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无生,谈何死亡?”
“可是他能言能语,面容形体与人类别无二致,看他变成一动不动的摩诃罗,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李天王咂咂嘴。
“怎么,物伤其类?”李声闻悠然道,“不对,泾河龙君见到面貌如人的化生童子‘死去’而低落,当是兔死狐悲。”
李天王愣了一下,恼羞成怒:“你又笑我?”
李声闻抿起嘴,竭力掩盖唇边笑纹:“凡人生生死死,在龙眼中宛如蜉蝣来去,应已习以为常。即使是我,也终有死去的一天,到那时你要怎么做?”
“别说些乱七八糟的,你要是敢死,我一定……”李天王磨着牙吐出几个斟酌过的字眼,“我一定哭给你看,哭到渭水都暴涨三丈。”
李声闻哑然失笑:“龙君怕不是要淹没整个长安?”
“淹了就淹了,反正你也不在那。”
李声闻忙道:“天王手下留情,家兄家弟皆在长安,你若是淹没了长安城,不就是用铁水浇蚁巢,灭我阖家上下么?”
李天王想了想,说道:“那我不哭了,我得自己买好棺椁,把你打理好,抱着你躺到泾河龙墓去。没有时间哭哭啼啼。”
他话音未落,洞窟外突然响起强力的撞击声,似有成百耕牛从外面合力撞击石窟四壁。灰尘自穹顶簌簌抖落,洒在祭坛上。
“怎么、怎么回事?”曹空花护着怀里的化生童子,蹲在祭坛旁边。
第26章
他问完这话,余光一扫,顿时把晃动的石壁抛诸脑后。
祭坛上的血r_ou_芳花,似觅到薪柴的火焰一般,烧遍了祭坛。它们急速生长、又迅速凋零腐烂,在它们委顿成泥的身躯上,一颗雪白的花枝蛇一般舒展伸长,层层叠叠的花朵开遍它的茎干,在花朵上又生出薄如蝉翼的叶,将花枝覆盖。
伸展的花枝纤秀舒展,在月光照耀下,不知怎么竟生出一副玉人倚栏的美感。在这座非死非生的诡异城池中,一花一木或许都是能言能语的,即使它美艳柔软如藤蔓,也没人敢对这态浓意远的花枝过于轻慢。
在花枝最顶上,r_ou_与骨拼凑出一张清俊的脸,是曹水月在镜中所映的,天上冰轮的容貌。
“祭司……”曹空花喃喃念道,他转头想对曹水月分享这惊喜,但祭坛之上,竟然只有他一人。
“好孩子,辛苦了。”花枝柔软垂下,轻轻拂过他的头顶,如同抚摸。花枝中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目,自花树间走下。
没能组成人体的花叶迅速织为素淡的绢罗,拢在他身上。他赤着脚披着发,站在被不知名怪力装得摇晃不定的祭坛上,却像穿着最矜贵端庄的朝服,俯视虔诚的臣民。
“多谢使君相助。”
“任郎君。”李声闻笑吟吟道,“你终于回来了,九死城的烂摊子,我就交到你手里了。”
任郎君用浅淡的双目注视着他,似乎笑了笑,但唇角分明没有牵动。他转过身,看到了神龛中的曹深,低声道:“也辛苦你了。”
“你们可以休息了。”
他抬起手,袖中窜出花蔓,软剑似的削断了曹深腹中伸出的五条蛟龙。
曹空花失声叫道:“祭司!若是失了这蛟龙,药遮罗就能进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利风忽地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重重炸响在面前。殷红的树叶铺天盖地地遮住他的视线,它之前未曾出现祭坛上,这回一落下却如同游子归家一般,熟稔地舒展着枝叶,将枝条深深埋入反魂树树干内去。它不断蜿蜒游动,似乎是一网毒蛇游聚一处,嘶嘶地冲行人吐信子。
它很快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树桩,唯独没有伸进祭坛里去,它似乎小心翼翼不敢沾到祭坛分毫。围成一个中空的圆环。
任朽生一字一句地叫他:“药遮罗。”
那大片的红叶未曾回答,只是慵懒地伸开枝条,向他抓来。只是还未及他肩膀,顶端的红叶蓦地一缩,活像被烫到似的。李声闻艰难地跨过纵横的粗大藤蔓,举起手里的刻刀:“抱歉抱歉,你挡到我的路了,只好砍断几根树枝,不碍事罢?”
红叶发不出人声,只是涌动得更迅速,不多时,在茂密的红叶中,凸显出一具高大躯体的轮廓。
他容颜俊美,笑容y-in狠如淬剧毒,四肢皆有银丝牵连在树桩上。他甫一现身,就没将别人放在眼中,一心只盯着任朽生:“你回来了。”
任朽生道:“嗯。”
“但是你再也缚不住我了。”药遮罗道,“你脚下的,是我的九死城,我特许你在此居住。”
“九死城?九死一生?”任朽生道,“为何不是无生城?”
药遮罗说:“生的是我们。”
“两棵朽木?”
药遮罗恼羞成怒:“我们没有的,不只是温热的血r_ou_和皮囊深处丑陋的五脏六腑么?我们究竟不是那一生?”
“即使你全力模仿曹深的面容,我所见的,也是你本来样貌。”任朽生似是叹了口气,“我和你,都不过是恰巧生得与人神相仿,但模仿得再相似,我们也没有那颗人心。”
“呵呵……任朽生,在你眼中,我从来都只是没有生命的Cao木。”
药遮罗一边抱怨着,一边向任朽生走去,伸出了双手,和讨要安慰的孩子。任朽生如其所愿,对他张开了怀抱,宽容地准许他依偎在自己怀中。
但转瞬间,从他袖中脚下生长出的大股藤蔓,就将两人包围吞没,就连祭坛和反魂树,都被一道又一道花枝缠缚。转瞬之间就再没人分得清,石窟中这簇冶艳的深红到底是祭司的花,还是反魂树的叶。
“使君,请借我一些天火罢。”
李声闻笑道:“举手之劳。但我还有一事相询,劳烦祭司解惑。”
“何事?”
“夜叉骸突然暴起,就是由于这些银线么?它从何得来?”
任朽生缓声道:“待我们身躯焚尽,使君自可以从灰烬中追寻,Cao木的记忆,都是直接刻在躯干深处的。”
“为什么要我们那么麻烦去找,谁知道你们的话我们看不看得懂?”李天王暴跳如雷,“你直接说不行么?”
任朽生说:“有一张脸,我想让使君亲眼看到。”
“你的脸?我们看过了。”
任朽生否认道:“是给药遮罗这把s_h_è 日弓的脸。”
一点星火突然落在花枝上,流萤似的嗡动着,并未一气烧焦花叶。任朽生的声音难得染上一点暖意:“原来火是这样滚烫的……使君,请你们回避罢。”
李声闻慢吞吞地收拾好书箱,带着仅剩的两位化生童子退避到石窟外的密道里,这里狭窄黑暗,只容一人侧立,他站在洞口处,曹空花便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李天王却从矮小的尺寸中得利,站在良人肩上,足够将一切纳入眼底。
他们前脚踏入密道,后脚花枝便暴涨不止,一下子填满了整个洞窟,金火也迅速蔓延在它的枝叶之间,照红了四壁。花枝与反魂树纠葛的影子,形成两道似是而非的人形,高瘦的那个怀抱着另一个,静默地坐在火中。
“任朽生,我很疼……比你将我斩为两截作这祭坛时还要疼。是因为我杀了你么?”
“不是。”
药遮罗突然嘶哑地笑了一声:“不过也好,你一直重生在我怀里,曹深永远做不到。我们,一起死罢?别再丢下我。”
“嗯,多谢。”
两人的言语渐渐转弱,冲天的火势也逐渐平息下来,反魂树烧焦的甜腻香味和飞灰一起荡漾开来,直冲肺腑。李天王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他狼狈地背对李声闻清了清嗓子,转过来却正好撞见后者一脸还没散去的笑意,不由怒道:“干什么?看我咳嗽你很开心?”
“对,欣悦至极。”
李天王陡然色变:“怎么,你又看上哪条龙了,不想要我了?”
“空花郎君,你还要随我进去看看么?”李声闻假作不闻,往外走了一步。石窟中的灰烬扑面而来,他只是举袖遮面,气度温雅得令人牙痒。
“那里……还剩下什么?”曹空花小声问道。
“还剩下一颗能将生死互转的种子。”李声闻弯下腰,从灰烬中摸索出一颗灰扑扑的石子,“可惜,被羲和火烧灼过,它应当不会再发芽了。”
第27章
他一捡起那石子,灰尘便飞起四散,露出其下烧焦的树木残躯。花枝与反魂树的年轮因焚烧而焦黑断裂,断处偶尔能接合。
李天王盯着那年轮看了几眼,忽然一阵眩晕。李声闻轻声道:“闭上眼。”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已不是那地下祭坛,而是无边无际的黄沙。
不远处有华美的城池若隐若现,它屹立在飞沙中,如同华美的海市蜃楼。李天王忙不迭开口:“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是任朽生或是药遮罗的记忆罢。”
正如李声闻所说,李天王很快发现,就在他们身前几步出,正有高挑的素色身影,孤身一人行走在飞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