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墨顿觉得惋惜:“为什么啊?”
徐子青摇头,长叹一声:“太难了。听戏的时候觉得简单,写起来才觉得比八股文章,诗词歌赋都难上数倍,尤其其中人物,一提笔,想起他一生要经过那样多的坎坷流离,顿觉得太同情,不忍写下去。”
徐子墨感慨道:“大哥是太善良了。”
徐子青下了个定义:“妇人之仁。”
也不知这句为何让人发笑,话音一落,两人发了疯似的,无缘无故,齐声大笑。笑过后,徐子青伸了个懒腰,仿佛褪去一层疏离外衣,人鲜活明朗得多。
空气蓬松而轻快。
鬼使神差的,徐子墨问道:“那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话一脱口,他立即反应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生生将话咬断,悔不当初,恨不得将说出的半截子话也给生生吞回去。
徐子青却尤为平静:“十七岁。”
徐子墨道:“我十四岁那年?”
徐子青嗯了一声。
他道:“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居然能起这样的念头。你与我生得相像,命运却大不一样。我本想恨你,可你人待我实在极好,说得上是徐家待我最真一人。我不知该如何待你,问题久悬于心,心思就变了。”
徐子墨默然。
他当初待徐子青不过尔尔,多数礼遇多出于习惯。但这一点好,便让他铭记至今,可见他当年在徐府之境遇。
徐子青道:“当初刚明白这事时,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变态,异类,便拼命苦读诗书,想要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
徐子墨问:“效果如何?”
徐子青望了眼徐子墨。
徐子墨立刻明白了,烧红了脸。
他顿了顿才问:“次年,你便离开了徐府,也是因为这吗?”
“不全是。”徐子青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徐子墨碗里,敲了敲他的碗,示意他认真吃饭,才又夹了一筷菜,吃了,“还有许多原因,解释起来也不过是年轻气盛,又渴望自由。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
徐子墨呆了一下。
方才夹菜的动作是徐子青常对阿墨做的。
看徐子青的模样,他也未意识到。
这个动作一出,他作为阿墨时的记忆便扑面而来。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其中的深情与默契,相处时犹不觉得,此刻会看,却只觉得一腔情海深重,将人溺毙其中,挣脱不得。
他与他曾经那样亲密过。
徐子墨再无话。
徐子青亦再没说什么。
吃过了饭,收拾了,各自安寝。徐子青收拾了被褥,搬到了另一边房里。
徐子墨一直看着,张了张口,几次想张口拦下来,却又终究没说出口。在徐子青关门,温声叮嘱他“好好休息。”时,徐子墨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他:“大哥。”
徐子青抬头看他:“嗯?”
徐子墨犹豫片刻,仍道:“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他没说是什么事。
但他却知道大哥一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徐子青怔住。
他似被砸晕了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子墨,你……”
徐子墨一笑:“阿墨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徐子墨需要时间。”
“好。”徐子青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望着徐子墨,目光温柔,“无论你怎样决定,子墨,你都是我的弟弟。”他手放在门框上,将门拉好,最后才抬头,静静望了眼徐子墨,温声道:“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徐子墨对着他目光,嗯了一声。
他睡了。
徐子墨听了徐子青的话,第二天便决意出来走走。他戴着大蓑帽,垂着黑布头纱,面上涂抹过,改变了眉眼轮廓,又换了粗布的平民衣裳,力求打扮的不起眼,才出了门,雇了辆车,到了城中最繁华处。
这里是江南一处小镇,与北疆相隔数万里,在大周版图上南北两端,遥遥相望。
他只在极小时来过一次江南。
印象中这是一片和平热闹的土地。
街上人群熙攘,六街三市,热闹非凡,各处都有卖艺的,街头杂耍的,驯猴的,还有一条条卖吃食、饰品、衣料、刀剑的小摊。人群相挨,摩肩擦踵。耳边处处皆是喧闹沸腾的人声。徐子墨被挤来挤去,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这嘈杂。
他听着人声。
人群中并无多少人讨论北疆、大周、圣上、突厥,有的只是“这把菜便宜一点”、“娘,我要吃面人。”、“这猴儿真有趣。”的市井小语,一句一字都只与人的吃喝玩乐息息相关。
便是挂在城门和市场的悬赏画也无甚人关注。
徐子墨站了好一会。
这些是与他相隔甚远的陌生生活,却是普罗大众最真实的生活。
他拣了个茶馆坐下。
茶馆里景象又有不同。
能在茶馆里听得起戏的,多半是手里有三两积蓄,拿得出活钱的。其人群又与在外面与小贩为一把菜斤斤计较的人不同。茶馆里多数人都穿长袍,作读书人打扮,连跑堂的伙计都衣着干净。
他拣了个济楚阁坐下。
台上正在说书。
说的是一段《封神记》,讲得是个猴子成精,大战天兵天将的故事。分明是鬼神怪谈,无关世情,下面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断有人连声叫好,还往台上直接扔银角子,叫道:“起劲些,更起劲些。”
徐子墨听了半晌,索然无味,只观察着茶馆里的人。
第四十三章
二楼是雅座,有五六个包厢。一楼是大厅,方正的框架中,头一排设着红木太师椅与小炕桌,坐得多半是些有钱的票友。后排便都是普通的座椅,此刻已经坐满了,老少皆有,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人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封神记》一折完了,喝彩声不绝。
第一排的阔人往台上扔了不少银子。
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问底下众人:“诸位看官,这一出已完了,今日还要听些什么。”有人起哄,来一支《抗突厥》,话刚落地,便被众人嘘道:“国仇家恨,有甚好听,不如来一曲《醉西厢》”
于是就定了《醉西厢》。
《醉西厢》讲的是前朝的丞相女儿,与一落魄才子,密会西厢柳树下,被父母发觉,木奉打鸳鸯。才子愤而赶考,拔得头筹,被圣上赐婚,抱得佳人归的故事。但凡才子佳人,无非都是这些路数。
众人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徐子墨诧异,前朝之事,儿女私情,为何竟没有一支《抗突厥》受欢迎。
他不解。
留下碎银子后,他又到了一小酒馆中。此处酒馆靠近一书院,平日常有些读书人来此喝酒聚会。徐子墨依旧在二楼拣了个雅座,听着楼下的动静。大抵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辰,酒馆里人不少。
一楼角落有一桌正在高谈阔论。
徐子墨竖起耳朵。
他们谈的却是如何写得好文章,讨考官欢心。
书生皆为应试,无可厚非。
那他们在写好文章之余,是否也会谈些国计民生,突厥入侵,朝廷大事呢。他听了半晌,终于听到一人说了一句:“如今北疆的情形愈发坏了。”旁边有人敬他酒,“朝廷无用,实在可恨。”
几人七嘴八舌,把朝廷、北疆将士、徐家人都拎出来大加斥责。
声音极大。
整个酒馆人都望了过去。
徐子墨平静听着。
他们犹自未觉,大声喧嚷着。
“既然几位对北疆极曾经的徐家如此不满。”人群中忽而横c-h-a出一声音,压低着腔调,听不清老幼,“正好,北疆五城皆失,突厥军已到湖广边境,朝廷正在征兵。几位可敢上战场,亲自去抵抗突厥军的铁蹄。”
一人高声道:“我等皆是读书人,怎可做这等事。”
“那阁下就是不敢咯。”
酒馆里一阵哄笑。
那几名书生面红耳赤。
其中一人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是读书人,要参与国家朝政大事的,岂可上战场,与匹夫争斗。”
“那阁下认为,国家兴亡并非朝政大事吗?”
几名书生已露出退意,扯着说话那人的衣袖。那人却仍梗着脖子说道:“国家兴亡自然是朝政大事,可也非我等读书人要做之事。待我等登科,自然要指挥武将抗突厥人,这也算朝政大事!”
“呵,连战场都不敢上的指挥人去上战场。”
酒馆里顿时嘘声一片。
几名书生脸涨得青一阵红一阵,望了望四周,拖着说话那人走了。
“坐而论道,大脸不惭。”
末了是一个清灵的“哼”字。
徐子墨一愣。
这声音似乎有点像……阿赤。
阿赤在楼下?
他三两步下楼去,来到刚才说话那人坐的地方,却只余一双空的座椅。徐子墨问旁边的人:“刚刚坐在这里的人呢?”那人回答说:“刚刚走了。应该还没走远。”徐子墨便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