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儿老早就坐在自家门槛上等邬光霁来,他的小玩伴坐在他身边,那小孩儿爱啃衣领子,两边的衣领都让他扯到嘴里啃得烂糟糟,他一面啃衣领一面不时地询问:
“小豆儿,能吃面了吗?面下好了么?”
小豆儿摇头,一张小脸写满认真地说道:
“都和你说过好几回,要等邬叔叔来了一起吃。”
小豆儿这样说着,肚子先“咕噜噜”叫一声,他那小玩伴儿肚子里也随之应和一声,俩小孩儿对视对方被风吹红的脸蛋和淌到上唇的清鼻涕,一同嘻嘻笑起来。
小豆儿过生辰,邬光霁送了他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风筝,小豆儿欢喜得了不得,李仗香生怕两个小孩将风筝弄破,就将五颜六色的风筝挂在墙壁上,小豆儿和小玩伴儿连吃面都顾不上,一面嘴里嚼着,一面拿眼瞧风筝,似乎怎么也看不够,李仗香无奈道:
“你们若是不好好将面条吃完,明天就不许你们出去放风筝。”
两个小孩儿受了大人要挟,立刻乖乖低头吃面。邬光霁端着面碗瞧见一排两个乌溜溜的小脑袋瓜子,他觉得自己给小豆儿买风筝真是对极了,转眼去瞧坐在一旁的李仗香,只见李仗香正给两个小孩的碗里拨面条,邬光霁心头忽地一荡。
李仗香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邬光霁立时低头,一声不吭地扒拉碗里的面条。
今日外头倒是有点儿风,小豆儿和他的小玩伴吃完饭就急吼吼跑出去放风筝,屋里只剩下邬光霁与李仗香两人相对,李仗香去舀水洗了碗回来一双手都让冰凉的水冻得红红的。
邬光霁瞟一眼李仗香的手,没吭声,拿起一本书状似不经意地翻一番,说道:
“小豆儿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他注意到李仗香闻言垂了下眼眸,便接着说:
“你手上的钱要是不够交束脩,我能贴一些,你先让小豆儿去上学,莫要耽误小孩子。”
邬光霁说着就起身拉起李仗香冰凉凉的手掌,而后摸了银锭子递给他,用极亲昵的语气说道:
“你先拿着用,不够再问我要就是。”
邬光霁从前给李仗香的都是铜板,这回一出手就是一两白银,那银子就好像烫手似的,激得李仗香的手向后缩了下,邬光霁却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忍不住就贴着李仗香的手背轻轻刮搔。
李仗香感受到邬光霁摸自己手,他脸上一白,整个人就向后退,他心中受了大震动,顿时手足无措,强自稳住心神,一面想要将烫手的银钱塞回到邬光霁手里,一面道:
“邬……邬二少爷,小豆儿上学这事还不着急,你,你自重……”
邬光霁向李仗香示好已有半年时间,今日终于将窗户纸捅出个小窟窿来了,他心里不由得也跳得飞快,但是又心知逼不得,于是将银锭子往李仗香手里一塞,道:
“你莫让大人自己的事情耽误小孩子,我下午家里还有事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邬光霁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屋外走,带着邬光霁走后,李仗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坐在邬光霁坐过的那椅子上发一会儿呆,而后将账簿翻出来,将簿子翻开,就见上头一条条都是邬光霁借的账目,五十文,八十文,一百文……还有给小豆儿买的点心和小玩意儿,药钱也给算上……李仗香越算,脸色越是青白,所谓积少成多,如今居然已经欠了人家好几贯,在加上今日的银锭子,除非将老丈人留下的房子给卖了,不然压根还不起。
李仗香一想起方才邬光霁瞧自己的眼神儿,心中就直打鼓,他方知邬光霁可能想要图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他本人。让邬光霁调戏了一回的李仗香只觉甚是屈辱,可是又拿不出钱还邬光霁,他又气又急心口又闷痛起来。黄昏时,小豆儿高高兴兴放完风筝回来,李仗香强打精神爬起身给儿子做吃的,他一面蹲着生火,胃部让膝盖压得发痛,终是忍不住“呕”一声吐了出来。
邬光霁过几日再去瞧李仗香,他去敲窦家的门,门里传来小豆儿的询问:
“谁啊?”
邬光霁道:
“小豆儿,是我。”
门里安静了一下,而后听见一串小豆儿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跑回屋里,邬光霁站在门外心里纳闷得很,过一会儿又听见小豆儿磨磨蹭蹭过来开门,令邬光霁吃惊的是,小豆儿眼圈儿红红的,门也不全打开,就留出一道缝,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来。
小豆儿说:
“邬叔叔,我爹说他身体不舒服让你不要进来。”
他说着掏出那银锭子往邬光霁手心里放,一边瘪着嘴说:
“我爹说这银子你拿去,其余的钱他会还你的……让你以后别来了。”
小豆儿显然是极不情愿帮他爹传话,他说这话时候的神情就和立马就要哭出来似的。
邬光霁摸摸小豆儿的脸,他没想到豆花似的李仗香也会有这样的刚烈脾气,他心中立时有些没底了,他估计李仗香此刻肯定不乐意看见他,于是摸摸小豆儿的小脑袋,安慰几句将小豆儿哄得不哭了,这才转身走了。
巴巴地上门去,却吃了个闭门羹,要说邬二少爷不气恼那是假的,回家闭起屋门沉思,想到李仗香也许压根儿都没见识过男人与男人相好故而才会如此抵触,邬光霁在京城就见过两回这事,听那些人说什么水路旱路的,他自己倒是没试过,这回遇到个合心意的李仗香,人家却不让他弄。
邬光霁在屋里燥得转了十来圈,忽而又消气了,他爹做生意总说一次就能谈成的不是大买卖,在京城青楼里那些总端着的妓子才能算是上等。
邬光霁这样自我告慰一番,心中不但没有厌恶李仗香,反倒越发喜欢起来了,同时他又好奇李仗香要怎么还自己钱,于是将心头羽毛刮s_ao似的痒意强自压下,连着许久没登窦家的门,暗中则让阿如每日悄悄打听窦家父子。
邬光霁每过几日就听闻阿如说李仗香在帮人抄书,他想起李仗香的一手字迹的确好看,想到李仗香抄得这些书要让人家收入高阁,心中有些不爽快。他得知李仗香辛辛苦苦抄一本书只赚二十五文钱,皱眉道:
“你去与他说,我出四十文钱一本,让他别抄别人的,专门抄写我的。”
想了想,又说:
“你别和他知道是我要的,知晓了么?”
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少爷吩咐只能照办。
过几日阿如又来报,说是李仗香抄不了书了,邬光霁一问,才知自己出得价甚高,李仗香估计是急着还钱,连着抄了几日,一套书还没抄完,人先病倒了。
邬光霁没想到李仗香光是抄书也能病倒,他心中内疚起来,这回是一点也不生气了,想着要上面去瞧瞧李仗香,又怕对方看见自己要生气,可是又听说小豆儿如今要靠邻居接济才有饭吃,他心中实在不忍,这都已经快要过年了,这对父子的处境也太过凄惨了些。
邬光霁特地找了个阳光甚好的下午摸到窦家门口,果然瞧见小豆儿正坐在门槛上自顾自玩耍,邬光霁也不到小豆儿家里去,只是在巷子里冲那小崽儿招手,小豆儿眼睛尖,瞧见邬光霁先是愣怔一下,而后仿佛瞧见亲爹似地噔噔噔从石板路上跑过来,眼泪汪汪扑进邬光霁怀里,邬光霁许久没瞧见这小孩儿也挺想念,仔细端详,发觉小豆儿的小脸干瘪不少,不单小手上生了冻疮,脸上衣服上也脏兮兮,那模样就和街上没爹没娘的小乞丐差不多。
邬光霁心知李仗香若是能起身,小豆儿决不至于沦落成这副光景。
邬光霁问小豆儿李仗香怎么样,小豆儿搂紧邬光霁的头颈,眼泪汪汪地说:
“爹爹一直咳嗽,有时候咳得睡不着觉。”
邬光霁一惊,心道李仗香莫不是得了肺痨,于是也不管对方想不想见他,推门而入只觉y-in寒之气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地上火盆里连个火星也没有。邬光霁只觉有寒意往身上涌,心道就连好人怕是也冻坏了。
再度患病卧床的李仗香打从邬光霁和小豆儿在门前说话时就醒来了,此刻正两眼无神地躺着。
邬光霁觉得李仗香又生病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上前抬手摸摸李仗香的额头,替他将乱发拨开,叹气道:
“你这样不是为难自己么?”
李仗香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拒绝邬光霁的触碰,直到邬光霁要去摸他脸颊,才轻轻侧一下脸,邬光霁见好就收,依旧是亲自上医馆替李仗香请大夫来看诊抓药,又掏银子让小豆儿跑去卖炭的人家叫人家送火炭过来。等到火盆生起来了,本来破败的屋子里头似乎是因为邬光霁的到来,居然显得蓬荜生辉起来了。
李仗香一直很沉默,既不将邬光霁赶走也不表示亲热。邬光霁帮小豆儿洗一把脸换一身干净衣服,而后对邬光霁说:
“小豆儿饿了,我带他去馆子吃饭,你要是有什么要吃的我们给你带一些回来?”
李仗香轻飘飘说一句:
“不用,我不饿。”
而后他就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邬光霁抱起小豆儿去街上找了馆子,热汤热饭将小孩儿吃得肚皮滚圆,饭毕,邬光霁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吃的,小豆儿眼睛转一转却不吭声,邬光霁见小豆儿身上衣服都嫌小了,就带他去衣店买了新棉袄,新棉裤,而后又买了不少吃食,他提大包,小豆儿捧着小件,两人慢悠悠走回去,李仗香依旧向内侧卧在榻上,似乎连动都没动过一下,邬光霁放下东西也没惊动床上的病人,只低声嘱咐小豆儿等他爹醒来将吃得热一热再给爹爹吃。而后就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就过大年了,邬家年三十儿晚上邬光霁陪着邬夫人邬大嫂嗑一会儿瓜子,他听见外头挺多人家放爆竹,就想着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