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躺在大猫怀中,眯着眼睛让它舔毛。安尼瓦尔放轻脚步走去,大白猫突然扭过脸冲他连嘶几声,像是在警告。
乐无异蹲在毛团堆里左捋右揉,见安尼瓦尔把小鱼干扔回食盆中,便道:“哥别怕,它们不会咬你的。”
“我又不是怕……啧,我话还没说完,差点被你岔开了。”安尼瓦尔围着猫群转了几圈,冲乐无异道,“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乐无异也不看他,专心朝着远处那两只猫连连招手。
“哼,人不来,就是要变心。他要是敢骗你,看我不揍扁……”
“没的事……嘘,哥你小点声,别吓着它们。”乐无异终于将那对猫儿招到跟前,心满意足地挠着大猫的背,“是我有事瞒着他。他要是真来了,你弟弟我可就麻烦了。”
“行吧行吧,随你们折腾……对了,你几日后去大食国,路上一个人悠着点,可别又病了。”
——
半月前一个傍晚,安尼瓦尔本与乐无异话着家常,不料青年忽然脸色发白,连连打颤喊冷,他匆忙翻出厚被褥将人裹住,好在乐无异很快缓过气,却称自己染了风寒,躺一夜就行,不必去惊动才睡下的医馆大夫。安尼瓦尔守了一夜,听他用中原话咕哝了好些梦话,有句模模糊糊的“师父不要过去”似乎重复了几回。他不知乐无异梦见了什么,也不敢将病人喊醒,好容易捱到次日清晨,那蹊跷急症竟然好了。
兄长一想到那茬就忍不住又念他,青年一一应下,挠了好一会儿白猫,才开口道:“哥,你有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现在不会,以前……有过。你怎么了?”
“要是你得了病,想治却治不好,想活下去也活不了,你该怎么办?”
“哎,碰上棘手的病人了?”安尼瓦尔恍然,拍拍脑袋道,“就算医术再厉害,你也不是神农转世。人各有命,老天要收人,难道你一个凡人能从他手里抢?”
“师父也说,死生尤其可畏,人力终究有限。以前息先生叮嘱我们,若遇病人不治,一定要对他的亲人说实话。我刚入息馆坐堂那会,一碰上这样的病人就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后来慢慢习惯了,过一阵就不会再去想……”青年低下头,声音闷在臂弯里,后脑扎起的马尾发端滑下肩,散在初夏的风里,“可如今我又想,如果病人和他的家人什么都不知道,那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会不会反而好受些?”
几只凑近的n_ai猫抬起小爪子,似要去抓那几缕拂动的褐发,又被安尼瓦尔的冷哼吓得逃开。
乐无异抬头,嗔怪道:“叫你别凶它们。”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继续说……唉,你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怪不得要做噩梦。话说你上次梦到啥了?莫名其妙地嘀咕了大半夜,还不肯告诉我。”
乐无异给食盆中添了些吃食:“其实……就是梦到了那年在无厌伽蓝的一些事。我杀了蛊王后背着师父往外逃,他的胸膛贴着我,嘴也贴着我,每走一步,呼吸就弱下去一些……”
安尼瓦尔叹口气,摸了摸乐无异的脑袋。
“后来,师父的呼吸也听不到了,可我还得背着他走,走出去才能救他……我养的冥蝶在前头引路,虽然不知道它会往哪飞,我也不觉得怕,大不了和师父埋一起得了……可又想到你还在上面等我,还有娘亲、息先生、闻人她们……”
“你小子还敢不上来?!”安尼瓦尔一巴掌拍他脑壳上,在青年的哀嚎中用力揉了几下。虎纹小猫吓得躲到大白猫身后,战战兢兢地露出两只圆眼睛,惹得大猫对着安尼瓦尔怒目而视。
“你说他已经回了自个家,看来身子早养好了,说不定比你还活蹦乱跳,你还瞎担心个啥……照我说,你该再娶上九房媳妇,全都好好压着,不能翻了天。”
“娶什么媳妇……我才不要!”
“其他我不管,反正娶回家就得听你的。”安尼瓦尔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挥挥手又道,“至于你那位息先生说的话……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说得很不错,你还是得听她的。”
安尼瓦尔说完便干脆地道了别,走出几步也没听见乐无异吱声,回头一瞧,却见弟弟仍专注地看着那对猫儿。吃饱喝足的虎纹小猫窝回大白猫怀中,尾巴调皮地勾缠着对方的尾巴,像是在玩耍,又像是在撒娇。
【三】
几个月后,乐无异从大食国回到捐毒,喜滋滋地给兄长捎话,道是寻到了几味新药材。安尼瓦尔见他平安归来,便筹备起下一次商队的行程。
这日,安尼瓦尔在成衣店碰上乐无异,还不及招呼,就听店铺的当家阿里木老爹冲自己连声贺喜。
“哈哈,这趟商要能走成,确是能赚一大票。”安尼瓦尔抱拳回礼,又叫乐无异等自己一块吃饭。
“哎呀,我是在为令弟的事道喜呐!”阿里木乐呵呵地转出柜台,指指门口捧着两只大包裹的乐无异,“令弟的喜服总算赶出来了,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
“什……喜服?!”安尼瓦尔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转头瞪弟弟,“你、你要成亲了?什么时候定的亲?你不是和那……”
“咦,小公子还没告诉狼王?几日前小公子过来说要急用,礼服就用现成的赤色襕衫改做,再裁一条披袄给新娘就成,我还以为你们赶日子……若是不急,老爹我就重新扎扎实实做套新的,千万不要委屈了。”
“哥你别急。”乐无异婉拒了阿里木,对安尼瓦尔摇摇头,“我不是成亲,是救人,这事说来话长……走走,先去吃饭。”
等菜都上了桌,安尼瓦尔终于弄清了原委——
息馆建成后雇了一批药农,有位名叫阿吉的,年龄相貌均与乐无异相近。那青年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离开捐毒,投奔在中原的远房亲戚做生意,一年只能回家几日。阿吉娘日夜思念,不知不觉染上极重的癔症,近几日竟将诊病的乐无异误认为阿吉,整日念叨着要他成家。
阿吉娘七情五志失调已久,若不能尽快化去积淤,即会延久及血、伤及脏腑,只怕等不及阿吉赶回家就要天人两隔。乐无异与馆中几名大夫一合计,打算专为她演一出成亲的戏,趁病人心情舒畅血脉通和之时施以针石药剂,指不定能够缓和病情。
安尼瓦尔摸摸下巴:“主意是不错,可你们医馆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谁来扮你媳妇?”
乐无异叹气:“哥,你商队里有没有身材矮小些的男子?”
“为什么要……男的?”安尼瓦尔莫名其妙。
乐无异搁下碗筷又叹了口气:“我当初应下阿吉娘时没想那么多,这几日问了几位姑娘家,才知道挺难办。毕竟也是办了场喜酒,没出阁的姑娘怕坏了名节,嫁为人妇的怕丈夫婆婆不快,只能找男的……可他们人都比我高,就算套着披袄从头盖到脚,也容易看出不对劲。”
乐无异解开成衣店给的包裹,里头叠着件他要穿的喜服,还有一条红色的单衣披袄。安尼瓦尔暗叹自家弟弟的外粗内细——披袄可遮掩内里衣物,不必另置女用衣饰,“喜宴”就能尽早置办,况且披袄本就男女可穿,到时扮作“新娘”的人也不会太过尴尬。
“我的那些小兄弟都比你壮实,怕是扮不了女人,还是付酬金另外请人。我们明日把人定下,后天演戏喝酒,再过几日哥哥要走商,出发前帮你把这事办了。”安尼瓦尔雷厉风行地拍了板,“只是这男人的脸……能瞒得过老太太么?”
“这倒没事。”乐无异给兄长斟了杯酒,又夹了块羊腿给他,“我与阿吉娘说讨了名中原媳妇,一切得按中原的规矩。喜宴时‘新娘子’可以用红帕子遮住脸,只要人别太高,不出声说话,应该能瞒过去。”
番外《落花生》【四】~【六】
【四】
翌日傍晚,仍在转悠着找人的乐无异接到消息,说是息馆附近的客栈今日新住进一名中原客人,看着与乐无异身量差不多。传信的小弟还道那人已应下此事,约了乐无异晚间在息馆碰面。
乐大夫兴冲冲奔回息馆,甫一进门,便见高高的药柜旁站着一名颀长俊秀的男子。那人饶有兴致地与药师交谈着,斜阳西窗夕照,染红了一身素衣白裳。
“师、师父?!”乐无异失声唤道,“你怎么来了!”
医馆已闭门谢客,几个尚在收拾的大夫齐齐望向门口,不由面露诧异之色。双颊泛红的青年撑着门扉喘粗气,眼睛瞪得比嘴还大,男子也闻声回头,和蔼地唤了声无异,向他招了招手。
乐无异抹掉额上的汗,拉平衣领进了屋。先前说着话的药师首先回神,冲白衣男子抱拳道:“久仰久仰,原来是乐大夫的师父,咱乐大夫总说您神通广大,今天终于见着啦。”又对乐无异道,“谢先生方才翻了我们馆里攒着的药方集,赞过的几张方子偏巧都是你亲自校过的,眼光真厉害……我还以为他是总馆派来探班的大夫。”
乐无异顺口接了句“师父当然厉害”,话一出口,才觉像是在夸自己校方子厉害似的,堪堪平复的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