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点点头,仍是匆匆走近后院,听着墙内葱茏Cao木间传出的交谈声。
“清姣,端午不是早过了,为何树上还挂了这些布袋,是要做香囊么?”
“前些天异儿还问,送他妹妹的礼物什么颜色合适,难不成是想送这个……那也不用做这么多啊。”
“夫人不知,这些都不是送人的。袋子里装的是少爷用来招蝴蝶的香料,他说不知哪种更有用,就试了这么多。”丫鬟珊瑚添过茶,脆生生地道,“去年秋天有位打西域来的客人来看少爷,还捎来了几只蓝蝴蝶,可漂亮了……等客人一走,少爷就把它们养了起来,后来还孵出了小蝴蝶呢。”
“乐公子养的……可是杳蝶?”
珊瑚点头道:“好像是叫这个名。这蝶儿畏生,听着人声就不太乐意飞出来,难怪夫人从没见过。少爷说,要是看见有香囊被杳蝶围着飞,就取下给他送去。”
傅清姣恍然:“说起来,谢先生以前也送过只香囊给异儿。异儿也说里边的香料能招蝴蝶,一直随身佩戴……后来听说不小心弄丢了,许是想重做一个。”又问珊瑚,“有杳蝶相中的香囊吗?”
“吉祥说见过一两只绕着飞,一会就不见了,珊瑚却没见过……”
“杳蝶原产西域大漠的捐毒国,x_ing喜矩木香味。”息妙华向傅清姣解释道,“只是此木已绝迹世间,若欲调出与其相似的木香,恐是颇费功夫,难得乐公子好雅兴……”
乐无异此时踏入院中,向息妙华揖了一揖,接口道:“我上月去龙兵屿,也问了那棵种在流月城的矩木,听说树实在太老,没能移栽过去。”
息妙华端茶的手一顿,与乐无异交换了个眼神,叹声道:“谢先生曾说矩木树精多年前已被取尽,就算勉强移上岛,恐怕也是活不了的。”
“哎,那可怎么办?”傅清姣问。
“莫要灰心。”息妙华安慰过傅清姣,侧头看着乐无异缓缓道,“前些日子御医院新进一批奇珍药材,待我几日后走一趟,或能寻出些可用之物。”
“那就劳烦息先生了。”乐无异淡笑着又向她揖了一揖。
新长的桂树叶褪去夕阳的淡金镶边,五颜六色的香囊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像一只只喑哑的风铃。待傅清姣离开,后院只剩下息妙华与乐无异二人。
“乐公子,你也是大夫,想必已给自己诊过……”息妙华从乐无异腕间收回手,捏着他指甲瞧了几眼,蹙眉道,“前些年染的蛊毒已入经络,初起兴许不太难受,之后每发作一回便难捱几分。那日给你的矩木木精……可还有剩余?”
“息先生是说华月给我的那一小瓶心窍血么?”乐无异摇头,“我怕血放久了药效不足,就在息先生给师父开的剂量上多加了两成。我身上那点蛊毒还能慢慢想法子,师父他那时……根本就等不了。”
息妙华摇摇头,重重叹了声。
你和谢衣,还真是一个x_ing子。
——
三年前,蛊王在蛊患爆发前被剿灭,乐无异与百Cao谷众人、烈山族新任大祭司华月一行相继抵达国都长安。朝堂之上,身着礼服的华月呈上降书,言前大祭司沈夜一党矫沧溟城主之命行事,如今党首失踪,余党伏诛,遂奉城主遗命继任大祭司,特来求取谅解。
宣和帝遂问何人知晓沈夜下落。
乐无异上前一步道,那日自己爬出地宫时,脚下石板忽被大量蓄积的黄沙压断,险些踏空坠落,幸而有人及时出手将自己托出了流沙漩涡。他瞥见那相助之人面目酷似沈夜,欲将其拉出流沙时却被一掌击开,此后眼前只余黄沙,再无人踪。
秦炀补充道,小半日后整座无厌伽蓝被黄沙掩埋,清点人数时并未见到那般形貌的流月城人,想必沈夜已坠亡。
乐无异在秦炀说话时悄悄看华月,见她眼眶发红,掩住嘴的手微微发颤,眼中却无一丝怨怼。他垂下眼帘,看着她逶迤在地的祭司袍下摆,恍惚想起最后见到的那片衣角,华丽的金色叶纹在阳光下闪了一闪,随即被汹涌的黄沙吞噬而尽。
华月请了准许,起身向宣和帝与乐无异躬身致谢,直到那一刻,乐无异忽然明白了沈夜救他的缘故——
上位者,无私情。
沈夜出于对谢衣的私愤,曾想杀了作为谢衣之徒的自己,不料时局变幻,无厌伽蓝一战后烈山再难掣肘中原,那人转念出手相救,却也正是缘于烈山与自己的那一丝羁绊。这位前任大祭司不惜身名俱灭,杀身殉职,只为替族民挣得一线生机。在他看来,乐无异师承烈山,又承下其救命之恩,今后李朝朝堂之上愿为其族民发声者就能多上一人。
即便他并不屑于谢衣与乐无异之间的情分,却也不妨取之一用。
帝王颁赏之时,乐无异直言无心仕途而婉拒了官职,又道另有二事恳请圣恩。
年轻的帝王微笑颔首:“此战由你奠定胜局,但说无妨。”
“烈山因水源之故,半数族人染辛石之毒,盛年夭亡,幸存之人亦苦楚难当,如今既已悔过,还望陛下依照前约,允准其族民迁至龙兵屿。”少年朗声道,“家师尝言,无论贵贱贫富、怨亲善友、华夷愚智,凡求救者皆需一心赴救,乐无异承师之志,还望圣上成全。”
他听见殿内的窃窃私语,却仍是毫无惧色地长跪叩首。他确为沈夜所救,然而此举却无关私情,无关沈夜的救命之恩,更无关谢衣烈山族的出身。沈夜从未明白过谢衣,大约也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所谓众生怜悯、好生之德,原本便是他最初就摒弃了的东西。
却被谢衣一一收拾起来,教会了他的徒弟。
宣和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众人,直到群臣重归平静,方传旨允准。
华月在退朝后向定国公世子深深行礼。少年摆手避开:“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你回去后替我问问,可有稳妥的法子解除连心蛊的反噬?”
华月微微一愣。乐无异见她犹疑,便将展细雨之后的诸般遭遇一一叙说,华月脸色变了几变,却道那次重逢后再无谢衣音讯,直到今日方知他竟是连心蛊的继任宿主。怔了片刻又喃喃道,救下离珠之人,原来是他。
乐无异觉得离珠此名耳熟,不及细问,便见华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
“这是蕴含矩木木精的心窍血,以此入药,可重新接续遭反噬之人的周身经脉。”
乐无异的头嗡地一响,又听华月叹道:“城主遗命,凡由前任大祭司起的因果,皆由她亲手了结,切不可连累他人。请以此药救治连心蛊宿主……乐公子收下吧。”
……
息妙华看着乐无异替自己续了茶,好奇道:“朝中诸位对烈山积怨颇深,圣上许是看在乐老将军的面上才撤了兵,你还敢为其直言请命,就不怕龙颜震怒?”
乐无异挠挠头发:“我爹说,圣上乃大国之君,私底下也对他说过,要是没有这次蛊患,也愿将烈山部收为属国,助其休养生息,准其自理内政……可见圣上心有恻隐,兴许会借我之口下旨,他叫我去试一试。”
息妙华叹道:“乐将军不提,你也定会出头提议。知子莫如父,他想必早看出你的执拗x_ing子,干脆先给你一颗定心丸……唉,谢衣以前常说捡了个称心徒弟,聪慧乖巧、一表人才,又生了副慈悲心肠,天生注定是个大夫,说得连我都羡慕。”
“咦,师父还这样夸过我?”乐无异移坐到息妙华身边的凳子上,眼里雀跃着几点灯火,“我的好先生,师父还说过我什么啊?”
息妙华把茶盏砰地搁在桌上:“你啊……他总说你乖巧,我看未必,你在地宫做的胡闹事,我可俱是瞒了清姣,免得气得她动了胎气。”
“息先生别生气,都是过去的事了,您都数落过我好几回了。”
“再多几回也不嫌多。你不曾习过心窍取血之术,仅凭一遍口述,便敢冒险抽取自己的心窍血救人。你可知,只要有一针错开半分,便是回天乏术……”她瞥了眼依然笑嘻嘻的乐无异,没好气道,“你求我也无用。此事瞒不住谢先生,你日后自己与他分说。”
“可是……息先生明明知道,师父也拿他的心窍血偷偷喂过我,要说胡闹,也是他教出来的。”乐无异辩道,“师父被连心蛊反噬后还想着给我祛蛊毒,撑着口气教我取他的心窍血护住心脉……可我也想救他,就想到自己好歹也喝了八年血药,心窍里也该存着些木精。那时洞快塌啦,师父眼看不成了,我哪还管得着脚上身上那一点蛊毒,先把血给他灌下去再说,倒真的暂时护住了心脉……息先生你说说,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地胡闹,他哪能撑得到华月给我那个救命瓶子。”
息妙华又叹了口气,看他一眼道:“先不说此事。你身上余毒未清,若辅以良药好生将养,或能再压制三五年,但清姣说你下月去捐毒……分馆我会另行安排人手,你为何非得亲自去?”
乐无异亦收了嬉皮笑脸:“息先生,我既求下了天子口谕,不能说话算话可是欺君大罪。”又捶着掌心道,“杳蝶原产捐毒,说不定那儿就有解开蛊毒的法子,只是这事得瞒着师父,否则他定会跟着我去……他现在哪经得住舟车劳顿?息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把自己治好,和他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