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 作者:青霜照夜【完结】(19)

2019-05-24  作者|标签:青霜照夜

  他们跟随者任朽生,很快来到那华美城池的门外,彩塑的夜叉天女绕柱而上,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旅客。

  任朽生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城门,就在此时,一股紫色烟雾自门内喷出。高大的城墙也瞬间坍塌,露出这华美宫城的真容:盘踞在黄沙上的,只有巨大的赤红花树,它的枝叶间,有无数夜叉猿猴似的攀枝而坐。

  它们见到那访客被烟雾吞没,桀桀怪笑起来,满怀期待地等着烟雾散去,就如等待猎物落入陷阱。

  沙漠中的狂风很快将烟雾吹开,烟幕出现的却不是昏死的人类,而是无数柔韧的花枝。它们蛇一般弹出,将夜叉悉数绑住,扯下枝头。

  任朽生从花枝中走出,对这些夜叉看也没看一眼,径自走到树下。

  他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被树干上形似人体的纹路吸引了注意。尽管那人形高达十尺面目狰狞,却五官四肢俱全,活灵活现,如同能够呼吸。

  “你……”任朽生开口,“……你会说话么?”

  那人形和他对视半天,就在他低下头的瞬间,才嘶哑着嗓子说道:“会。”

  任朽生道:“是么……抱歉。”

  他袖间花枝溢出,将那庞大的树干拦腰锯断。殷红如火的树冠轰然坠地,附着其上的人形发出了一阵悲鸣。

  任朽生问道:“你有名字么?”

  人形嘶哑道:“没有。”

  “你与夜叉为伍,面目也似夜叉,就叫药遮罗罢。”

  不管药遮罗是否愿意,他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东曹国的属城苏都匿识,也建在了他的身躯上。任朽生将它的根须和树冠一并挪入禁地,在它的树干中挖了一个苗圃,在此死亡重生。

  药遮罗只是一棵树,不能离开根须,因此不能走动。除了这禁地,哪也去不了。任朽生与他不同,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双腿和外皮,却同样不愿意离开禁地。他只在必要的时候,离开禁地去主持苏都匿识的祭祀,结束后再回到这里来。

  药遮罗是他的囚徒,也是他安睡的床榻,重生的摇篮。

  任朽生变得常常出门,是在几百年后,苏都匿识的第十四任城主继位。第一次见过祭司后,这少年继位的城主,就爱极了跟在祭司身后,甩也甩不脱。他会用花开了胡杨绿了孔雀河解冻了这样的借口,邀任朽生出去散步,更会在任朽生闭门不出的时候,溜进禁地来找他。

  药遮罗初次见到曹深,就是他来扰任朽生清梦的时候。他见到花蔓满身的任朽生和狰狞的药遮罗,毫不惊讶,用欢快如枝上鸟儿似的声调,叫醒了两棵沉眠的花木。

  药遮罗甚至醒得比任朽生还要早。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曹深那鲜活的标致形容。少年就似才抽枝的胡杨,柔韧而刚劲,笑起来眼睛里都是初春孔雀河水的波光。

  曹深的俊美充满了生机,远不同于他丑陋枯槁的形容。

  而向来沉默寡言的任朽生,甚至对他笑了一笑。

  “祭司大人,你怎么在这样y-in暗的地方?”曹深爬上树桩,坐到任朽生脚下的泥土上,“不过这棵树上的人夜叉,可真英武。他叫什么?”

  “这是禁地,我应该禁止过城主出入。”

  曹深满不在乎道:“这儿没有什么城主和祭司。今日来寻任朽生看花的,是曹深啊。”

  曹深走后,药遮罗忍不住发问:“人类真的比我们更有朝气么?”

  “但是人类的生气,稍纵即逝。”任朽生道,“我们却能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地活下去。”

  既然管不住曹深,任朽生只有放任自流,从此他来得越发勤快,几乎日日都要前来。任朽生偶尔会与他说两句闲话,诸如“今日是东曹男女寻觅配偶的盛典,城主不去么?”

  曹深出神道:“也是啊,我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么?”

  任朽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曹深便也笑嘻嘻地回望着:“我真想生上十个八个儿女,等我老了、死了,我的子孙就代替我千百年地陪着你。也许他们会和我长得有点像,是不是让你记起,还有过一个曹深。”

  任朽生嗯了一声,曹深却皱起了眉头:“但我心里想着你,去娶别的女子,对我的新妇也太不公平了。我还是自己老死,让我的侄子侄孙陪你罢。”

  任朽生押着他去找姑娘互诉衷肠,但不到半夜,他就甩脱任朽生,自己溜回了禁地。任朽生或许还在外面找他,仍未归还。

  “没有名字的夜叉,你是不是看了我很久的笑话了。”曹深自顾自对他吐起苦水,“真羡慕你啊,不会老也不会死,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

  “但你年轻的容貌,却能吸引他的注意。”药遮罗回答道。

  “原来你会说话!”

  药遮罗问道:“我可以碰一下你的脸么?你走过来。”

  曹深不明所以地照做,树上夜叉伸出虬结有力的树枝,触摸他的脸颊:“我所缺的,就是它么?”

  反魂树突然爆出浓郁的香气,曹深摇晃了几下,闭上眼睛卧倒在树冠前。夜叉小心翼翼地剥下他的脸皮,戴在自己脸上。

  殷红的树液包裹住这张脸皮,让它严丝合缝地贴合在树干上。不一会,树干上的夜叉,变成了颀长俊美的青年。他肌肤柔软,手脚灵活,只是背部嵌在树干中,不能离开。

  他摸了摸自己脸,又伸长树枝触摸了一下面目全非的少年脸上的血r_ou_,被烫得卷起了树枝:“原来人类是这样温热的么?”

第28章

  任朽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不假思索地用花枝缚住药遮罗,抱起曹深检查他的伤势。见他x_ing命无虞,才松了一口气,狠狠剜了药遮罗一眼。

  失去脸皮的苦主醒来后一点也不愁苦,他戴着幂离,依旧日日到禁地门边报到,只是再也不进来了。而好不容易换来俊美容貌的反魂树,却彻底失去了任朽生的关注,他依旧睡在树干里,但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说,一眼也不看他。

  他好像彻底成了没有灵识的死物,不值一哂。

  任朽生用他从未见过的耐心,裁下自己的花和叶,一笔一画绘出一张崭新的人面。在勾完最后一笔朱砂后,任朽生才和他说了那夜之后的第一句话:“我要取些血。”

  他用刀一次次戳进反魂树的树干,接满一壶树液,带着人面离去。

  “把我的脸夺走的也是你,让新的脸长好的也是你。”曹深在禁地门口摘下幂离,露出总是挂在唇边的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们扯平了。”

  药遮罗嘶声道:“我做错了么?”

  曹深对他笑笑,朝坐在祭坛边的任朽生挤眉弄眼:“祭,司,大,人,换脸很痛,但我很听话,可以讨点奖励么?”

  任朽生问道:“你要什么?”

  曹深冥思苦想,最后欢快道:“我想要一对摩诃罗,一个长得像你,一个长得像我。我要给他们建一座行宫,让他们千百年地坐在山顶,注视着苏都匿识的盛衰。”

  任朽生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曹深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他的脸才愈合,要静养,不能久待。药遮罗对他的背影说:“我真的错了么?”

  曹深头也不回:“对你来说,不算错。就像狩猎兔子的我,也没有错。”

  “那你为什么不敢再进来了?”

  曹深没有回答,对他摆摆手,消失在曲折洞窟的尽头。

  留在禁地里的只有药遮罗和任朽生,后者挽起袖子,采集起了祭坛里多余的无启骨。他驾轻就熟地将花茎刻好,拼成骷髅骨骼,在空洞的胸腹中装入花朵雕刻的脏腑,再用花瓣贴在骨骸上做r_ou_,用叶子覆在表面为皮。

  那化生童子,确实一个像他,一个像曹深。他似乎不敢停下来,做完了童子,又做了与他们体格相称的衣服鞋履、床榻绒毯,一刻不停。药遮罗和他搭话,他全部置若罔闻。

  最后这些小玩意都被送给了曹深,任朽生百般叮嘱他:“如果他们活过来,你不要惊讶。”

  曹深笑道:“那可太好了。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就像镜中的我们。不如就叫空花、水月罢。”

  “随你所愿。”

  曹深又一次前来禁地,是带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大唐天子派遣宫廷方士,为远在沙漠深处的苏都匿识送来丝绸和粮食。二者在西域弥足珍贵,即使曹深是城主也很难买到。大唐来客盛情难却,祭司理应前往赴宴待客。

  推托不得的任朽生随他去赴宴,远道而来的大唐天师,却不请自入禁地之内。

  他年纪轻轻,容貌是长安子民特有的精致华美,穿着一身白底圆领袍,前襟织着朱红的宝相花团花。那刺目的红在白衣上显得格外突兀,就似葡萄美酒翻污了衣襟。而他腰间系着的白玉龙形带钩,与白绸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有金目点缀,混在成片白色中实在难以发现。

  他还抱着一把弓,通体漆黑毫无雕饰的弓,和猎户们用的最朴实无华的工具别无两样。但他抱着弓的姿势,就似抱着一张昂贵的瑶琴。

  “啊呀,我听人说,苏都匿识城的祭司,在禁地里藏起了他的爱人。怎么到了这里,却有一个城主,长在树上?”

  药遮罗沉默无言,和人类交谈,并无益处。但那白衣天师不依不饶,走得更近了些,将他上下端详:“你虽然长着人脸,却是棵树?”

  “你果然和苏都匿识城主一模一样,他在前殿饮酒享乐,你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不觉得不公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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