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儿路上人挺多,多数是和小豆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跑来跑去,邬光霁瞧见路边难民支起的棚子里也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儿小孩儿跑出来玩了,似乎一过年,人间一年中的疾苦都暂时飞离,许多人家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到了这一日就烧一锅红烧r_ou_,全家凑在一块儿吃一锅r_ou_,直将贫瘠了一年的胃里灌满荤油,这才叫过年了。
邬家因为今年刚没了老太太,故而没有红烧r_ou_,邬光霁吃了两个素饺子觉得索然无味,肚子里依旧空空荡荡,走在街上闻见人家家里飘来的r_ou_味,头一回觉得自己挺可怜。
邬光霁晃晃荡荡又走到窦家去了。窦家只剩李仗香和小豆儿,故而即使年三十儿晚上,窦家小院儿依旧冷清清。小豆儿上街看人家放了两挂鞭炮,还见到人家小孩子有爹娘或者兄姐亲戚领着放炮竹,他就站在巷子角上一面咬指甲一面看着。
后来跟小豆儿一直一起玩的那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自家父亲出来放炮竹,还拉着他一块儿看,小豆儿口袋里揣了邬光霁前两天上街买的糖,他就分一半给那小孩儿,两个孩子就一边吃糖一边看点燃的鞭炮像蛇一样在地上翻滚。
那小孩儿和他爹放完鞭炮就回家了,小豆儿还站在巷子里,他摸摸兜兜,发觉已经没有糖了,他明明刚刚还挺高兴,现在忽然就想要哭,小豆儿懂事,他偷偷哭,一路往回走,一边拿袖子抹眼睛,等到走进自家,小豆儿发觉火盆烧得特别旺,他一抬头,看见他的邬叔叔正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对着火盆烤手,小豆儿忽然忍不住,拉着邬光霁的衣角大哭起来了。
邬光霁来窦家的时候不凑巧,小豆儿不在家,他又不知该和李仗香说些什么话,正这时候小豆儿眼圈里包着两汪眼泪水从外头跑回来,接着就开始大哭,邬光霁还当他受了什么欺负,连忙将他放上膝头,问道:
“为什么哭,有人欺负小豆儿么?”
小豆儿打着哭咯靠在邬光霁怀里,他爹李仗香也时常抱他,可是那个怀抱总是很凉,让小豆儿感到不安心。可邬光霁的胸口又宽又暖,比以前外公的怀抱还结实得多,小豆儿让邬光霁抱着就晓得自己不用受冻挨饿,是真的找到了温暖的所在。
李仗香本来靠坐在榻上,瞧见儿子一反常态哭得异常伤心,于是撑着身体要过来抱小豆儿,谁知小豆儿像是魔怔了,抓着邬叔叔不肯松手,问他什么也不回答。李仗香又气又急之下有些岔气,捂嘴咳嗽不止。
邬光霁见他咳得很是痛苦,于是一手托抱着小豆儿坐到榻沿上,一手在李仗香背上轻抚帮他顺气。李仗香咳嗽许久才缓过来,小豆儿见他爹咳嗽就不敢哭了,这小孩儿是真懂事,脸上尚挂着眼泪从邬光霁膝头跳下地去给他爹倒茶水喝。
李仗香咳得撕心裂肺,待得咳完眼神都有些涣散,邬光霁让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给他灌下一碗茶水,过了半晌,李仗香才有力气从邬光霁身上爬起来,邬光霁瞧着他那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样逼一个病人与畜生差不多。
“奉醇,之前是我不对。”
邬光霁脑子里忽然一热,就蹦出这样一句话来,邬二少爷还从未与别人这样说过话,故而他觉得很是窘迫,他抬眼看见李仗香吃惊地望过来,与他目光相交之后又迅速移向别处,就接着说道:
“我邬光霁从不强人所难,你既然一点儿也不乐意,我以后绝不……绝不做那种事,不过我是真喜欢小豆儿,你要是乐意让他喊我一声干爹,他以后吃穿读书的钱都由我管,好不好?”
邬光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温柔,李仗香似乎是犹豫一番,这才轻推小豆儿,说道:
“去跪下磕头,以后叫你邬叔叔干爹。”
小豆儿乖乖地跪倒地下给邬光霁磕了三个头,待得三个头一磕,小豆儿就是邬家二少爷的干儿子。
李仗香此时也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邬光霁郑重一礼,说道:
“李某人残命一条,实在当不得邬二少爷厚爱,然你救我x_ing命,我无以为报,只得将毕生所爱托付于你,以后小豆儿待干爹必须要如待我一样……要是我有什么不测,希望邬二少爷能代我稍加照看,小豆儿是个好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干爹的,对不对?”
这最后一句是说给小豆儿听的,小豆儿还跪在地上,听了李仗香的话,就点头,认真道:
“对!小豆儿以后会报答干爹的。”
邬光霁听见李仗香又开始托孤,他总觉得这种话透出些不祥来,连忙干咳一声将小豆儿扶起来,说道:
“好孩子,我今天来得匆忙没法给你包个红包,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干儿,我定不能再让你和你爹受冻挨饿,等开春了,就让你爹将你送去念书,将来考状元做大官,好不好?”
邬光霁每一句话,小豆儿都认真听了,李仗香似乎对于邬光霁能答应此时既欣慰又感激,又过一会儿,桌上茶水喝光了,李仗香嘱咐小豆儿去烧水,等到小豆儿跑出去了,邬光霁正走神考虑要不要告辞回去,忽然就听见一旁李仗香轻飘飘地说道:
“二少爷,我已说了我是残命一条,无以为报了,您要是想要什么就尽管来拿吧,就是……别让小豆儿看见就成,终究是不光彩……”
邬光霁闻言脑袋里懵了一息,待得反应过来李仗香说了什么,他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李仗香,见他看着屋里头另一个角落,仿佛方才说得完全是与他不搭界的事情。
邬光霁生怕有什么误会,一句话在嘴里措辞一番,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你这样说,就是乐意与我,与我相好了?”
李仗香听见“相好”二字脸色似乎白了一下,但是没有否认,那双乌浓的眉眼也不向邬光霁瞧,只盯住角落方向说:
“你要是能像照顾亲儿子一样地照顾豆儿,那你做什么都成,不过我丈人没儿子,我要代守一年孝,我今年五月除孝之前,你不能碰我。”
邬光霁年三十这日夜里躺到自家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卯时,可他就是丝毫没有一点儿睡意,他躺在床上,只觉捡了馅饼一样的高兴,只觉得还好今日登了一回门,不单得了李仗香的许诺,还得了个聪明懂事的干儿,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其实邬光霁也不知自己为何那么想要李仗香,李仗香不单比他大六七岁,而且成过亲,身体又不好。可是邬光霁总觉得这男人没一处不勾人,那有些清高又虚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就有伸手去欺辱一下的欲望。
年节刚刚过完,县衙里又派人来收税,邬老爷一算,发觉若是按照上头要的数目給,去年的收入居然要白白交出去五分之一。
邬老爷细细检查税单,发觉上头不少条款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邬老爷是京城来的精明盐商,他一声不吭将催税的官吏和颜悦色地送走,扭头就去找几个一块儿做生意的掌柜,却见那些个掌柜们也是愁眉苦脸,怨声载道。几个商贾私下一合计,又凑集同样被催税的生意人家,联名向县衙呈递信件,质疑有关纳税的事情。
邬老爷本以为靠了当年在京城的人脉,此事定然不难摆平,谁知这信函发出去就如同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第7章
过了一月,与邬老爷一同联名发信的商贾掌柜们瞧见此事没有起色,又让官府逼得没辙,纷纷抱着破财消灾的心思按要求将税银交了,最终邬老爷出于无奈,只得也提了沉甸甸的银箱送到衙门。邬老爷送钱回来以后,似乎鬓角都比往日斑驳了一些。
邬老爷这回去县里,方知外头是快要变天了,他是早有先见之明举家搬来到这南边镇子上,可是如今看来,依旧怕是躲不过去。
邬老爷一归家就开始像是前一年在京城一样清点自己家名下的铺子与仓库里的银钱和存货。邬老爷将这些事尽量交给两个儿子来办,以免外人c-h-a手会出差池。这就忙坏了邬家兄弟,等到将诸事筹办好,已经到了三月。
邬光霁忙着将库中的货物提出来一件件上称称过,再将数目报给他兄长,邬家到了镇上以后因为售盐的数目太少,故而也卖些米粮之类,邬二少爷还没干过这样的粗活,他就算不搬货,每日在仓库中都让豆面儿弄得灰头土脸,回了邬府已经让账目弄得筋疲力尽,故而一个月就去窦家四五趟,小豆儿已经送去学堂念书,邬光霁每回喝杯茶就要回去,故而一个月没见着窦家的小豆儿。
待得邬光霁再小豆儿,小豆儿已经穿上新春衣,邬光霁将长高一点儿的小豆儿抱起来,问道:
“你想干爹了没有?”
小豆儿显然比李仗香生病那段时候要活泼,大声说:
“想!”
而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和邬光霁诉说在学堂里面的见闻,小豆儿说:
“其他的小孩子都顶羡慕我有干爹,可是爹却不让我将你的名字和别人讲。”
邬光霁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往李仗香那边打量,李仗香正捧着一卷书在看,似乎是看得入神,一道光从支开的窗户里打进昏暗的屋子里面,恰巧落在李仗香身上,李仗香像是被晒得有些热,脸都比往日更有些血色。
每年一开春是李仗香身体最舒坦的时候,他的咳疾已经不再犯,脸色也透出活气来,他如此安静地依坐在床边上,倒是打眼得很。
邬光霁摸出铜板打发小豆儿自己出去玩儿,等到小豆儿高高兴兴走了,邬光霁就挺不客气地挪了他的尊t.un到榻上,而后将手揽住李仗香的肩膀一面轻轻捏着,一面往李仗香耳朵上吹气。李仗香却是丝毫不受他扰动,眼睛还落在手中书册上,让闹得实在忍不了了,才轻飘飘地开口道:
“别动,让我看会儿书。”
邬光霁却是不饶他,他那只刚刚还搭在李仗香肩头的爪子此刻已经捏到人家腰上。李仗香感受到邬光霁的手越发不规矩,就装作要将书放到床旁边的小桌上,以便能脱开邬光霁的s_ao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