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宠信裴衍,扶持谢氏,待琅琊王氏虽算不得坏,但除了一个太子妃的位置也着实没有旁的恩宠,朝局到底也保持了十年太平。
裴衍纵然权势滔天,到底不过只身一人,他一死,余下的权力空缺琅琊王氏占了大半,陈郡谢氏便成了王氏最大的拦路虎,两虎相争自然不可避免。
没想到的是琅琊王氏竟这般不堪用!
谢晖后来又进了次宫,是为他儿子求一个官职,外放冀州。这要求算不得过分,谢焕出身上三品,又是右相独子,官位上自不可亏待了:“听闻令公子今年才十四,此时便入仕,会否太年轻了?”
“陛下记错了,犬子过了正月,虚岁就十六了。”
他自然不会对一个世家公子的年龄计较如此之深,盖了玉玺便让谢晖下去了。
想着朝堂上的事,薛靖只觉头疼欲裂,琅琊王氏若是再不起来,陈郡谢氏怕就是要一家独大。思及此,他挥手传令道:“今夜去王贵嫔宫里,跟主子说一声。”
“他不来了?”
传旨的公公切切说了半天,林泱一句话便点名来意。他抱着猫,细细梳理着雪白的皮毛,脸在烛光中摇曳不清,犹如浮在深宫中的艳鬼。公公不敢看,只得诺诺答了声是。
林泱放下猫,瞧了那公公几眼,忽的轻轻笑道:“无事,不来最好。”他话锋一转,“叫锦瑟过来,伺候我用茶。”
公公知道主子近日很是喜欢锦瑟沏的茶点,赶紧下去吩咐了。
一刻多钟后锦瑟过来,林泱不喜人多吵闹,锦瑟一来就都识趣退下。林泱慢慢喝着茶,忽然问:“若是王贵嫔有孕了,皇后怎么想?”
“皇后娘娘也不会太痛快,不过孩子到底要养在皇后膝下,也算宽慰。”
“是啊。”林泱轻声道,一丝笑意凝在嘴角,艳丽而恶毒,“那你说,她要是知道她的孩子本不必死,又会怎么想?”
时至凛冬,没几日林泱便大病一场,薛靖请太医过来,诊断出来是体弱多病加上郁结于心,药石不禁用,得心药医。
林泱躺在床上,切切笑道:“太医都这般说了,还不带我出去看看。”
薛靖装傻,伸手掖了被角:“你好生休息,别再劳烦别的事。”
这一病又是好一阵时日,月余,宫中出了件喜事:王贵嫔有孕。
薛靖是下朝后才知道消息的,想着林泱定是要发怒,急急去了清乾殿,果不其然,殿里一片狼藉,宫人跪下来,说主子不肯吃药,把碗砸了要拿瓷片割腕,他们没有圣谕不敢冒犯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有没有受伤?”
“回皇上的话,伤是没有。”
“没受伤就不算事。”薛靖微微放下心,道。
林泱不过就是发次脾气,要折腾他不痛快。可只要林泱不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扎,他又能有多不痛快?
“王贵嫔的孩子会千防万防,这次你断下不了手。”晚上他把林泱手腕绑在床头,抵住他不让他乱动。
他正病着,薛靖干不出什么事,只在手上过些干瘾,林泱没什么力气,任他在自己身上游走:“那我就日日在殿里行巫蛊,咒你和整个琅琊王家。”
“巫蛊损德,你别碰那些。”薛靖吻了吻他的眉心,林泱眼中的倦怠与厌烦俱无从隐藏,他心中低叹,终是说出了来意,“之前你说,想出去看看,明天我带你去看雪。”
林泱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薛靖伸手刮了刮他精巧的鼻头,有些小心翼翼道:“阿泱,开心吗?”
床榻边有一人高的烛台,在林泱瓷白的脸颊上投下影绰的倒影:“当然开心。要是你死了,我更开心。”
薛靖失笑,并不以为意:“那你先开心些吧。”
薛靖说的带他出去,也不过是出了清乾殿。各宫都被下了禁足令,知晓今天皇上要来后宫散心,不让任何人扰了皇上的兴致。
“到了。”薛靖说。
御花园里百花齐败,却只有几株早梅盛开。林泱伸手捏了捏那花骨朵,道:“颜色不正。”
“颜色正的花一开,我立刻叫人折了送进来。”薛靖说。
“算了,省的糟蹋了。”林泱冷冷道,他转头低低咳嗽了两声,薛靖连忙扶住他:“要不去轿里避避。”
“不。”林泱说,他披着大红猩猩毡,在雪地里分外明艳夺目,“你说过的,两个时辰,半刻钟也不许少。”
薛靖只有不说话了。
新帝即位后除却未央宫为裴后焚毁。其余宫室并未大改,御花园一一回忆,还有些他们幼时玩闹的痕迹。
薛靖抚摸着一棵老树,向林泱道:“以前我们在上边刻过字,可惜现在看不到了。阿涣当时也吵着要刻,你怕他拿不稳刀,握着他的手刻的他的名字,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林泱淡淡地说,“阿涣已经死了,你再提他作甚?”
两个时辰一到,薛靖立刻命人备轿,林泱难得乖觉,脸色隐隐有些郁郁。一刻钟后,薛靖掀开帘子:“到了。”
他先一步踏进清乾殿,大门敞开,等着林泱进去。
林泱慢慢下了轿,只身站在殿门前,身上的斗篷颜色太红太艳,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瞧着薛靖,忽然轻轻一笑:“好。”
他看了那落雪最后一眼,而后重新走入深宫内殿,再不回头。
那是他此生,最接近自由的一次。此后由生到死,“自由”这种事物,他都不再拥有过。
那次出去后林泱的弱症又犯了,有次甚至咳出了血来。薛靖忍不住说了句不该带他出去,林泱幽幽道:“你不该做的事多了。”
“你不该求情保下我,也不该把我接进宫。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说什么呢?”薛靖淡淡道。
后来几天一直是锦瑟贴身伺候林泱。一次喝了药,林泱忽然道:“跟俞姑姑说一声,该跟皇后说了。”
锦瑟端碗的手有些不稳,她仓皇抬起头,林泱漂亮的脸孔无悲无喜,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她忙放下碗:“可主子,您......”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林泱幽幽道,“你忠的是谢相,他不会有异议的。”
锦瑟颤了颤,只得低低伏下身,道了句:“是。”
正月初三,毫无预兆地,皇后带人闯进了清乾殿。
侍卫欲阻拦,皇后柳眉倒竖,大喝道:“本宫乃国母,你们谁敢拦本宫?”
侍卫没有接话,内殿殿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宫女朝侍卫长道:“主子问外边是什么人在吵,若是有事,进来就好,出了事,他不会让陛下责罚你们。”
侍卫一听,也只有放人。
皇后出生琅琊王氏,自是大家闺秀,可此时她似乎忘记了幼承庭训的所有教诲,气冲冲进了内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陛下在清乾殿里金屋藏娇,藏了个传言是世所罕见的美人,他爱他如珠如宝,他暗中下手害了她的孩子,陛下也替他掩盖了下来。
那个伺候过先朝裴后,又来伺候她的宫女一见到她,就认了所有的事,触柱自尽前,她看着她,切切冷笑:“主子在清乾殿里,想找他就去找。”
“你以为你是皇后就尊贵得紧么?主子才是这后宫、这天下的主子,你啊,比不过他一根手指头。”
她是皇后,是这天下的国母,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尊贵得过她和她的孩子?
林泱看着眼前云鬓半倚的女子,神色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轻轻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书,慵懒道:“来寻你你孩子的仇?”
“当真是你?”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不顾阻拦,大步上前掐住林泱的脸便是一耳光,“你......好大的胆子!”
她深吸一口气,霍然转身下令:“来人,上刑!”
内殿里俱是皇后所带之人,门外亦由凤仪宫之人把持,皇后已无暇思考为何眼前的人毫不反抗,内殿里为何无人阻拦,满腔怒火只待歇后倾泻在他身上。林泱任人把他架上刑架,鞭子抽到身上的时候甚至都没叫出来。
他穿着白色中衣,血几下便染红了衣襟,皇后心中微微痛快,斜睨他道:“可知道疼?”
林泱没有说话,只低低念着些什么,皇后上前掐住他下颌,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不冤。”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孩子,它死得不冤。”林泱低低道,“十三年前,你父亲进言薛崇诛杀清河裴氏之时,便早该料到这一天。”
皇后心下如五雷轰顶,她双唇颤抖着,望着那张脸孔说不出话来。
她嫁入东宫后曾参加了一场宴会,出身清河裴氏的南康王也在。她知晓那人与琅琊王氏为敌,可亲眼看到他时,那摄人的容光仍令她深深惊艳。记忆中的眉眼轮廓,同眼前的人,分明是像极的。
“你是谁?”皇后极力稳住身形,“你是裴家的人?”
刑架上的人静静地望着他,美丽绝伦的脸孔死寂般的灰,一字一句间尽是强烈至歇斯底里,却复又缓慢沉重的情感:“我姓林,我母亲是裴家的女儿。”
今日之前,无人知道,议事的金銮殿为何会让一个宫女混进来;今日之前,亦无人知道,她所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