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作者:上声【完结】(61)

2019-05-25  作者|标签:上声

  徐子青道:“子墨,我希望你为自己想一想。”

  沉默。

  许久后,徐子墨才轻嗯了一声。

  徐子青又问:“若是徐子赤与徐子白……”

  徐子墨摇头道:“我要再等等……”

  他害怕。

  近乡情怯。

  那一日望见的生死不明的二人已让他的世界顷刻毁灭,筋疲力竭。他想等一等。他不是不见,只是再等一等。等他有力气再接受着一切的变化。在这之前,只要他不想,他们二人总活得好好的,平安喜乐,无灾无难。

  徐子青叹口气道:“好。”

  “子墨,你从小太辛苦了,略歇一歇也好。”

  徐子墨抬起头,踌躇道:“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他将自己私藏了起来。

  徐子青一笑,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是想去和从前一样摸一摸徐子墨的脑袋,促然想起了什么,收回了手,只是自嘲地略一摇头。再抬起头,他面上又是温润的暖意,柔声道:“你既说了我是你大哥,又何必说这些。”

  “在这里,你总是我的弟弟。”

第四十二章

  徐子青将饭放下,便出去了。

  徐子墨却无心吃饭。

  他一下午便呆在房间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如一部经久不用的铁器,连思绪都生了锈,涩阻疲劳。

  他会想一想以前的事。

  三岁时,父母教他一笔一划写下北疆二字;六岁时,他随父亲入宫见了圣上,圣上给了他一把松子糖,捏着他的脸,让他做一个小将军;十二岁,他上战场,辗转多处,隐姓埋名,从一名小兵做起,直至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将军;大破突厥军十万,班师回朝时,陛下亲自出城相迎,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府,一路都有年轻女儿家的向他怀里掷荷包。他风头无两。

  那段时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明明至今不过十年。

  十六岁,他最骄傲的那年,陡然中毒,卧病三年,如同废人。子白向他吐露行迹,却被他断然拒绝,其间又是一番纠葛。当时的百般纠结与折磨,今日看来却又另有一番滋味。然后是阿赤,接着他重返战场,势如破竹,他几乎以为六年前的盛状能重现,最后却是一场空。

  北疆军齐岭大败,三万英魂长眠雪下。

  徐家褫夺称号,九族流放。

  阿赤与子白九死一生。

  他从将军变成了罪人。

  何其荒诞。

  若是人生是一部传奇,那么给他写戏本子的人未免太残忍了些。他短短的二十四载,几番起落都惊心动魄,浓墨重彩。活不到古稀老人的三分之一年纪,却尝遍了世间至喜至悲至欢至哀至甜至苦之事。

  这部戏定然喧闹起伏,票友众多。

  现在戏可该落幕了。

  可是徐家该怎么办?

  北疆……

  他想起,又是摇头一笑。现在的北疆又何用他cao心。可若是这些都不cao心,他又该做什么呢?他的前半生皆绑在徐家、朝廷、北疆上。不做将军,不打仗,他又是谁,该做什么。

  好像三年前他也遇过这困境。

  想来却又有不同。

  当年的心境,不过是觉得回北疆无望,直觉无用武之地而已。而今,却是真正无所处,不知人生该如何继续了。

  如烟雨河畔,十里画廊,游船歌廊里,歌女唱的一首歌,骤然起了大浪,歌台游船被掀翻。一曲从中截断,纵是将人救起,重新安顿,歌曲字字契合地接起,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也许他应做一农夫,躬耕南山下。

  也许他应打樵,卖一把子力气。

  也许他应杀猪,终不愁吃喝。

  ……

  或许,他就该做一辈子阿墨。

  欢愉哀苦全由一心。

  他整整坐了一下午。日色擦黑时,徐子青又推门进来了,端来了新的饭食,依旧是二菜一汤,家常小菜,有素有荤。徐子墨瞥着他,如看着戏中人物演出,看着徐子青望了眼纹丝不动的旧托盘,摇了摇头,将旧托盘撤下,放上新托盘,温声道:“子墨,不早了,吃点东西吧。”

  徐子墨这才惊醒,望了眼天色:“竟然这样晚了。”

  窗外,墨蓝色天际上,满天星斗灿灿如金。

  他竟坐了这样久。

  他望了眼凳上的旧托盘,上面饭菜早已冷了,失掉了色泽。他望了眼徐子青,道歉:“我不知过了这样久,原是打算吃饭的。”他并无意绝食,况且这饭菜是徐子青精心备下的,更不该浪费。

  徐子青问:“你就这样坐了一下午。”

  徐子墨嗯了一声:“想了一些事,想得入了神。”

  “想通了吗?”

  “没有。”

  “人生多得是想不通的事。”

  徐子青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朝床上的徐子墨道:“无论想得如何,先过来吃一口热饭菜。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想。”他顿了顿,“慢慢想,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自得解脱。”

  “嗯。”

  徐子墨准备下床。坐得太久,早已腿软筋麻,刚一起身,他便险些摔了一个趔趄。徐子青就在床边。徐子墨只听见他叫了声“小心”,耳边挂起一阵风,便被扑过来的徐子青搀住了胳膊。

  他半个身子都跌入徐子青怀中。

  两人齐齐一僵。

  几乎是烫了般的,两人齐齐放了手。

  徐子墨略不自然地走向桌边,坐下了,又给徐子青拿了双碗筷:“大哥也坐下,一起吃吧。”只是目光到底不敢偏向徐子青。方才被他碰撞过的地方,肌肤上仍有异样的感觉,似痒如麻。

  分明阿墨时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回想起却难有触动。

  到底阿墨只是小孩吧。

  徐子青坐下时,脸色亦有些尴尬。

  徐子墨与他盛了饭,将碗递与他。

  他接过,沉默道谢。

  两人对坐,异常安静,除却饭菜咀嚼声,叮当的碗筷碰撞声,便只剩如凝成固体般的沉默与尴尬。徐子墨低着头吃饭,目不斜视,听觉却格外灵敏,如在耳廓处装了个纸筒,不由自主地将徐子青一声一响都放大数倍,如洪钟般送入耳中。

  徐子青亦低头,不发一语。

  许久,只是安静。

  徐子青突然问道:“刚才想了什么?”

  徐子墨顿了一晌,方明白他问题的意思,下意识道:“也没想些什么。”

  他不习惯向外人袒露他的所思所想。亲密如阿赤子白,他也都未曾提过一语。人人都只道他是铁血将军,说得多了,他也便信了,以为自己真能摒除一切脆弱与茫然,心肝皆用铁铸。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大概对面坐的人不同吧。

  哥哥。这个词汇天生就带着保护者的色彩,将年幼者庇佑在其羽翼下。

  他当惯了哥哥,也想做一回弟弟。

  能得片刻的任x_ing与软弱。

  他说:“我刚刚想了我的前半生,有些茫然。”他将自己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讲了一遍,讲起他的迷茫与无措,讲起他的不忿和踌躇,讲起他久违的骄傲与意气,讲起这十多年来的林林总总。

  大概倾诉真是一件能解压的事,许多事情经由口中说出后,释然许多。

  徐子青始终认真听着。

  徐子墨足足讲了两刻钟。

  待他讲完,自己都愣了:“我居然说了这么久。”

  徐子青道:“一个人的前半生用上两刻钟,并不算久。”他并没有劝徐子墨重新振作,顶起徐家门梁,亦或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行事只由己心之类的话,而是道,“出去走走吧。看一看现在的世界,众生百态,大千世界,能给个人的小世界诸多启示。看多了,再想一想。只有自己想清楚了,才知道该怎么办。”

  徐子墨一怔。

  随即,他点了点头。

  讲起过去,他愈发觉得对徐子青了解的太少了。幼年时,尚不认识,初一见面,对方已是半大少年,而他却是孩童,相隔数岁,无话可说。长大后,课业繁重,又有两个弟弟缠着闹着,再无暇理会这个如背景板沉默的大哥。

  出乎补偿的,他问:“大哥,你有过自己的梦想吗?”问一出口,他又觉不妥,忙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那种自己很想去做的,而长辈与家长都不让,现在想起仍觉得遗憾的事。”

  太唐突了。

  徐子墨道,与他熟的是阿墨,不是徐子墨。

  问题太唐突了。

  他不会回答的。

  徐子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有过。”

  他望向徐子青:“啊?”

  “我曾经想过写戏本子。”徐子青笑得很轻松,“小时候,家里附近有一个茶馆,一年到头经常有各种戏班唱戏。家里穷,没钱买票,就经常在家里偷听,听得多了就想写。后来到了徐府,知道这是下九流的事,依旧没打消念头,时不时会想动笔。”

  徐子墨问:“那你写了吗?”

  徐子青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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