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炀抵着乐无异的背输了些内力,少年的气息终于安稳下来,闻人羽稍放下心,见他依然紧攥着拳头,便小心地掰开他的手。
细细碎碎的沙粒从指缝间漏下,满是血污的掌心里,只有一截被斩断的绳索。
第十六章
秦炀将乐无异送回营地,军医看过伤势,却道出手之人分寸拿捏得极巧,刀刀见血却不伤筋动骨。最重的伤是拍在胸口的那一掌,又恰巧被一枚挂在胸前的铁片口笛挡去些力道;至于咳血昏厥,原是忧怒郁结于心,静养十来日就好了。
果如其言,乐无异两日后醒来,慢吞吞吃了碗清水白面,脸上重回了几许血色。
“沙漠水贵如油,这是你特意为我做的汤面吧。”乐无异谢过闻人羽,端起碗喝干了汤,并不打算告诉她盐放多了。
营帐外,众人匆匆搬运着辎重——据今早返回大营的探路兵道,向导寻到了通向伊列山古道的标识,秦炀已下令两日后拔营启程。
“我将你落下的东西都拾回来了,就放在那个包袱里。”闻人羽合上帐帘,回头见乐无异撑起身子去拿,忙将他按回榻上,“你别急,沙地我一寸寸翻过,不会漏东西的。你好生休息,两天后……你打算一起去流月城吗?”
乐无异闭了闭眼,点点头,舔着唇上的细小血痂道:“我想去问个明白。”
千余人马跟着军旗疾行,兵士露出的手脸被风沙划出浅浅血痕,一浸汗水就会刺痛。
烈日炎炎,许多人热得吃不下饭,乐无异便将膻腥的r_ou_干佐以孜然荆芥胡麻调味,炙烤熬出的油正好能浸润不受欢迎的硬皮饼,甚至还设法酿了些果酒。单调的口粮开始变得有滋有味,不料不久后配给的吃食却莫名短少,或是半根羊腿,或是几张面饼,偷得虽不多,却十分恼人。
闻人羽愤然,竟有人敢偷军粮,得挨军棍,且让我捉了这小贼。
乐无异附议,你做的绳套捉得住沙j-i,应该也能捉贼,不如试试。
摩拳擦掌的二人布了阵,不过几日,那绳套果然捆住了“夜偷”的脚踝。那人反应亦是极快,一被困住就拔出靴中匕首割开绳套,却仍是快不过那凉凉架上颈间的枪尖。
“原来偷军粮的人是你。”闻人羽柳眉倒竖,瞪着地上的异族男人,“枪尖开过刃口,不想被割断脖子,就别乱动。”
男人晃晃一脑袋小辫,用生硬的中原话嚷道:“不是我!”
“那你半夜来这儿做什么?”乐无异从闻人羽身后探出脑袋,只觉那人十二分地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学着闻人羽的口气教训道,“吃不饱就说,下次我再多做些……偷吃多不好。”
“嗯,你的烤r_ou_很不错。我不是贼,我是来帮你。”男人瞅见乐无异就舒展了纠起的眉,“你叫什么,走完这趟就跟我走商怎么样。我从不亏待属下,只要跟了我,以后还能……”
“喂,等等!”闻人羽不耐地打断他,收起枪向乐无异解释道,“他是我师兄找来的向导,叫……”
“女人,你枪法也不错,可以叫我狼王。”
“我叫闻人羽,不叫女人。”少女冷道。
男人慢慢走近,魁梧的身躯几乎将二人笼住。他抓抓脖子,见指尖沾了丝血迹,不由瞪了闻人羽一眼,昂起下巴傲然道:“绳结太松,我来教你。”
“你胡说,我们还用它捉过人,要不是……”闻人羽想起乐无异昏迷时依然攥紧着断绳,醒来后却再不提谢衣一字,便顿住了话头。狼王嗤了声,从沙下摸出活结,套在手腕上示意二人来看。
“原来这种结……还真套不住人啊。”闻人羽有些失望,凑近细瞧狼王的动作。男人耳垂上的金环晃过她的眼,她才发觉他耳下果然破了皮,颈侧凝着一条细血丝。她想起乐无异脖子上两道重叠的疤痕——却都是在后颈。
那个亲手给无异留下伤痕的人……闻人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狼王教的绳套果真抓住了小贼。风波过去,他仍常找乐无异聊天,被婉拒了多次依然心心念念招他入麾。闻人羽怕乐无异无端再添堵心事,干脆与他一同进出,见到狼王走近便借故阻拦,帮着乐无异脱身。三人老鹰抓小j-i似地玩了几回捉迷藏,谁也奈何不得谁,而那日闪过闻人羽心头的疑惑,很快就消失在行军的疲惫中了。
八月的伊列山谷开满鲜花,是流月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华月走进昏暗的紫微殿,将新摘的萱Cao换下几日前的虞美人,灰暗的石壁顿增几点亮色。她见虞美人里还剩几朵花苞,挑拣了几枝,打算带回去置在自己屋内。
身后有人走近,华月转过身,恭敬地向来人跪下:“参见紫微尊上。”
“起来说话吧。”
沈夜的脸色和缓许多,华月暗想他今日或能允准自己所求之事,心下略宽,并未留意到跟在他身后的黑衣暗卫。她仍是跪着,恭声恳求道:“尊上,离珠回城已有数月,可否将她放出天牢,交由属下处置?”
二人说话间,黑衣暗卫悄然隐没了身形。
“你也要学她妇人之仁?”沈夜面色转冷,“欺上瞒下、罔顾职守……你说,该如何处置?”
“她虽渎职,却罪不至死,按烈山律,自首及初犯皆可减刑……”华月急道,却见沈夜已不耐地走过她身边,摆在手边的虞美人花苞转眼被碾得粉碎。
“只要背叛一次,就定有第二次,弃又何惜?”沈夜斥道,见华月神色哀戚地跪了半晌,才缓了面色拉起她,“念其自行归城,杖毙改为鸠杀。你不必过分伤怀,既是你座下之人,刑毕便交由你善后。”
华月叩谢后退出内殿,忽听沈夜唤了声初七,不由回头,果见一名暗卫在沈夜面前单膝跪下。那人面具覆着眉眼,身形却有些眼熟,她正要仔细打量,那人却又消失了。
关押重犯的牢房建于紫微殿地底,厚实的石壁刀枪不入,通路逼仄,弯绕似迷宫,每一道门都设有岗哨,就连老鼠也难以脱身。
数月前,一度失踪的离珠突然自行返城,华月先前听报她在外界擅发药物,本以为至多被罢黜庶民,不想以其低微品阶居然引得沈夜亲自过问,之后又审出私放捐毒死囚的旧事,数罪并罚,竟是难逃死罪。
行刑前的最后一面,华月难掩悲伤,离珠反倒很平静,挑了些寻常事说了,又问及沧溟城主病情。华月道,瞳已将沧溟身上的连心蛊移接给他人,眼下已是无碍。
“传言受过矩木洗髓之人才可接种连心蛊,若有人可代,为何当年沧溟大人还要甘冒大险……”
“听说尊上近日才寻到继任宿主,这才移接过去的。我几日前觐见沧溟大人,她面上的蛊王血印已经消失了,气色也好了许多……还留我多弹了几曲。”
离珠点头,道无厌伽蓝虽是可怖,幸好有华月随侍城主身侧,箜篌之音亦能安抚蛊王躁动……今后城主深居简出,二人见面少了,定是有些舍不得。
华月叹了口气,将一卷泛黄的山水画交到离珠手里,道是前日替她整理屋子时找到的。
“记得你十分喜爱这画,理屋子那天见它放在桌上,就顺手带来了。此地条律严明,也只能带这类物事进来。”
“多谢廉贞大人。奇怪,我明明好好地收在箱子里的……”离珠展开画卷,面上浮起淡淡笑容,“这是十多年前,破军大人从中原回来后画的,我看着喜欢就讨了来。他那时对我说,他在中原见过与画中一般的桃花林,还有许多城中没有的花Cao树木,让我以后一定要出城看看……后来我在展细雨待了几年,才知道他说得没错。”又指着画卷两端的漆黑画杆笑道,“我拿到画后看了又看,才发觉这两根轴居然是用笔杆做的……唉,就算是随手装裱,也亏那位大人想得出来。”
离珠的笑意尚在脸上,忽有一名狱吏走近牢室,对华月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廉贞大人请回吧。”
“再等等……”华月长叹一声,哽咽着握住离珠的肩,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对不住,是我没护住你,如此、如此你也算见过他了。明日后,我会将它与你……葬在一处。”
露水未干的萱Cao轻轻摇曳,肆意盛放着鲜活的生命,犹然不知几日后凋谢零落的结局。
殿中二人一跪一站,黑衣男人看着身前半跪的暗卫,淡淡道:“三日后,你亲自行刑,不得有误。”
“是。”
男人微微拖长了声音:“你少时与离珠交好。若是不忍,本座亦可……安排他人。”
“属下并不记得离珠祭司此人,只知自己是大祭司大人的利刃。”戴着面具的暗卫将手放在胸前,起身后深深行礼,毫无迟疑地答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第十七章
十数日后,百Cao谷众人行至大漠腹地,发觉先前寻到的古道路标竟已被人尽数毁去。幸好近处有水源,旁有一小片稀疏的胡杨林,秦炀下令全队扎营,自己带着几名兵士亲自外出探路。
北方天空的云端之上隐约可见伊列山脉,冰雪终年不化,远远看去,连行经的云朵都像被寒意冻在了山顶。秦炀等人行到山脚,见峡谷中间隐着一线宽的山路,路两侧皆是刀砍斧劈的绝壁,入口还有驻兵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