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一个隐喻,而是一直在发生着的事。的确,信息的发展极大地推进了个体意志的独立,任何一个群落都能建立神经联结,这让社会没有了以往意义上的中心;但另一方面,人们又需要一定的社会秩序来保障自身,这才出现了神识系统这样矛盾的东西,一个代替了人去行使治理功能的巨型回路,顷刻之间就能把世界连成一片。人们就在这个巨大的共同体与无数分裂的子版块间沉浮起落,最终每个子系统都由自己辖区里最强势意志集合决定x_ing质。我们连入的网络悄悄将我们固定在不同的片区,而大多数人却以为世界上仍然只有一个共同的柯罗洛斯神识。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神识世界是涌现意义上的新世界,当柯罗洛斯意识网超越了普通概念上的连接,新的层面便诞生了。”
“我不太明白,”我说,“涌现意义上的‘新世界’,那是指卡伊洛斯的诞生吗?难道柯罗洛斯因此有了类似人的意识,一切都被它改变了?”
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疑问。阿释密达说道:“神识库当然不会具备自我意识,但这不代表它不能‘生长’。江河里的一滴水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流向大海,它带起的卵石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塑造成浑圆的形状,它们只是日积月累地形成着,自然而然。正如原子聚集在一起涌现出化学x_ing质,分子彼此粘连涌现出群落x_ing质,人们庞大的意识群结合后出现的神识彻底改变了从前的世界,它成为一种凌驾于所有人存在的全新社会形式。”
对于这种话题笛捷尔有着天然的理解力:“要我以一个例子来说——玫瑰的香气所以成为香气,是许许多多分子共同作用的结果;不仅它自己要执拗地散发出香气,还得有一个由许许多多的分子组成的神经系统来感知它。于是两个分子世界上的新世界碰撞了,那一瞬间芳香四溢。”
我想米诺斯一定会喜欢这个例子,但阿释密达的回答似乎正把问题引向危险的边缘。
“不仅仅是这样。一旦柯罗洛斯扩大到足够c.ao纵我们的世界,它的第一个作用的对象会是时间。”他说道,“阿吒说过,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时间概念的认识,他是对的。连入每个分区的时间观加总后,会出现一点差别,因此在不同的片区中,时间的演进方式与人们对它的总体观念相连。就这样,区域化的时间隔离形成了——集体意识中的时间观如果是线x_ing,则那个辖区下的人们不会经历轮回;如果意识总和指向循环,那么人们会在一段很长的跨度后重新出现在世上,但他本人对此不会有感知。而绵延了数个世纪的价值观无止境地解构着现实,藏在它背后的分离主义甚嚣尘上,最终使这些拥有了不同时间体系的世界开始彼此隔离。”
阿吒婆拘露出一丝苦笑:“很不可思议吧?集体意识下的迥异时空观造成了隔阂,个人主义又让隔阂加剧,很快我们就只能活在自己片区的世界里了。”
“这不可能,人类的社会体系是取决于物质基础的。”我辩解道。
“你又对‘物质’本身又了解多少呢?”阿释密达反问说。
“集结了所有人意识的柯罗洛斯不过是资料库一样的存在,仅靠它就能塑造时空法则,未免太疯狂了……”我的反驳越发无力。
“是很疯狂,但那也是事实。柯罗洛斯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制物质条件,可这不影响它作用到我们所有人,换个说法,——如果你出生在一个教会控制一切的时代,教义填塞着你的大脑,无论你怎样做都不能挣脱‘这个社会’的束缚,因为你没有除了神创世界之外的概念;又或者——你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很不幸地,生为一个终日在工厂里奔命的劳工,社会体系的触角牢牢抓住你,你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有足够的力量发起革命——这也是希绪弗斯们想做的。当你活在一个信奉地静说的世界,那个地球会运动的世界便不是影响你的第一要因了,你的宇宙观缔造着你的一举一动。想想看,神识库是比从前的政治实体高效得多的所在,每秒都有巨量的信息流在无数节点进行着运算,它产生的效应足以颠覆我们所在的时空。”
“说下去,阿释密达。”笛捷尔脸上看不出波澜,他语气坚定,足以在场的人都领会到他的意图:与其无休止地质疑,不如让阿释密达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大家。
阿释密达却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当你们有能力在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与c-h-a手许多人的存亡间做出选择,你会坚持自己的判断,还是放弃裁决,什么都不做地旁观?”
“我会去救人。”马尼戈特c-h-a话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更多的人死去,即便这样做会让我成为罪人。”
阿释密达温和地朝他微笑:“你选择了改变,也就做出了价值判断,使本来应该自然发生的事物蒙上了你个人的意愿。卡伊洛斯也是如此,它代表的法识是一种价值判定,从自然态的柯罗洛斯到价值态的卡伊洛斯,它们使世界分化为常世界与超越界。柯罗洛斯之下的常世界是普通人生存的空间,根据时间模式的不同,我把它们总结为直线时间体系、混沌时间体系与弱循环时间体系。在直线世界里,事件无法重复,每一秒都是新的一秒,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混沌的世界伴随着不定的涨落,你我可能重复出现,又很可能一去不返,循环或线x_ing都是随机的,这个世界没有规律,一切放任自然;而弱循环世界正如其名,一段时间后人们会再次降生,甚至保留从前的因缘纽带,但不会对此有所意识,重复出现的仅仅是个体,而非事件。与之相反,卡伊洛斯代表了超越世界,它催生出强循环时间体系与法官体系——从属于前一个世界的人极少,阿吒曾把它划为某种神秘主义,重生者会保留之前的记忆,这个世界也因此与准法官的体系兼容,用以随时为新出现的分区做候补。也许你们猜到了,我正是来自这样的世界。”
我有些动容。如果准法官的意义便是在得到任职前加入无望的轮回,那么拉达曼迪斯无疑对此感同身受,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循环往生,也知道米诺斯经历的全部磨难,对此他无力阻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发泄自己的绝望和愤怒。
“可是法官的世界不同于以上所有。”阿释密达接着说道,“他们可以来自任何世界,有着与之相应的时空法则,卡伊洛斯覆盖了它们,不代表法官能够从中脱离。他们跳出人世的局限,独立于一切时间,是神识库的维护者;但同时,他们不仅不能改变自己所属世界的时间模式,并且为了更好地管理,被迫参与从生到死的循环,无法离开职守。一个人被选做法官,意味着他在神识体系崩溃之前都永远不能转职。法官献祭自己,投靠大神识系统的敌对意识,在动态的平衡里被无限压榨,这就是由此产生的代价。”
“可是,”卡路迪亚终于忍不住发问了,“假如几种世界的时间体系都不一样,是什么让我们被联系在了一起?一群能反复出现的人,与另一群一辈子只活一次的家伙,他们经历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你说得没错,有东西联系起了我们,我把它视为时间的叠加形态。人们能认识到时间的流逝,但那不过是我们感知力定下的坐标,神识与法识下的时间是一种盘枝交错的实在,它超越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你可以认为它创造出了某类虚拟空间,遗憾的是,我们就身在其中。”
这大概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在世上茫然活着,对自己的处境毫不知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与最亲密的人分置在不同时空。科林斯国王的寓言成了真,无止境的清零能把所有真挚的情感变成一个笑话。
最后阿释密达转向早已听得呆滞的众人。“那么,你们所在的又是哪一个世界?”
在座的人已经没了着落,马尼戈特突然笑起来:“我说,你就不能为大家都算一算,神通广大的准法官先生?”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即便是卡伊洛斯体系的人也无法窥探世界的交叠点。靠着不计其数的试验,我才确定了其他几重世界的存在,就这样,在我的时间里也静静轮回了数百年。”
我站了起来。“为什么保持沉默,我是说,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当中的奥秘,为什么不公开你的发现?你不是法官,应该不需要背负法官的准则,我认为你更像是一个无畏的求知者……”
“我寻求的是至高的知,而它内在于天地间的一切变化。无论事物怎样发展,在我看来都是一种自然状态,我会去认识它,但不一定非要改变它。如今的世界也是一种被认识的对象,对我而言它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阿释密达的回答令我很无措,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他的选择。这时我想到笛捷尔与巴连达因之间的分歧,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才产生的。
“我们需要证据,你知道的,不然没法说服公众。”
“我说过,生活在常世界的人感受不到时间上的冲突,它超越了一般逻辑,仅靠柯罗洛斯联结是不能体会的。你们要明白的是世界间的分离正在加剧,从前能通过知觉修正让它们兼容,不代表以后也会这样。一旦迈入神识时代就不能逆转,神识库是立给诸王时代的碑,上面刻着作为墓志铭的纪年。”
阿释密达的结论或许不足以让其他人信服,但我可以帮他们察觉世界扭结间的悖论。
“不,能感受到。艾亚撕开了防护壁,我带你们去埃拉克里翁山,去……”
我忽然怔住了。虽然魔山内核因为支撑泵体出了故障,却不太可能因此危及到卡伊洛斯层面的联结。他们依然进不了核心,我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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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诺斯还躺在床上,他几乎没办法干别的事。周围没有别的人,我走过去,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从阿释密达那里探清了他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