括卡路迪亚在内的几个人也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没有人杀害我。我特意为那次集会挑了鲁格尼斯玫瑰的活动,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把新鲜的玫瑰们带上船,而其中一支事先淬好了毒。我想用这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
“我们不相信。”底下的人叫喊起来,“是不是那个人,是他——本该作为第一嫌犯的人,他捏造了您的形象,企图骗过我们,掩饰罪行……”
我自然不甘示弱,立即回应说自己的嫌疑早已洗清。“希绪弗斯”止住了争吵的双方。
“听着,我是一名法官。但在拿到这个职位之前,我从没意识到成为法官意味着什么。”
“我们需要真相,法官大人。”人们寸步不让。
“真相,”他仰起头,“说实在的,我并不比你们多了解多少。就像我们以往知道的那样,神识库分出许多子系统,每个神识系统都需要一位调控人;当然了,这些人统一以‘法官’作为职位,大权在手,负责一切维护工作。——但同时也有代价,我要知道这个代价究竟是不是真的,所以我选择了杀死我自己。”
他的话越发匪夷所思,我感到深深的困惑,而他接下来的话直接指向了我:“法官有权剥夺嫌犯的联结,正如你感受到的那样,你得不到食物,无处安家,失魂落魄,没法过正常的生活,对此你无能为力。你会以为法官如同一个泵体,咔的一下,一个人的联结就被斩断了,失去与世界的联系,成为飘浮无依的孤立域。”
我微微颔首,等待他印证我的想法。“可事实并非如此。”他话锋一转,“所谓的切断联结,并不像是一把刀挥舞几下,斩去乱麻。法官不是要去‘切除’什么,它的实质是法官用自己的联结覆盖了你的,在这个范围内你的信息流不再奏效。”
这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也和我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没等到我为此得意,“希绪弗斯”继续说了下去,这一次他将颠覆我们的认识。
“——也就是说,法官所用的联结与普通人的联结位于两个体系。照管日常世界的神识库又叫柯罗洛斯,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既是混沌与秩序,也包含起始与终结,超越了一切现象。我很喜欢这个比喻,我们的系统无所不包,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神识。”
“可它为什么囊括不了法官?”有人这样问道。
“那就要回到‘法官’本身的所指上来了。对每一件事物我们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做出判定的主体不同,它源于我们各异的经历与处境;而我们活在一个靠合作运转的世界,当判定主体出现分歧时,总要有个标准,使得价值判定妥协成为事实判定。如果有一种衡量实体,能够基于价值观强行作出事实判定,那么它就是法律体系。同样的,我们也需要一个与之类似的体系维护世界的整体x_ing,这便是法官背后的形式逻辑,用于凝聚那些价值分裂的东西,以求维持社会统一的基础。因为它这样的特x_ing,白礼法官给它起名为法识体系。”
他环视人群,念出了一个名词——“卡伊洛斯法识。”
希绪弗斯的记忆体引出了与神识相对应的法识。在神话中,这个名字代表着柯罗诺斯的弟弟,也是另一层概念上的时间之神。“我第一次听到它是在阿斯普洛斯那里。卡伊洛斯,它属于一种超越经验的永劫轮回,只要有人与它达成协议成为法官,他就被归入了柯罗洛斯以外的体系。因为要随时做出维护服务,法官得以永生不死,但又不能违背生命规律,于是被赋予了永远循环的人生,带着意识不断地出生、成长、死亡。一旦成为法官,我们将被钉死在永恒之上,在自我重复中永远无法离开。卡伊洛斯给了法官窥探神识世界的权限,却又把我们当做这个世界傀儡,法官们组成了真正的玩偶之家。”
米诺斯说过,法官永远不死,原来它的背后还有这层含义。不论是眼前的希绪弗斯,还是素未谋面的白礼与赛奇,我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丝浓烈的情绪,这些法官正在进行一项翻盘世界的计划,前景绝望而悲壮。
笛捷尔一直在沉思,这时他发话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体系?为什么在柯罗洛斯神识之下还会再出现卡伊洛斯法识?以前的法官们又为什么选择了隐瞒此事,到底是人为的设计,还是神识库自发的行为?”
“希绪弗斯”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他很疲惫:“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这是我第一次接任法官,有许多事我来不及经历。正因为如此,我以死亡为赌注,希望探及我们世界的片鳞只爪。如果法识体系的说法成立,那么我现在应该来到了另一重时空,在那里继续做法官,一切如常,而我此世的记忆还在。”
这个人不是希绪弗斯,只是承载了他一段意志的虚拟个体,他的回答仅能为我们提供少量实情,无法代表本人的态度,我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希绪弗斯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要中断了。我不是没有别的想法,要是这个装置能够再现记忆,显然选择直接投影米诺斯效率最高,不过拜奥雷特的话打消了我的念头。
“那得他自己愿意配合。如果当事人已经决定隐瞒一些事,那么只靠宏建筑是问不出根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