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侍女掀起了垂帘,将访客引入门中。来者孤身深夜到访,披头散发,背着书箱,常人乍眼看来就是个落魄书生,随处可见。在场众女只偷觑着他俊秀的面容,唯独燕秋来与十三娘神色一紧。
燕秋来吃惊是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久居长安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惠明太子。至于十三娘吃惊的缘故,就非他所知的了。
李声闻扫了扫身上不存在的风尘,如同所有深夜投宿的书生一样,深深作了一揖,羞涩道:“我深夜迷路,只找到了这所宅邸。主人可否容我借宿一晚?”
他睁开眼,在堂上一扫,犹豫道:“不知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十三娘解颐笑道:“是我,家中人唤我十三娘。郎君如何称呼?”
李声闻彬彬有礼道:“我姓李,家中兄弟排行第六。主人娘子唤我六郎即可。”
燕秋来忍俊不禁,借着咳嗽盖去笑意,顺着他的表现假装素不相识。奈何十三娘眼尖,将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问道:“李郎身上也配有金目白龙玉钩,莫不是旧日相识?”
燕秋来垂首看了一眼腰间玉带,不知是否该言语。
李声闻被问得一怔,支支吾吾道:“说来惭愧,我是在路边捡到这个带钩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时贪心,就留下来自己戴了。”他战战兢兢地转向燕秋来,拱手道,“这位郎君,这若是你遗失的东西,我现在就双手奉还,请郎君多多包涵。”
燕秋来咳了一声:“并非如此……”
“金目白龙,是当今天子御口亲封的仙中十二王信物,竟然落入郎君这样的凡人手中,真是出人意料。”十三娘笑道。
李声闻继续诚惶诚恐回道:“是是是,让我戴着,太委屈这玉龙了。主人的酒兴正高,我就不再叨扰了,娘子叫她们带我找间空屋住就好。”
十三娘用团扇遮去笑容,柔声道:“来者是客,何须分尊卑。我这里好酒好菜,郎君也来赴宴罢。不过郎君风尘仆仆,想是正劳累,先随仆婢们梳洗休息会儿,换身衣服再来。”
李声闻一边推辞道“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好,不必费心”,一边半推半就地被侍儿们卷入堂后,将华堂留给重开藏钩戏的人们。霜楼依旧是飞鸟,在对方队中时就拿来玉钩对他使眼色,在己方时就极力帮他混淆视听,即使燕秋来因李声闻的突然到来有些心不在焉,也连着猜对了三局,完成了一盘大胜。
十三娘虽然输了,但玩得尽兴,没有露出不悦:“你想要什么?是那五尺的珊瑚树,还是这一人高的白玉佛手?我这还有支九鸾钗,在凡间是万万见不到的。”
燕秋来沉声道:“多谢十三娘,我只要霜楼就够了。”
第112章
十三娘哑然失笑:“原来你在这等着呢。也罢也罢,我就把他还给你好了,只是他毕竟是自九泉还阳,最初几日总会有细枝末节不同于生人,把他带回去之后,你要好好用 生气暖着他,九日之内切不可断。之后他便言语行动无碍了。”
燕秋来大喜过望,深深躬下身:“多谢。”
十三娘兴致勃勃道:“不必道谢,你不如再陪我玩一局。”
燕秋来犹豫道:“娘子才说要用生气暖着他,我不敢耽误。”
十三娘一怔,堂后却传来调侃声:“没想到郎君这样急色,连一局藏钩戏的时间都等不了。”
“此话何意?”燕秋来蹙起眉。
“十三娘是女子,不好开口,我来说罢。”李声闻掀开豆绿的珠帘,走进门来,“世人所写传奇志怪之中,每有花精狐妖想要摄人生气,就化作美人与人欢好。十三娘说的用生气暖着他,就是……”
他意味深长地吞下半句话,促狭一笑。燕秋来无可奈何道:“就算真是如此,我也少不得委屈他一回,好叫他能回到我身边。”
像是要附和他似的,霜楼投入他的怀抱,柔若无骨地依偎着他。燕秋来能闻到他发丝间霜雪和松柏的气味,凉薄芬芳。
“虽然要用生气暖他,却也不急于一时。燕天师且留下再玩一盘,不管你输了赢了,这一盘结束我就放你回去,这样可好?”十三娘恳切道。
毕竟才从她手里讨回霜楼,燕秋来不好拂她面子,兼之李声闻在旁煽风点火,只得心不在焉地加入下一局。有李声闻加入,两方人数相对,就不再需要飞鸟。两方面对面站好,李声闻眼珠一转,道:“看起来燕郎君和这位小郎君是燕侣莺俦,你们夫妻同心,站在一队岂不是其利断金,于我和主人不利?”
“正是如此,他们二人刚刚就摆了我一道。”
燕秋来敷衍道:“若是二位要改队列,悉听尊便。”
“这样好了,”李声闻道,“我与燕郎君一队,尊夫人就和十三娘一队。你们二位还有好长时间耳鬓厮磨,就莫要吝啬这片刻了罢?”
他今夜行事鬼祟,燕秋来摸不清他的主意,只好按兵不动随他去。李声闻极没颜色地将霜楼推给十三娘,自己在燕秋来身边站定,笑眯眯地示意乐师奏乐。
“且慢。”十三娘道,“李郎知不知道,今夜的藏钩戏是有赌注的?若是你们那方输了,得给我一样随身之物。若是你们赢了,可从我这里挑走一样宝贝。”
李声闻毫不犹豫道:“好。但我身无长物,对十三娘太不公平。”
十三娘但笑不语,在琵琶乐声响起时,双手藏到背后,开始了藏钩。
在一众女子中,霜楼向左侧倾身,冲他们眨眨眼。
乐声戛然而止,李声闻笃定道:“玉钩就在那位小郎君左手中。”
霜楼伸出双手,噙着狡黠笑意摊开空空双手。队末的花神拿出玉钩,宣布了他们的第一局失败。
第113章
李声闻歉然地看向燕秋来:“对不住,我猜错了,害得咱们先失一局。”
“无妨,我唯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别的东西就算拱手送给十三娘,也没什么好心疼的。”燕秋来忍不住笑起来。
“燕郎君果然阔绰。要是我有你这样华贵的衣裳饰物,打赌输给别人,怕是要r_ou_疼许久。”
燕秋来忍无可忍,附耳过去:“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李声闻一惊一乍地缩起脖子,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喊道:“千金一匹?可否让我再摸摸这料子?传说长安贵人一掷千金,果然非我辈所能想象。”
他举起宫禁内院三年才能织成一匹、又由能工巧匠用发丝细的云线密密提出暗花的、万金难求的绫罗裁成的袖子,反来充满敬畏地抚摸着千金一匹的龙油绫,叫燕秋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十三娘哑然失笑:“李郎,你要是赢了这一局,我这里织锦天衣、金玉宝石,随你选取,不必羡慕他的衣裳。”
“十三娘的仙宫,处处是珊瑚瑟瑟真珠猫眼,堪比阿房之富。我若是真得了一件,后半生就衣食无忧了。”李声闻摩拳擦掌,贪婪地盯着门口的珊瑚树。
霜楼将玉钩递给燕秋来,对李声闻笑了笑,同样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李声闻道:“小郎君方才可是骗我们输了一局呢。”
霜楼弯起唇来,回到了对方的队伍里。燕秋来心不在焉地开始了传钩,把它递给李声闻,后者接过了玉钩,趁机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根羽毛,柔软温暖,是他们春日新长的绒羽触感。燕秋来一边疑惑着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羽毛,一边将它捏进掌心。
乐师停下了手上琵琶,燕秋来和众人一起把手伸出来,面无表情地等众人猜测。十三娘美目微阖,毫不犹豫地抓起李声闻努力握紧的左手,但玉钩却不在这里。
十三娘怒道:“你使诈?你方才半分没有倾身贴近右侧,玉钩定在你这里——要不然就是还在燕天师右手。”
李声闻笑嘻嘻张开自己的右手:“喏,在这里,确实是还在我手中。我们各赢一局,看来只有下一局才能定胜负了。”
十三娘瞪了他一眼:“罢了,输得太快的对手,也没有意思。”
玉钩回到十三娘手中,乐声一落,李声闻就兴冲冲地上前挨个查看她们的拳头,连谁的指甲磨出划痕都要好好研究一番,生怕漏掉蛛丝马迹。且第四位花神的右手上戴着一支八宝金臂钏,让他眼热不已,都拉起了下一只手,仍旧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腕子。
那位花神突然抽了一口冷气,李声闻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唐突,干笑着转头去看下一只手。
这一转眼,他就反应过来,花神不是被他炙热的目光吓到,而是被他握着的这只手震惊。这只手弯曲如钩,遍布铁青毛发,指甲锋利似刀,看不出是禽是兽。
花神们不寒而栗,纷纷退开,想要离这凭空出现的爪子远些。李声闻左右两侧的花神都已避开,这只多出来的爪子显然并不属于她们。
它是从花神们背后的屏风上伸出来的,连着屏上羽衣天女的皓腕。
第114章
李声闻不敢放手,更不敢继续拉着他,抖如筛糠:“燕、燕郎君,燕天师,这、这是什么东西?”
人声未至,风声却近,原是燕秋来情急之下,cao起酒盏打在这手爪上。怪爪吃痛,从李声闻手中抽走,融进屏风之中。
李声闻茫然地抱头蹲下,喃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