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路迪亚他们还保留着兄弟二人共同执政的记忆,可事实上神识库已经接管了一切,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双法官设置。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雅典大法官从来都是白礼,他利用兄弟二人相同的容貌,让赛奇顶替自己办公。他与阿斯普洛斯是柯罗洛斯最早的一批研发者,为了雅典法院的荣耀,他们有意让系统调控人与法官制度相重合。所以白礼挂名法官,赛奇担任法官,两个人都能在一开始顺利被纳入新体系;而接下来他们就要开始扩充队伍,把柯罗洛斯向外推广。发达的信息网已经把世界连成一片,只要一个地区接入神识库,那么如同病毒链一样,其他地方也会陆续沦陷。
白礼兄弟不会没有想过继任者问题,他们当然希望由创建人直接推荐新法官,可是谁也没料到,不久以后产生了卡伊洛斯法识,它与柯罗洛斯神识两相冲突,旧有的推荐通道被关闭,从此只能由柯罗洛斯自己选择法官。在米诺斯的叙述里,阿斯普洛斯是一个谜,他很可能并没有接入雅典系统,而是误入了直线的世界,最后静静地消失。作为孪生弟弟的德弗特洛斯却得以留在雅典重生,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怨恨希绪弗斯,并且带着与兄长的因缘,两个人之间难舍难分。
不过对我来说,最初的兴奋已经散去。在确定了自己的时间体系后,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有和我处在同一世界的米诺斯能带给我慰藉。我按住脉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哪怕再吵一架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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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返回那个房间,床已经空了。离这里不远的厅堂里,米诺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正坐在窗边喝茶,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拉达曼迪斯很忙,他领着下属包揽了你的工作。你要是没病,应该去看看他。”
米诺斯放下书本,却没有看我:“你很为他着想,可惜他并不愿意领情。”
我想到巴连达因的抱怨。“对于你的病情我是负有责任,可如果你肯早些告诉我实情,这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靠着墙,脑袋后仰:“你知道吗?碧亚克处在混沌时间系里,他出狱以后去了伊比利亚半岛,几乎所有的修普诺斯学员都在那里。身处混沌意味着无序,我难得见他一次,也可能在将来再也见不着他。”
米诺斯的神情依旧倨傲,而我从中品出了少许落寞。我认为自己该给他一些安慰,于是我说:“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你期盼能像重遇碧亚克那样见到雅柏菲卡,这本来是你成为法官的理由,但过早离去的他没法参与轮回。所以,我同意你在我的意识里留下他的形象,这样你没事的时候还能见他;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有一点私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米诺斯怔住了,忽然间他大笑起来,然后伸手指着我,态度格外猖獗:“你真想看他的话,最快的办法是搞一面镜子。”
我强压怒意,还他一个冷笑:“我从来不知道区区镜子就可以让意识成形。”
“蠢货。”他说道,“为什么不拿它来照照自己的脸呢?你简直和他一样的不可救药。”
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我的建议似乎勾起了他不那么愉快的回忆。“你最好不要再惹到我。”我攒起拳头,“把话讲清楚些,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那样讨厌?”
“那么我只能抱歉地说——你的一切。你一次次的任意妄为,你满满的自以为是;你的发色让我想到溺死过人的湖泊,还有你左眼底下那粒薄命的痣,全是让人厌恶的存在,不管你在我面前出现多少次都不会改变——‘你怎么会□□呢?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也不会比这两人更为相像。’我倒想问问我们的这个世界,它如何能做到把同一份美均匀复制进不同的个体,再释放出双倍的恶劣。”
这下换我发怔了,我眼角轻微地颤抖,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干燥。“你逮捕了我,我尊贵的法官大人,你把我抛到这座小岛上,我举目无亲……”
“我必须这样做。”米诺斯打断了我,就像雅柏菲卡那样,他翘起一条腿,“不如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只因为你的意识先替你作出了否决,毕竟眼看着一个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在跟前随意晃荡,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面对太荒谬的事,潜意识总喜欢代行其事。”
我摇摇头,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米诺斯法官,你念念不忘的人死在多年以前,你把他植入我的思想,逼迫我承认他,现在还妄想让我成为他,你不觉得你自欺欺人得很可笑吗?”
“我可没对你的思想做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不过在‘因缘’的作用下见到了他。有了卡伊洛斯的帮助,你能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梦。”他歪了歪头,模样有些无辜。
“你在监视我。”我冲他叫道,“再说,你切断我的联结,还把我强行带到这里,这也能叫自然而然吗?”
“那么换我来告诉你吧——这里,克里特的魔山,”他跺跺地板,“它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米诺斯索x_ing喝光了手里的茶,他闭上眼睛,脸上再也没了轻慢的神色。终于他再次开口说话,语调悠长而倦怠,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想你已经从那个东方人嘴里知道了什么叫世界分裂。这个时代的分离主义甚嚣尘上,不同的片区形成了迥异的时间体系,接下来它们开始疏远,不可避免地走向隔离。最早意识到这个后果的是雅柏,但他无能为力;直到我接过了他的位子,并通过反复游说联合了一部分法官。没人希望拥有一个被分得越来越碎的未来,为了应对这种状况,我们利用卡伊洛斯编码出了一个系统,将多个世界的神识连接起来,进而维系住世界间的正常交互。”
“这个中心枢纽就是埃拉克里翁?”
米诺斯露出赞许的表情:“你的聪明是我难得能褒奖你的地方之一。要是没了魔山,早在十几年前你就见不到雅典那些家伙了——这个十几年是相对于我辖区内的世界而言,它只会单向地流逝。”
“我是个孑然一身的人。”我低下眼帘,“和你一样,我身在线x_ing的时间里,我缺少像笛捷尔他们那样的联系——”
“他也孑然一身。”米诺斯说道,“我是说雅柏菲卡——你明白的。魔山不只有弥合裂痕的作用,它还能创造新的扭结,理论上可以惠及那些生活在神识时代之前的人;不过很遗憾,就算是法官也不能把它带到柯罗洛斯世界。内核属于法识体系,能和它产生关联的原本只能是法官,所以我耍了个花招,我把‘法’的涵义扩充到能与法官在法律意义上产生联系的人——也许你猜到了,那就是犯人。只有被卡伊洛斯定义为犯人后才有资格进入魔山,所以你必须先得是个罪犯。最开始对你定罪要麻烦一点,我挖出许多年前的档案,用数据证明你通敌,向黑客买卖情报,于是雅柏菲卡,那个死去多年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第一个罪犯。我在内核建立了资料库,再用它们一点一点拼凑出你的信息。这样做能如实拷贝你的外形,副作用是,你将因此丢掉自己在原来世界的纽带,他们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印象,你的心x_ing也会与最初的雅柏菲卡产生偏差。”
我掰起了指节。如果米诺斯的话是真的,那么此前我已经复活了无数次;我所处的世界不同于其他任何人,这也是我缺乏社会关系的根本原因。“以后就好办多了。”他说,“我只需要在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把你逮捕起来,尽管你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谁——这不是问题,你总是在一开始气势汹汹,到最后却能自己探明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抬头看他,“进入核心意味着失去自我,你明知道我已经不是雅柏,做这种事对你不会有好处。我能感受出来,你循环往复地下着逮捕令,看上去乐此不疲,实则对这场表演早已厌倦。”
米诺斯笑起来,他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不在此世与内核搭建起关系,你就不会重生;当然,我要的不仅仅是如此,我在遵守与你的承诺。你看,你曾经请我承担起裁决者的职责,与柯罗洛斯同行,我做到了;至于你要求我把你当做实验对象去探明世界,我认为,至少我应该把你视作能并肩作战的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实验品。”
“所以从前那些因为你而蒙受冤屈的人——”
“都是你。”米诺斯答得很干脆。此外他还告诉我:“拉达不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认为你将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某种意义上说他想得没错,可我从不如他所愿,我并不后悔。”
拉达曼迪斯一定在不同的时间段见过我,并且见证了我给米诺斯造就的诸多恶果。“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我头脑中回荡起碧亚克给我的解释,以及拉达那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仿佛被命运所安排。
“alba是拉丁语‘白’的词根,而你的名字与拉丁文的‘红’相关,你是否觉得理所当然?rub,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某类植物,不是别的——它来自红花铃兰。”
我陷入了沉默,米诺斯的行为让我无法作出评判。他未必没有一点私心,但这样的私心永远得不到满足,我没法拿回最初的记忆,他也只能在永恒轮回的模式中生存下去。克里特屏障的损坏不是一起偶发事故,它预示着世界将再次断裂;卡伊洛斯所诞生的魔山系统无法继续维持连接,各个时间节点的人们再也不能进入别的区域。那时的米诺斯只能留在那个永远遇不到雅柏菲卡的世界,或者更糟糕,他将以法官的身份孤独地循环着,在直线前进的时间中失去一切亲人,熟人,以及敌人。
恐怕这才是我重生的意义。即便我改变不了世界的走向,至少还能在自己彻底消失前给予他些许慰藉。我不知道对米诺斯来说是不是如此,也许他不过是在践行一个很早以前交给他的嘱托,而我理应为这样的嘱托承担后果——然而,就算存在继承的意味,如今的我能不能说与雅柏菲卡具有了相似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