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大夫没见过他这般拘谨又羞涩的模样,分外感到新鲜。在他们眼中,这名出身捐毒的年轻大夫不仅医术高超,为人亦是通透,自新馆建成后大小规矩皆由他一手定下,馆中上下没有不服他的。他们本以为乐无异天生老成,然而此刻却觉得他只像个刚下学的少年,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
他们几乎都快忘了,这位被奉为圭臬的乐大夫,原本也才年逾弱冠。
难得见乐无异如此,有人打趣道:“乐大夫,谢先生对你可真好,他从中原上这儿要赶几个月的路,今日中午刚到客栈,晚上可就来找徒弟了!”
又有人对谢衣笑道:“乐大夫明日‘成亲’您可得上座,让您的高徒多磕几个头。”又对青年道,“狼王的小兄弟几个时辰前带来口信,说‘新娘子’要上这儿见你……喜宴的桌椅也已经摆在内院了,你快去瞧瞧成不成?”
乐无异拱手道谢,道今夜换自己多值一夜,其他人尽可回去歇息。
众人说话间,谢衣走近那排倚墙的大药柜,见其上有百余只排列齐整的小抽屉,各自贴着药材名的小纸片。他将这些熟悉或陌生的药名打量了个遍,偶尔还拉开抽屉,取出药材瞧瞧闻闻。
乐无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父一路劳累,不如先回客栈吧,等会我来找你……”
“无异是要等‘新夫人’一起用饭?”谢衣转身,淡笑着瞧他。乐无异咳了一声,上前一步道:“那人只是来帮忙,人还是我哥他们找的。”遂又细说了阿吉娘的病情。
谢衣点头,亦觉此法可行,抬眼却见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绷着脸肃然道:“师父,我没有和别人……”
“傻孩子,为师怎会误会你。”谢衣几乎被他认真的神情逗笑,不由抬手摸他脑袋。青年握住他的手凑过来,撒娇似地唤了声师父,又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刚才人多,我不敢走太近,怕忍不住……你身体终于好了,还赶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我好高兴。”
“为师亦是与你一般。你啊,嘴都咧天上去了……”谢衣刮了下乐无异的鼻头,慢慢开口道,“却不知乐小郎君——等会请我吃什么?”
“烤羊腿又肥又嫩,师父一定要试试,不过还得等一下那人……呃等等,刚才师父叫我……郎君?”乐无异退开半步,惊疑不定地瞧着他,“难道那个、和我差不多高、明天要扮新娘子的中原人……是你?!”
“想必、应当是我。”谢衣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不不,这怎么行!”乐无异差点跳起来。
“为何不可……”谢衣疑惑,“难道无异想扮作女子?”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乐无异连连摇头,却听谢衣叹道:“原来如此,那你定是不愿与谢某……”
“我怎会不愿意,我、我做梦都想和师父……”乐无异倏地打住,低下涨红的脸。
“无异,”谢衣望着青年低垂的眼睫,轻抬起他的下巴,“告诉我,想与为师……什么?”
“师父明明知道,还偏让我来说。”青年委屈地眨眨眼,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红着脸傻笑了一会,咬着嘴唇道,“就是觉得……什么都没准备,委屈了师父……”
窗外彻底暗了,谢衣看不清乐无异脸上的绯红,指尖触到柔软温热的唇角,忍不住拉近轻啄一口:“这又如何是委屈?若无异与旁人行了大礼,即便是做戏,为师指不定真要觉得委屈了……”
“咦,师父你吃醋啦!”乐无异噗嗤一笑,勾住谢衣的脖颈抵着闻了又闻,半真半假地道,“真的好酸,比师父烧的醋鱼都酸……”
“人生百味,添些酸醋……滋味不是更佳?”谢衣顺势搂住,不料乐无异忽然挣开他,结结巴巴地道:“等等,饭馆去晚了就没东西吃了……我也饿了,咱们快、快走吧。”
二人用罢饭菜,乐无异道:“我今晚值夜,得住在医馆后院的厢房,那屋子的床有点小,只能睡……一个人。”
谢衣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微笑着看他。
乐无异别开眼睛,支吾道:“别、别的空屋子我还得收拾,挺麻烦的……今晚师父还是住客栈……”
谢衣扫过他抿得略略发白的嘴唇,慢慢点头道,好。
他被乐无异送回客栈,店家小二也认得乐大夫,待人走后便与他聊起了息馆,从馆中俊俏的乐大夫一直说到后院转悠的几只野猫。谢衣淡笑着应声,指尖不时摩挲着一枚干果,听小二问起,便道此物名叫蛇梅,是大食国特产的药材。
“大食国可挺远的,这药还真是稀罕……是治啥病的?”
谢衣淡淡道,解毒用的。
小二瞅瞅客人脸色,自觉换了话头:“哎呀,小的只顾自己说得高兴,忘了客官难得来一趟,定是有要紧事要办。那可得赶紧,再过一个时辰小店就要锁大门了。”
“……多谢。今夜在下许是不归,不用留门了。”谢衣将蛇梅放回袖袋,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座沙漠之国的夏季昼热夜寒,露水凝在路面,通往息馆的小路尽头隐没在白雾中,像极了那年月色下的展细雨。谢衣听见几声猫叫,循声觅去,几只娇小的身影却已悄无声息地闪过墙角。
他不由怀念起乐家那只名为“r_ou_包”的家猫,相较之下要粘人得多了。
【五】
两年前,谢衣堪堪在乐无异启程的前日醒来,彼时另有一批分拨去捐毒新馆的医师仆役同行,众人行程既定,乐无异陪了他两三日就离开了长安。
后来一段时日,他被傅清姣关在乐府休养,日子百无聊赖,只能琢磨徒弟养的猫。有话说猫随主人形,果然只逗了几回就将它哄上膝头,乖乖趴着任自己挠痒痒剪爪子。只是r_ou_包从不肯吃自己拌的猫粮,谢衣猜它被徒弟养叼了嘴,便时常揉着猫儿的脑袋安慰道,莫急莫急,无异就回来了。
又过不久,谢衣给徒弟寄去荷叶茶和蝴蝶花笺,几日后便收到回信与一大摞风物志,拆信一瞧,才发觉信尾的落款时日早在好几月前。如此两年一晃而过,乐无异却一直不提回程,谢衣问傅清姣,她只道诸事顺遂便好,似不觉儿子有异。
谢衣称是,之后只专心养病,待能动身便向傅清姣告辞。他先回静水湖置备远行的行装,不想出发前几日,一封来自星罗岩的信辗转送到他手中。那信中道,若已无碍,不妨速去捐毒——落款是息妙华。
抵达捐毒当日谢衣便去了息馆,却没见着乐无异。馆中药师指着书案上的药方集与纸笔道,此中集合了诸多改良过的名家药方供来客誊抄,若要等人,不如边等边看。
那捐□□师十分健谈,见谢衣翻开集子,又在抓药的间隙与他闲聊。据他所言,以前城中的大夫只会照搬典籍开方,然而药方中所用的中原药材通常难以取得,药价居高不下,许多百姓得了病只能捱着。息馆的大夫来了后,在附近诸国寻出了替代药材,还雇人开垦药田,不仅降低了药价,又将更多的名家医方引入捐毒,息馆也由此立足。
那药师最后感慨道,这些中原来的大夫,真是神农大神给百姓的恩赐。
谢衣边听边打量这间新馆。诊堂进门处是玄关,后屋连着药室,药柜占了一面墙,布局与长安总馆十分相似。他一页一页翻着药方集,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那是乐无异大病痊愈后第二年春天,十来岁的孩子踩在凳上,寻宝似地拉开大药柜顶上的抽屉,每拉开一只,他便讲解一味,还得不时提醒专心的小徒弟留神脚下。
……一转眼,这孩子怎么都成名医了。
那本药方集最后有张奇特的药方,“臣”、“佐”、“使”都是常见辅药,唯有担任“君”药的“蛇梅”却很陌生。另有几行注解小字,道此药药x_ing大热慎用,以毒攻毒或可延缓寒毒;寒毒发作后每侵染一道腧x_u_e,便增以两钱之数抑制,每日戌时至亥时浓汁煎服。
谢衣将那页纸翻来覆去瞧了几遍,便问药师讨了枚蛇梅搁在袖中,这日晚间与徒弟用饭,每次挽起袖口给对方布菜都会摸到它。
只是那桌佳肴的大半仍是被乐无异陆续夹到了自己碗中,谢衣摸了几次袖子,终究没能问出口。
【六】
银河横亘天幕,似有荧荧蝶群掠过苍穹,是难得的好夜色。谢衣在稀落虫鸣里慢慢思量,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幽深小巷中左拐右绕,不时举目眺望星月,估摸着已过了戌时。
风里飘来一丝药味,谢衣灵机一动,循着那苦涩气味快步拐过几个巷尾,果然远远瞧见了息馆的大灯笼。此时墙内透出的药味已经转淡,谢衣猜测乐无异已服了药,在门外又待了会,才一下一下叩了门。
应门之人疾步而来,从门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了来了……呃,师父是你?”
青年大夫的手僵在门栓上,不知是要开还是要关,谢衣微勾嘴角:“月黑风高夜,乐大夫忍心把在下拒之门外?”
头顶的明月大如圆盘。乐无异默了片刻,让开门道:“师父先进来吧。”
谢衣跟着他走进诊堂,见药柜前的书案上多了只出诊用的药箱。乐无异以前说要给谢衣重新做药箱,后来果真寻了名好手艺的木匠,挑了上好檀木打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其中一只便在眼前,另一只送了谢衣,眼下也被主人寄放在客栈。